父亲的前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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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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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的冬天格外寂静,雪落无声,压弯了枯枝。我将那位因乱服药的逝者送入村外那片沉默的黄土后,便锁了诊箱的门,一心守在家中。妻子腹中是我们第二个孩子,日重一日,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腰肢上,也沉沉坠在我的心尖。我面上极力宽慰她,可心底深处,那隐秘的庆幸如初春悄然融化的雪水,无声流淌——只盼着母子平安,便是我这山野郎中最大的福报。

时光悄然滑过,年关将近,妻子的身子也到了最沉甸的时候。山岭环抱,陡峭的羊肠小道是通往外界的唯一血脉,去一趟最近的镇子,壮年人也要耗去近两个时辰。不通公路,若有急病,唯有用两根粗竹竿绑成的滑竿抬着,艰难跋涉。镇上的医院,在这风雪欲来的时节,遥远得像一个缥缈的念想。我再次翻开了那本边缘已经磨损卷起的西医妇产科书籍,油灯昏黄的光晕下,那些陌生的图示和术语显得格外沉重。我守着妻子,指尖在书页上描摹着骨盆的轮廓、胎位的变化,每一个字都像烙铁般烫进心里。

大年初二清晨,锅灶里刚飘出米粥的暖香,亲戚们围坐着商议拜年的去处,笑语喧阗。妻子倚在门边,脸色倏地变了,低低唤我:“谭医生,下面……像是松了……”

我心头一紧,猛地攥住她的手腕。指腹下,那脉搏的跳动陡然变了!昨日还迟缓沉稳的迟脉,此刻竟变得急促、坚实,如紧绷的绳索被急速拉动,又像数颗圆润的珠子在指下急滚而过。一股寒意瞬间窜上脊梁——临盆之兆!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快!扶她去床上!”声音抖得变了调。岳母也慌了神,跌跌撞撞奔去灶间烧水。

小小的卧房成了临时的产房,隔绝了外面的年节喧嚣。热水氤氲的雾气里,我竭力回忆着书本上冰冷的图示与文字,笨拙地指挥妻子用力。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踩着心跳。汗水浸透了我的棉袄,额角的汗珠滚下来,砸在翻开的书页上,晕开一小片模糊的墨迹。两个时辰,漫长得如同熬过了一整个隆冬。终于,一声嘹亮的啼哭刺破了满室的紧张,像一道暖流冲散了寒冬。我的第二个儿子来了!托着那温热、带着血污的小小身体,我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自持,是慌乱,更是劫后余生的虚脱。

岳父岳母欢喜地接手照料新生的婴孩,我则全心伺候月子里的妻子和懵懂的大儿子。幸而年节里,山道上少有人迹,求医问药的也稀少了。

初三四五,山道上开始出现拜年的人影。我们新添丁的喜讯,便随着他们的脚步,如春风般迅速吹遍了远近的山坳。在闭塞的山乡,添丁进口是顶顶隆重的大事。岳父母翻着老黄历,郑重地将“整酒”的日子定在了正月初十。

初十那日,冬日难得的阳光慷慨地洒在院子里。院门内外,人声鼎沸,比年节还要热闹几分。淳朴的山里人,将那份至诚的心意都寄托在沉甸甸的实物里:彭会荣叔公扛来了一整只油亮的猪后腿,手里还拎着扑棱翅膀的公鸡母鸡;谭金国大哥挑着扁担,一头是扎得整整齐齐的八斤挂面,另一头竹筐里,垫着金黄的稻草,码着二十个圆滚滚的鸡蛋;谭永清老汉从最贴身的口袋里,摸索出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层层打开,是四张被摩挲得发软、却叠得整整齐齐的“四块钱”……大多宾客,翻山越岭从我的老家干龙村赶来,山路迢迢,当晚只能留宿。家里挤得满满当当,左邻右舍纷纷敞开柴门,腾出地方安顿这些远客。直到次日午后,喧闹的人声才随着离去的背影,渐渐消散在山道尽头。

宾客散尽,喧嚣沉淀下来。岳父母累得几乎直不起腰,妻子倚在床头,脸上却泛起了久违的红润光泽。我扶她躺好,叮嘱她安心休养,地里那点活计自有我慢慢去刨。悬壶济世才是我的本分,病人陆续上门,诊箱又挂回了门边。岳父母看着我在药柜、灶头和薄田之间奔忙的身影,沉默了几日,终是卷起了裤腿,拿起了锄头。

“地里头的活计,有我们。”岳父蹲在门槛上,吧嗒着旱烟,声音不高,却沉甸甸的。岳母在一旁,默默点头,粗糙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

从此,药香弥漫的小院外,那几垄薄田里,总能见到两位老人躬身劳作的背影。阳光落在他们花白的头发上,也落在我心间最柔软的地方。这份情,像山涧里默默流淌的泉水,无声无息,却滋养了岁月,也沉甸甸地压在我心头,至今想起,眼底仍会漫起一层薄薄的暖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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