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佃户
第3章 佃户
又挨到了下午,半落山的太阳将衙门照的通红。
黄四郎似是已经站出了幻觉,恍然间,他似乎已经飞上了云端,俯视着这座古色古香的石城县。
远处,似乎有几条身影飞快地推着独轮车向这边奔来,来到衙门面前,似乎在跟衙役说着什么。
随着独轮车上的粮食被卸下来,几名衙役也有说有笑地走了过来,将黄四郎的站笼打开。
受不住力,黄四郎软软地边滑了下来,躺在地上。
恍惚间,黄四郎只觉得这几名衙役的影子被太阳照得老长,如同扭曲的黑蛇,正在吐着信子,冷冷地注视着他。
几个身影围了上来,挡住了黄四郎的视线。然后又有一只手胡乱地塞过来一个打开塞子的葫芦对着黄四郎的嘴巴灌。
似乎是米汤?
米汤真好喝。
再然后,黄四郎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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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太阳高悬于顶。
趁着清晨凉爽干了一上午农活的黄家人纷纷离了田间,来到一棵柳树下小憩。
黄四郎也在其中。
那日里,是黄老汉找到了方圆百里有名的大善人赵老爷,将自家的一半薄田抵押给了他,换来了几担粮食,这才让黄四郎离开了那生死之地。
经历了衙门里走一遭后,多少是让他认清了现实,在喝了几天米汤后,倒也可以下地干活,也不叫苦了。
只是经历这版变故,倒是让黄四郎愈发沉默寡言起来。
偶尔心算一下,黄家交的粮早就超过规定应缴的赋税,说与父兄听,也只不过是换来一声声沉重的叹气。
只是听着田间的传言,大约是皇帝老儿缺钱花了,派了一个叫张驴儿的丞相,来江南给朝廷搜刮钱粮来了。【注1】
一听这不正经的丞相名字,就知道不是黄四郎熟悉的朝代。
来到这里这么久,只知道如今是大元朝,具体什么时节这些一辈子在土里刨食的人也不太清楚——就算清楚也没有什么用,说起明末看过无数小说的黄四郎可以说的个头头是道,元末?真不熟。
大概也就是属于知道朱元璋、陈友谅和张士诚这几个名字的程度。由于经常看明末小说,不可避免的涉及到了那些与国同休的勋贵,因此明朝的开国名将也了解一些。至于他们如何发迹又如何取得天下,黄四郎表示你这是在为难我了。
“给,鸡子。”正想着事,一只黑黝黝的手递过来一个鸡蛋,示意黄四郎吃。
黄四郎抬头一看,原来是黄大郎接过家中妇孺做好送来的吃食,从中抽出一枚鸡子,递给了黄四郎。
“谢谢大兄。”黄四郎接过鸡蛋,迫不及待地扒开皮,吃了起来。
往日里嫌弃没有滋味的水煮蛋,竟然在这个时代吃出山珍海味的感觉。
“你我兄弟,怎么从衙门口走一遭,还客气起来。”黄大郎笑了笑黄四郎,也扒开一个鸡蛋,就着糠米粥‘呼噜呼噜’地吃了起来。
吃完饭,歇了一会,太阳没有那么毒辣了,黄四郎便又跟着父兄下地干活,一直到太阳落山,看不清地头,方才往村子走。
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农活更累人的。将近一天一直弯腰,黄四郎感觉腰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这么下去非得腰间盘突出、腰肌劳损。
累的腰酸背痛的黄四郎又开始胡思乱想起来,也不知道重八哥现在在干嘛?我现在投奔他,是不是也能混个从龙之功,再也不用干农活了?
这种苦日子,黄四郎是真的受不了一天了。
正想着,前头突然停了下来,黄四郎提头看,已经到了村子,但却聚了一堆人,正在嚷嚷着什么。
“都给我安静!”
“衙门里来了通知!”村里的里正不知道什么时候爬上了村口的石磨上,大声地嚷嚷着:“过些日子,要交夏税!”
这话一出,更是安静不下来了。
“前些日子不是才交完税么?怎么又要交!”
“再交粮,可就没有存粮了,离地里的粮食下来可还远着呢,这段时间怎么活?”
“不交了!不交了!”
“前些日子那是衙门里的老爷们追缴去年的秋税!”里正回应:“谁说的不交粮?胆大包天了,是不是想去衙门口走一遭?”
这话一出,场面顿时安静下来。
前一段日子,哪个村的都有人在衙门口活活站伤站死,不交粮,立马死。
“反正粮总是要交的,给皇帝交税,天经地义的事情。”里正很满意现场的效果,跳下了石磨,背着手踱步回到了自己的瓦房里。
黄四郎也跟着沉默的父兄一起回到了属于他们的茅草屋中。
就着月光,黄家人坐在一起,沉默相对。
“要不去胡家借一些粮?”沉默许久,黄大郎向黄老汉试探问道,声音有些低沉。
黄四郎的二姐嫁给了胡家的二儿子胡百,胡家的小闺女与黄四郎订的是娃娃亲,两家关系一直都很好。
“胡家人口多,要交的丁税也多,也不太可能有余粮……问问也好。”黄老汉叹了口气,算是同意去胡家问问。
胡家有七个孩子,四男三女,更厉害的是没有一个夭折,全部长大成人,并且都娶妻生子。
这点黄家就比不上了,黄老汉只生了五个孩子,在生第五个孩子时难产一尸两命,活下来的只有黄大郎,黄二姐和黄四郎。黄大郎前些年娶了妻,也生下来一个男丁,这就是黄家的全部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黄老汉就披着一块麻衣,去另一个村子找胡家人借粮。
院子里,睡不着的黄大郎和大嫂只是长吁短叹的坐着,清寂无聊的黄四郎捏住小侄子的鼻子,把他弄醒后满院子地闹腾。
半晌后,黄老汉回来了,没有说话,满脸愁容。
“怎么了?”全家人围了上去。
“胡家……已经举家当流民去了。”半晌,黄老汉才说出情况来:“黄家人欠宁都杨老爷的债已经还不起了,胡家的地早就被抵押给了杨老爷,家里也是一粒米都没有,早就断顿了。”
“我去的时候,村里人正在里正刘景周的带领下搬他们带不走的水缸门板和桌子什么的。听他们村里人说,胡家人是半夜走的,瞒住了大半个村子。”
“刘里正说,胡家走了,他们家的赋税指定算作他们村身上,胡家家里的物事料胜于无……还问我来干什么。”
当了流民,生命安全也就没有了保证,无非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一家人听到这个消息,更是悲从心来。
相顾无言地坐到了晌午,没奈何,下不定决心当流民的黄老汉只得又起身来,翻出了田契,说是去找赵家人。
一家人只是静静地看着,然后默默地跟在了身后。
赵家的门槛不好进,不少与黄家一样走投无路的家庭都翻出自己平日里视若珍宝的田契来找赵老爷,只为了换取几担粮食。
赵老爷并不出面,只是派了一名管家,在侧门收各家的田契,然后签字画押。
半晌后,轮到了黄老汉。
黄老汉颤颤巍巍地递出田契,似有不舍。收了半天田契的管家不耐烦地吼道:“到底买不买?”
黄老汉只得递上田契,然后在管家提供的纸张上画押,换来了今年夏天的赋税。
据赵府管家说,赵老爷心善,仍允许黄家人种自己的地,只是自此以后,虽然还是种着同一块地,但名义上,黄家人已经成为了赵老爷的佃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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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延祐经理,元仁宗延祐元年(1314年)在江南及河南地区推行的田亩清查政策,由中书平章政事章闾等人主导,旨在核查隐漏田产、整顿赋税不均。实施过程中,官吏勾结豪强虚增田亩数额,江西信丰县出现拆屋毁墓以虚报田产的现象,导致赋税负担转嫁贫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