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宇文部初兴
第12章 宇文部初兴
阴山的风总是带着沙砾,刮过帐篷的毛毡时像有无数野兽在低吼。我们宇文部的帐篷就扎在这片草原上,东面临近拓跋部的牧地,西边是连绵的山脉,那是祖辈们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族里的老人常说,我们的血脉里流淌着两族的血液——匈奴与鲜卑。
那是很久远的事了,东汉初年,北匈奴的大人们带着部众西迁,草原上留下了十多万落(户)匈奴人。我的先祖们就是其中一支,他们向东走到辽东,与当地的鲜卑人住在了一起。那时候鲜卑人势大,先祖们便自称鲜卑,可我们的语言、风俗,总与纯粹的鲜卑人有些不同。我们说的话属于阿尔泰语系里的匈奴语,而鲜卑人说的是通古斯语族的东胡语,就像草原上两条并行的河流,虽同处一片大地,却各有各的流向。
真正让我们凝聚成一个部族的,是葛乌菟大人。他是匈奴南单于的后裔,生得魁梧,眼神像鹰隼般锐利。那时候草原上部落林立,今天为了争夺水草打起来,明天又为了抢夺羊群动干戈。葛乌菟大人不仅勇武,更有过人的谋略。有一次,西边的白部要来抢我们的冬草场,族人们都很恐慌,主张连夜迁徙。葛乌菟大人却让人把牛羊赶到山谷里,又在帐篷外布置了少量守卫,自己带着精壮的猎手绕到白部的后方。等到白部的人杀过来,见帐篷外守卫稀少,以为我们怯懦,一窝蜂地冲进来,却被埋伏在山谷两侧的族人拦住去路。这时候葛乌菟大人带着猎手从后方杀回,白部的人前后受敌,很快就溃败了。
经此一役,周围的部落都知道了葛乌菟大人的厉害。鲜卑各部的首领们聚在斡难河畔,把葛乌菟大人拥为“大人”,十二个部落从此听从他的号令。那时候我还小,跟着父亲去参加会盟,看见葛乌菟大人站在高坡上,身披黑色貂裘,手里握着镶金的马鞭,十二部的首领们单膝跪地,齐声喊着“大人”,声音在草原上回荡,连天上的流云都仿佛停下了脚步。从那天起,我们才有了真正的归属,不再是散落在草原上的星星,而是聚成了一团火。
葛乌菟大人之后,他的裔孙普回大人成了我们的首领。普回大人继承了先祖的勇武,更添了几分沉稳。他常说,一个部落要想长久,不仅要有强壮的猎手,还要有让族人凝聚的魂魄。
改变我们命运的那件事,发生在一个秋猎的日子。那天普回大人带着猎手们追逐一群黄羊,追了整整一天,直到太阳西斜才在一片山谷里追上猎物。正当猎手们弯弓搭箭时,普回大人的马突然扬起前蹄,对着一块岩石嘶鸣。大人觉得奇怪,下马走到岩石边,拨开丛生的杂草,发现了三颗玉石印章,上面刻着“皇帝玺”三个字。
“这是上天赐予的!”普回大人举起玉玺,阳光照在玉石上,反射出温润的光芒。周围的猎手们都跪了下来,山风卷着他们的呼喊:“天授!天授!”
我们鲜卑人有个古老的说法,称天为“宇”,称君为“文”。普回大人捧着那三颗玉玺,眼里的光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他对族人们说:“上天把统治之权交给了我们,从今日起,我们便以‘宇文’为姓。”
从此,我们有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名号——宇文部。族人们不再只说“我是葛乌菟的部众”,而是骄傲地说“我是宇文部人”。每次迁徙时,领头的旗帜上都绣着“宇文”二字,远远望去,就像草原上的一座灯塔,让分散的族人总能找到归处。
普回大人之后,他的儿子莫那大人成了我们的首领。那时候,檀石槐大人建立的鲜卑大联盟散了。以前有檀石槐大人坐镇,各部虽有摩擦,却不敢轻易动兵。联盟一瓦解,草原就像烧开的水,彻底乱了。拓跋部、段部、慕容部,还有那些小部落,为了争夺水草、牧场,天天打仗。
阴山一带的人越来越多,原本丰美的草原渐渐变得光秃。我们的牛羊常常吃不饱,冬天的时候,饿死的牲畜能堆成小山。有一次,拓跋部的人越过界碑,抢走了我们三百多只羊。莫那大人带着人去理论,对方却说:“草原是老天的,谁有本事谁就得。”双方打了一架,我们虽然抢回了羊,却折损了十几个精壮的猎手。
莫那大人站在阴山的山顶上,望着远方厮杀的烟尘,眉头皱了三天三夜。第四天清晨,他召集了所有的族长和猎手,声音沙哑却坚定:“我们离开这里,向东去。”
帐篷里一片哗然。老人们不愿意,说这里埋着祖辈的骨头。年轻人却摩拳擦掌,说早就受够了天天打仗的日子。莫那大人没说话,只是把大家带到山坳里,那里堆着十几具孩子的尸体——都是前几天因为没有食物饿死的。
“留在这里,我们都会死。”莫那大人的声音像锤子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向东,去找新的草原。”
迁徙的路走了整整五年。我们赶着牛羊,扶老携幼,像一条长长的蛇,在草原上挪动。有时候遇上狂风暴雨,帐篷被吹得东倒西歪,女人们抱着孩子在泥水里哭。有时候走了几天都找不到水源,男人们只能杀了最瘦的羊,让老人和孩子喝血解渴。有一次,一群不明身份的骑兵追了我们三天三夜,莫那大人带着猎手们殿后,箭射完了就用刀砍,刀卷刃了就用石头砸,直到把对方打退。那天晚上,篝火旁少了二十多个熟悉的面孔,女人们的哭声直到天亮才渐渐停了。
莫那大人总是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马背上驮着普回大人留下的那三颗玉玺。无论多累,他每天晚上都要把玉玺拿出来,对着月亮擦拭。有一次我问他:“大人,我们能找到新的草原吗?”他指着东方说:“只要朝着太阳升起的方向走,总有一天能找到。”
第五个春天,我们终于看到了一片不一样的草原。那里地势平坦,一条大河蜿蜒流淌,河岸边长满了丰美的水草,远处的山坡上开满了黄色的野花。那就是老哈河,族人们把这里叫做紫蒙川。
“停下吧,”莫那大人勒住马,声音里带着疲惫,却充满了力量,“这里就是我们的新家。”
女人们扔下手里的马鞭,跪在地上亲吻着泥土,孩子们光着脚在草地上奔跑,猎手们则欢呼着纵马冲向河边,把头盔里灌满水,一饮而尽。那天晚上,我们杀了十头牛,二十只羊,篝火燃了整整一夜,莫那大人还亲自吹起了匈奴人的骨笛,笛声里没有了迁徙路上的悲凉,只有满满的希望。
在紫蒙川扎根后,我们宇文部渐渐分成了几个小支。迭刺部的人喜欢霍林河中上游的水草,就在那里扎下了帐篷,后来又慢慢挪到了乌力吉木仁河与西拉木伦河之间。习部的人则看中了西拉木伦河上游和老哈河上游,在那里放起了牛羊。
莫那大人知道,光有好的牧场还不够。辽西这地方,早就有慕容部、段部的人住着,他们就像草原上的老狼,对我们这些新来的“闯入者”充满了警惕。有一次,慕容部的人把我们的羊群赶过了界河,莫那大人让人把羊赶了回来,却没有去报复。他对族人们说:“我们刚来,羽毛还没长丰满,不能轻易打架。”
他开始教我们种地。以前我们只知道放羊、牧马,莫那大人却让人从汉人那里学来了耕种的法子,在河边开垦出一片片土地,种上了粟米。到了秋天,金灿灿的粟米堆成了小山,再也不用担心冬天没有食物了。
莫那大人还和拓跋部联姻,把他最疼爱的女儿嫁给了拓跋部的首领。送亲那天,女儿穿着红色的嫁衣,骑着白色的骏马,身后跟着一百名陪嫁的侍女和五百只羊。拓跋部的人也送来了不少礼物:十匹上好的绸缎,五十张貂皮,还有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弯刀。从那以后,我们宇文部和拓跋部就像系在一根绳上的两只雄鹰,无论哪一只遇到危险,另一只都会赶来帮忙。
有一天,莫那大人召集族里的长老,制定了许多规矩:偷别人的牛羊,要加倍赔偿;打架致人重伤,要罚没一半的家产;年轻人不赡养老人,要被鞭打五十下。这些规矩写在羊皮上,挂在部落议事的大帐里,谁都不能违反。渐渐地,我们宇文部的人越来越多,帐篷从老哈河一直排到了远处的山脚下,连慕容部、段部的人见了我们,也不敢再轻易挑衅了。
曹魏的皇帝曹丕听说了莫那大人的名声,派来了使者,封他为单于。使者带来了一顶金冠,一件绣着龙纹的锦袍,还有一把象征权力的权杖。莫那大人穿上锦袍,戴上金冠,站在使者面前接受册封时,连风都仿佛屏住了呼吸。从那天起,我们宇文部不再只是草原上的一个部落,还得到了南边大王朝的认可。
后来,辽东的公孙渊自称燕王,不服从曹魏的号令。莫那大人写了一封信,派人送给公孙渊。信里说:“草原上的狼如果脱离了狼群,迟早会被猎人打死。你还是归顺曹魏吧,这样才能保住自己的族人。”
公孙渊没有听,还把莫那大人的使者赶了回来。这件事传到了魏明帝曹叡的耳朵里,他对莫那大人十分赞赏,下旨赏赐了我们许多粮食和布匹,还默许我们把承德东部、赤峰南隅、朝阳一隅、通辽一隅的土地都纳入了自己的势力范围。
莫那大人老的时候,常常坐在帐篷前,望着远处的草原。他的头发已经白了,背也驼了,但眼神依然锐利。有一次,他指着远方对我们说:“你们看,那些帐篷,那些牛羊,都是我们宇文部的。但你们要记住,草原上没有永远的安宁,只有不断强大,才能活下去。”
他去世后,族人们把他葬在了紫蒙川最高的山坡上,坟前立了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宇文氏始祖献侯莫那”。南北朝时期,我们宇文部建立了北周王朝,后世的皇帝们每次祭祖,都会对着那块大石头行三叩九拜之礼。
从葛乌菟大人整合十二部,到普回大人定下“宇文”之姓,再到莫那大人带领我们东迁辽西,我们宇文部就像草原上的一棵红柳,在风雨中扎根,在阳光下成长,终于从一支弱小的部落,变成了东部鲜卑中谁也不能忽视的力量。阴山的沙砾,紫蒙川的水草,还有那些刻在骨子里的坚韧,都将永远流淌在我们宇文部人的血脉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