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熔炉之火
第10章 熔炉之火
**四月初十,“蜂巢”深处。**
空气仿佛凝固的岩浆,灼热、粘稠,带着铁水奔流的咆哮和锻锤砸落时撼动山岩的闷响。巨大的灌钢炉如同沉睡的赤色巨兽,炉口喷吐着青白色的炽焰,将裴姝映照得如同火中修罗。汗珠刚从她苍白的额头渗出,便被高温瞬间蒸腾。她布满烫伤和水泡的手,却稳如磐石,用特制的长柄铁钳,将一块叠好的生熟铁料精准地送入炉心最炽白的区域。
“风箱!再猛三分!火要‘白心’!”她的嘶吼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依旧清晰。
四名精赤着上身的壮汉,肌肉虬结如铁铸,闻声咆哮着将巨大的风箱拉杆压至极限!炉内火焰猛地一窜,颜色由赤红转为刺目的青白!铁料在火焰中迅速软化、融合,边缘流淌下炽红的铁汁。
“起!”裴姝厉喝。铁钳闪电般探入,夹住那块已初步融合、红得透明的铁块,迅速置于巨大的砧板之上!
“锻!”早已等候多时的两名老铁匠,抡起数十斤重的铁锤,带着破风声狠狠砸落!
铛——!!
火星如同炸开的烟花,四散飞溅!巨大的声浪在洞窟中反复冲撞!铁块在重锤下呻吟、变形,杂质被硬生生挤出,结构在千锤百炼中趋于致密均匀。
“淬!”铁块被投入旁边巨大的冷水槽中!
嗤——!!
浓密的白雾瞬间升腾,带着刺鼻的铁腥味弥漫开来!水槽中的水剧烈沸腾翻滚!
“回火!”片刻后,铁块再次被夹出,置于一旁的炭火炉中缓慢加热,调整其最终的韧性与硬度的平衡。
裴姝全程目不转睛,眼神锐利如鹰隼,捕捉着每一次锤击的落点、每一次淬火的时机、每一次回火的温度变化。她手中的炭笔在粗糙的木板上飞快记录着数据,汗水滴落,瞬间在滚烫的木板上蒸干,留下深色的印记。优化!减重!加强关节!沈虾仁的要求如同烙印刻在她心头。每一片铁衣甲叶,都在向极限挑战。
“甲叶厚度减一分!边缘打磨角度再锐三分!肩胛关节叠片加一层熟铜片!”裴姝对着刚淬火完成的甲片残坯嘶声下令。她在死亡的边缘舞蹈,榨取着材料与工艺的每一分潜力。失败品堆积如山,但成功的甲片,那独特的鱼鳞纹路下流动的幽光,越来越接近她心中的完美。
---
**与此同时,蜂巢另一端,被厚重石墙隔绝的“雷窖”。**
这里的气氛截然不同。压抑、紧张,带着硫磺、硝石混合的刺鼻气味和一种随时可能爆裂的危机感。周蕙穿着浸湿的厚麻布衣,脸上蒙着多层浸水的粗布,只露出一双专注到极致的眼睛。她面前是一个小型的石砌平台,上面摆放着几个陶碗,里面是不同比例的硝石(提纯过)、硫磺(研磨极细)、木炭粉末(柳木炭最佳)。
她的动作异常轻柔,用特制的骨勺将粉末小心混合,再用骨片轻轻拌匀,避免任何剧烈摩擦。每一次混合,都像在抚摸沉睡的毒蛇。旁边,几个密封的陶罐(原始火药实验品)静静放置,如同沉默的炸弹。
“硝八、磺一、炭一…爆燃迅猛,但烟大渣多…”
“硝七、磺一五、炭一五…燃烧慢,威力不足…”
“硝七五、磺一、炭一五…这个…”
周蕙屏住呼吸,用特制的火折子,点燃了一小撮放在平台边缘凹槽里的新配方粉末。
嗤——!
一道明亮的白色火光骤然亮起,瞬间吞噬了粉末,发出短促而剧烈的嘶鸣!燃烧速度快得惊人!凹槽边缘的石粉被灼烧得微微发红!
“成了!”周蕙眼中爆发出狂喜!这燃烧速度,远超之前的任何配方!如果用于引火绳…
“轰!!!”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隔壁的“石泥”工坊方向传来!整个“蜂巢”都为之剧烈一震!顶壁的碎石簌簌落下!
周蕙脸色剧变!是筑路爆破组!他们为了加快开山取骨料(碎石)的速度,正在用“石雷”爆破山岩!但这动静…远超预期!
“塌方了!快救人!”凄厉的呼喊声穿透石壁传来!
周蕙猛地冲了出去!顾不上什么火药配方了!穿过弥漫的烟尘,眼前的景象让她心胆俱裂——一段新开凿的隧道入口被炸塌了大半!几十个征调来的民夫和数名实学社少年被埋在了里面!
“快!救人!拿撬棍!别用手扒!”崔桐嘶哑的吼声在现场指挥,他脸上沾满血污和灰土。
周蕙扑到塌方口,立刻组织救伤营的妇人:“清创包!止血散!木板担架!快!”她一边指挥,一边用耳朵紧贴塌陷的石堆,试图捕捉里面的呼救声。
“这里!下面有声音!”一名少年指着碎石缝隙喊道。
周蕙毫不犹豫,抢过一把铁锹就开始挖掘。锋利的碎石划破了她的手掌,鲜血混着泥灰流下,她却浑然不觉。时间就是生命!每一次挖掘都小心翼翼,既要快,又要防止二次塌方。
当第一个满脸是血、气息微弱的少年被从碎石中拖出来时,周蕙迅速检查了他的伤势(多处骨折,内脏可能受损),立刻指挥进行简易固定和止血。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大部分是轻伤,但也有两人被巨大的石块砸中,已无生还迹象。
现场一片混乱,哀嚎声、呼喊声、挖掘声交织。沈虾仁闻讯赶来,脸色铁青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了周蕙血淋淋的手,看到了崔桐眼中的血丝,看到了裴姝闻讯后从锻炉边冲过来时那苍白如纸的脸和布满血丝的眼睛。
“伤亡如何?”沈虾仁的声音冰冷如铁。
“死…死了四个民夫,一个实学社的孩子…重伤七个,轻伤二十多…”崔桐的声音带着哽咽和愤怒,“是‘石雷’!药量没算准!隧道支撑也没跟上!催得太急了!”
沈虾仁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熔炉之火的灼热,第一次让他感到了刺骨的冰冷。血的代价!这就是疯狂扩张的代价!
“抚恤!加倍!”沈虾仁的声音斩钉截铁,“重伤者,救伤营全力救治,养其终生!轻伤者,厚赏!实学社牺牲的孩子…记入英烈祠,其家人,由‘蜂巢’奉养!”
他睁开眼,目光扫过悲痛、疲惫、惊魂未定的众人,最终落在周蕙血淋淋的手上:“筑路…暂停三日!所有爆破作业,由周蕙重新制定安全规程,亲自监督!没有她的准许,一粒‘石雷’也不许再响!”
“裴姝!”沈虾仁看向她,“铁衣进度,不能停!但…安全第一!我宁可要三十副晚十天的好甲,也不要一副染着工匠鲜血的甲!”
裴姝用力点头,嘴唇咬出了血印。
“崔桐!加强所有工坊安全巡查!尤其是‘雷窖’!火药之事,宁可慢,不可错!”
“诺!”
“清珞!太原那边,再要一批伤药!最好的!”
“好!”
短暂的混乱被强行压下,悲伤和愤怒被转化为更沉重的动力。“蜂巢”的火焰依旧在燃烧,但节奏中多了一份血铸的凝重。
---
**五月十五,实学社“格物堂”。**
朗朗的读书声取代了往日的喧嚣。上百名年龄不一的学生挤在宽敞的石室内,从流民中挑选的机灵少年、寒门子弟、甚至几名断了手臂却眼神依旧锐利的老兵,都聚精会神地盯着前方的木架。
木架上挂着一幅巨大的、由裴姝和周蕙共同绘制的图解。
左侧,是分解开的三弓床弩结构图,用不同颜色标注着杠杆、滑轮、弓臂材料与复合方式。
右侧,是“石泥”(水泥)的凝固原理示意图,描绘着石灰石煅烧、水化反应、与骨料结合的过程。
中间,则是一副简化版的瘊子甲甲片,旁边标注着灌钢、冷锻的步骤要点和裴姝用血泪换来的经验数据(如淬火温度、回火时间)。
裴姝站在图前,声音不复往日的嘶哑,带着一种传授技艺的庄重:“…故灌钢之法,生铁为骨,取其坚;熟铁为肌,取其韧。火候为魂,多一分则脆,少一分则软!冷锻如砺锋,千锤百炼,方得鱼鳞密布,箭矢难侵!”她拿起一片废弃的甲片残坯,展示着上面细密的纹路。
轮到周蕙,她摊开缠着绷带的手(上次救人的伤还未好利索),指着水泥示意图:“‘石泥’之固,在于水化之变。然水多则稀松,水少则干裂。碎石骨料,如同人之筋骨,不可或缺!比例!时机!温度!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她又拿起一根特制的、内填新式火药粉的引火绳,“此物迅疾,然其性暴烈!非不得已,不可轻用!用之,必慎之又慎,远之又远!”
台下,一个断了右臂的老兵,用左手在沙盘上笨拙却认真地画着杠杆示意图。一个流民少年,眼睛亮得惊人,反复默念着“硝七五、磺一、炭一五…”的口诀。知识,如同最珍贵的火种,在这血与火铸就的熔炉中,悄然播撒。他们或许还不完全理解其中的深奥原理,但他们知道,这些知识,能造出保护袍泽的铁衣,能筑起抵御胡骑的坚城,能发出让敌人胆寒的轰鸣!这是生存的力量,是复仇的希望,是未来的基石!
---
**五月三十,黄昏。蜂巢核心密室。**
气氛压抑到了极点。王清珞带来的消息,如同一块万钧巨石,砸在每个人心头。
“慕容庾…败了。”王清珞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就在昨日,潼关以东五十里,野马原。司马雅调集了整整八千楼船精锐步卒,外加两千具装骑兵!慕容庾拼凑了五千余骑迎战…血战半日…慕容庾…仅以身免!其部众…十不存一!”
“八千步卒?两千具装骑兵?”崔桐倒吸一口凉气,“司马雅哪来这么多精锐?楼船军不是水军吗?”
“是洛阳!”王清珞眼中带着深深的忌惮,“东海王司马冏…从洛阳又调了兵!还动用了邺城武库的储备!为了剿灭‘拥有妖甲妖器’的慕容庾…司马伦(此时实际掌权的赵王)点了头!开了府库!”
众人心头一片冰凉。司马雅背后的力量,远超他们的想象!为了剿灭一个被他们“制造”出来的威胁,朝廷(或者说掌权的司马伦)竟然如此不惜血本!
“慕容庾…现在何处?”沈虾仁的声音异常平静,但熟悉他的人都能感受到那平静下汹涌的暗流。
“下落不明!有溃兵说他带着几十个亲卫,向西…溃逃了!”王清珞指向地图,“方向…大概在…这里!”她的指尖,赫然落在了县城与“蜂巢”所在的区域附近!
密室中一片死寂。一头被打断了脊梁、失去了族群、却拥有刻骨仇恨和部分“妖器”秘密(程延散播的)的孤狼,正带着最后的疯狂,扑向他们所在的区域!而在他身后,是刚刚取得大胜、气势如虹、且同样对“妖甲妖器”充满贪婪的司马雅大军!
更可怕的是…
“风陵渡的楼船军…动了!”王清珞补充道,声音艰涩,“司马雅留下部分兵力打扫战场,主力…正沿渭水…急速西进!目标…直指我们!”
双重危机!前有慕容庾这条受伤疯狗的临死反扑!后有司马雅这只磨利了爪牙的猛虎扑食!而他们所在的县城和“蜂巢”,就像风暴眼中那艘小小的孤舟!
“裴姝!铁衣…成了多少?!”沈虾仁猛地转头,目光如电。
裴姝抬起头,连日透支让她瘦脱了形,但眼神依旧燃烧着执拗的火焰:“二十八副!最后两副…今夜子时…必成!关节已加铜片防护!重量…减至三十斤(魏晋斤)!”
“好!”沈虾仁重重一拳砸在桌上!“周蕙!新引信和‘石雷’?”
周蕙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根特制的、用油纸多层包裹、内填新式火药粉的引火绳:“新引信,燃速稳定!十息百步!‘石雷’…新制二十枚!威力…比之前大五成!”
“崔桐!城防!内堡!道路!”
“西南水门至东城角,全部用‘石泥’(水泥)加固完毕!厚达三尺!坚逾磐石!城内预设的七处‘内堡’主体完工!‘蜂巢’通往渭水码头的硬路…还差最后五里!但已能通行马车!”
“清珞!太原王氏的援兵?”
“家父已派出一支三百人的王氏精锐部曲,由我堂兄王浚率领,携带强弓硬弩,星夜兼程赶来!但…最快也要三日后才能抵达!”
沈虾仁深吸一口气,目光缓缓扫过每一张疲惫却写满不屈的脸庞。
二十八副铁衣(很快三十副)!
威力大增的“石雷”与可靠的新引信!
坚城!内堡!即将贯通的硬路!
正在成长的实学社火种!
以及…即将到来的太原援兵!
这就是他们熔炉之火燃烧两月,锻造出的全部家底!去对抗一头重伤的疯狼和一只磨利了爪牙的猛虎!
“我们没有退路!”沈虾仁的声音在密室中回荡,带着一种背水一战的惨烈与昂扬,“慕容庾必来!司马雅必至!‘蜂巢’的位置…瞒不住了!此战,既是生死存亡之战,更是我们能否在这乱世真正立足的…立鼎之战!”
“传令!”
“第一,崔桐!所有人力,放弃筑路!全力抢修‘蜂巢’最后防线!依托预设内堡和山势,给我打造一个铁桶!周蕙!所有‘石雷’,埋设于预设雷区!重点在通往‘蜂巢’的秘道入口!”
“第二,裴姝!铁衣营扩至三十人!即刻武装待命!他们的任务…不是守城!是…斩首!”
“第三,王清珞!联系王浚!不惜一切代价!加速!我要他们在慕容庾或司马雅任何一方主力抵达前…出现在战场上!”
“第四,实学社所有年满十六、体魄健壮者,编入‘技击营’!由老兵带领,配发踏张弩和特制‘火罐’(简易燃烧瓶)!他们的任务,是守护内堡和…操作床弩!”
“第五…我亲自坐镇县城!那里,是吸引慕容庾怒火的第一道屏障!也是…埋葬司马雅野心的…第一口棺材!”
沈虾仁走到地图前,手指狠狠点在县城的位置,又划过渭水,最终停在风陵渡方向。
“慕容庾要泄愤,必先攻县城!司马雅要夺‘妖器’,必先拔除县城这个钉子,再图‘蜂巢’!”
“那就让他们…都来吧!”
“让慕容庾的残兵,成为我们铁衣开锋的最后磨刀石!”
“让司马雅的楼船大军,在我们用‘石泥’铸就的坚城和‘石雷’布下的死亡陷阱前…撞得头破血流!”
“熔炉之火,锻我铁衣!此战过后,我要让这渭水两岸,再无人敢小觑我沈虾仁之名!”
油灯的火苗疯狂跳跃,将沈虾仁的身影投射在石壁上,巨大而狰狞,如同即将苏醒的洪荒巨兽。熔炉之火已燃烧到极致,是锻出无双利刃,还是焚尽自身,答案…即将在血与火中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