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庐山径深逢灵踪
第3章 庐山径深逢灵踪
昨夜那场撼动浔阳城的地动余威,仿佛还残留在管怀瑾的骨缝里,每一次迈步,都牵扯着细微的酸痛。更深的寒意,却源自掌心——那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同活物般蛰伏在皮肤之下的微弱光点,以及它带来的、对污秽气息那令人头皮发麻的感知力。文华斋的喧嚣白日里,他强迫自己专注于那些熟悉得令人心安的故纸堆,指尖抚过泛黄的书页,试图用墨香驱散脑海中翻腾的恐怖幻象。然而,当暮色四合,喧嚣渐歇,那深植的冰冷便如同跗骨之蛆,悄然爬升,啃噬着心神。九江城的灯火,在窗外湿漉漉的夜色里晕开模糊的光团,却照不进他心头的阴霾。掌心的微光,如同一只冰冷的眼睛,在寂静中无声凝视。
他需要离开,需要呼吸,需要被另一种更为磅礴、更为原始的力量冲刷,哪怕暂时忘记这无孔不入的污秽。于是,当赵掌柜吩咐他次日上山,去白鹿洞书院附近采购今春第一批新焙的庐山云雾茶时,管怀瑾几乎是立刻应了下来。这趟差事,像一根救命的稻草。
晨光熹微,薄雾未散。管怀瑾背着一个半旧的竹篓,踏上了通往庐山的青石古道。湿润的凉意扑面而来,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混杂着泥土、腐叶和不知名野花的淡香。这气息钻入肺腑,带着一股清冽的生机,竟奇异地稍稍压下了他心头那股沉甸甸的阴冷。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投向周遭。
庐山,这座“奇秀甲天下”的圣山,正以一种磅礴而灵动的姿态,在晨雾中向他展开画卷。初升的朝阳被厚重的云层滤过,泼洒下稀薄而柔和的金光,将连绵起伏的峰峦勾勒出雄浑的剪影。远望,山体如黛,层峦叠嶂,主峰汉阳峰直刺苍穹,隐没在流动的云海之上,只留下一个威严神秘的轮廓。云雾是庐山永恒的主角,它们并非静止,而是如同拥有生命的白色绸带,在山腰、在谷壑、在苍翠的林梢间缓缓流淌、缠绕、升腾。时而聚拢,将整片山峦包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几点墨绿的峰尖,宛如浮在云海之上的仙岛;时而又被无形的风之手撕开一道裂隙,刹那间,深谷幽涧、飞瀑流泉、苍松翠柏便惊鸿一瞥地闪现出来,那惊心动魄的绿意,浓得几乎要滴落下来,旋即又被涌动的白雾温柔地掩去。
脚下的古道蜿蜒曲折,不知被多少代人的脚步磨得光滑温润,深深嵌入山体。石阶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嫩绿的苔藓和星星点点不知名的野花,挂着晶莹的露珠。道旁古木参天,虬枝盘错,巨大的树冠在头顶交织成浓密的绿荫,阳光只能艰难地筛下点点跳跃的光斑。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气。山泉在看不见的深处淙淙流淌,声音被浓雾和密林过滤,只剩下空灵的、若有若无的回响,如同大地舒缓的脉搏。
管怀瑾沉浸在这片隔绝尘嚣的宁静里,步履不自觉地放缓。他暂时忘却了浔阳城里的怪事,忘却了掌心的异样,也忘却了仙门遴选那冰冷的判词。他只是走着,看着,听着。偶尔停下脚步,手指拂过冰凉湿润的古老石栏,上面或许刻着前朝某位名士到此一游的模糊字迹;或是驻足凝望一株从悬崖石缝里倔强探出身姿、枝干扭曲如虬龙的苍劲古松,感受着那沉默的生命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脚下大地深处,那沉睡的、庞大而温和的脉动。这脉动如此厚重,如此安稳,让他那颗因惊惧而悬着的心,一点点落回实处。
“这才是……‘天下眉目之地’的本相啊。”他轻声自语,胸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动。那些典籍里描绘的“匡庐奇秀”,此刻不再是冰冷的文字,而是鲜活地烙印在他的感官里。他想象着谢灵运如何在此留下屐齿,李白如何对瀑长吟,白居易如何筑起草堂……先贤的身影仿佛就在这氤氲的雾气里若隐若现,与这山、这水、这云融为一体。一股源自脚下这片古老山川的、沉静而博大的力量,如同无声的暖流,悄然浸润着他疲惫惊惶的灵魂。
越往高处,云雾愈浓。行至一处名为“含鄱口”的观景平台附近,管怀瑾的视线彻底被白茫茫的雾气封锁。十步之外,不辨牛马。世界仿佛只剩下脚下这条湿漉漉的青石小径,以及两旁影影绰绰、如同水墨晕染开去的树影轮廓。万籁俱寂,连鸟鸣都消失了,只有自己踩在石阶上轻微的脚步声,和衣袂拂过湿冷空气的窸窣声,在这片寂静的纯白世界里被无限放大,带着一种近乎孤绝的回响。
就在这时,一种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异样感,如同冰冷的蛛丝,瞬间缠绕上他的神经!
是掌心!
那枚沉寂了许久的乳白光点,毫无征兆地骤然灼热!并非温暖,而是一种尖锐的、带着强烈警告意味的刺痛!与之同时涌现的,是那股他昨夜才“认识”的、令人作呕的污秽气息!这气息比在浔阳城中感知到的更加浓烈、更加暴戾!它不再是混杂在雨水中的丝丝缕缕,而是如同粘稠的墨汁,正从前方浓得化不开的雾气深处,汹涌地弥散开来!
管怀瑾猛地停下脚步,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警惕地望向那片翻滚的白雾深处。一种源自本能的、巨大的危机感攫住了他。
“呜——嗷!!!”
一声低沉、压抑、充满了痛苦与狂躁的咆哮,猛地撕裂了山间的寂静!那声音绝非寻常野兽所能发出,带着一种撕裂喉管般的沙哑,仿佛从地狱深处挣扎爬出!紧接着,是沉重的、如同擂鼓般的奔跑声,伴随着树木被蛮横撞断的“咔嚓”脆响,由远及近,疯狂地朝着管怀瑾的方向冲来!
浓雾剧烈地翻涌、搅动,如同煮沸的牛奶。一个庞大、扭曲的黑影,以惊人的速度冲破雾障,出现在管怀瑾前方十几步的石阶上!
那赫然是一头野猪!但它的体型比寻常野猪大了足足两圈,浑身覆盖着钢针般粗硬、却纠结肮脏的黑色鬃毛。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它的双眼——那根本不是野兽的眼睛,而是一双完全被浑浊粘稠的暗紫色物质所覆盖、所占据的诡异孔洞!紫黑色的粘液如同活物,在它眼眶里缓缓蠕动、流淌,甚至顺着狰狞的獠牙滴落在地,发出轻微的“嗤嗤”声,腐蚀着青石板上的苔藓,腾起缕缕带着恶臭的青烟!
这头魔化的野猪显然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喷出带着硫磺味的腥臭黑气。它那被污秽彻底侵蚀的感官,似乎牢牢锁定在了管怀瑾身上——更准确地说,锁定在他那只蕴藏着“文心”碎片的右手上!那碎片的气息,如同黑暗中最刺眼的光源,深深刺激着这头被魔气扭曲、只剩下破坏本能的怪物!
“吼——!”又是一声饱含狂怒与毁灭欲望的咆哮,魔化野猪刨动着蹄子,后腿猛地蹬地,庞大的身躯裹挟着一股腥风,如同失控的攻城锤,朝着管怀瑾猛冲过来!石阶在它沉重的践踏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生死关头!
管怀瑾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童!面对如此凶暴的魔物,他拿什么抵挡?跑?狭窄湿滑的山道,崎岖陡峭,他根本跑不过这头疯狂的畜生!呼救?这浓雾深锁的山林,人迹罕至,谁会听见?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魔化野猪那散发着恶臭和死亡气息的庞大身躯在眼中急速放大,那对蠕动着粘液的恐怖魔眼,清晰地倒映出他苍白惊骇的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股奇异的本能骤然冲破了恐惧的桎梏!是掌心那灼热的刺痛!是昨夜那涌入脑海的、九江千年文华的碎片!是脚下这片“天下眉目之地”赋予他的、那份刚刚萌生的沉静与感动!
没有时间思考!
管怀瑾几乎是凭借着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冲动,猛地将右手伸向前方!五指张开,掌心那一点微弱的乳白光点骤然炽亮!他并非要硬撼,而是要将心中那份对庐山磅礴气象的感悟,那份对先贤诗文的铭记,那份对这片土地深沉的爱与守护之意,尽数倾注!
“五老……峰前……白鹿游!”他几乎是嘶吼出声,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和用力而颤抖,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他不懂什么法术,也不知道该如何调动文心的力量,他只是在绝境中,本能地吟诵起昨夜翻阅《庐山志异》时,偶然瞥见的一句残诗!那诗句描绘的,正是白鹿洞书院初创时的圣洁景象!
随着他的嘶吼,掌心那一点微光猛地爆开!并非刺目的强光,而是一圈极其微弱、近乎透明的乳白色光晕,如同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瞬间扩散开来!这光晕脆弱得如同肥皂泡,似乎下一刻就会被魔猪狂暴的气息吹散。
然而,奇迹发生了!
那圈微弱的光晕扩散之处,弥漫在空气中的浓重污秽气息,如同遇到了克星,竟发出极其轻微的“滋滋”声,被强行逼退、净化了一小片区域!更奇异的是,光晕掠过管怀瑾身前湿漉漉的石阶地面,那石板缝隙里顽强生长的几株嫩绿小草,仿佛被注入了磅礴的生命力,竟在瞬息之间疯狂滋长、缠绕!坚韧的草叶如同拥有灵性的碧绿小蛇,闪电般缠上了魔化野猪那粗壮的前蹄!
“嗷?!”
魔化野猪发出一声惊怒交加的痛吼!它狂暴的冲势被这突如其来的、柔韧异常的草蔓狠狠一绊!庞大的身躯顿时失去了平衡,如同小山崩塌般,轰然向前扑倒!沉重的躯体狠狠砸在石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碎石飞溅!那对恐怖的魔眼因剧痛和狂怒而剧烈地翻腾着紫黑色的粘液!
成功了?!管怀瑾自己都惊呆了!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颤抖的右手掌心,那微光在爆发之后迅速黯淡下去,比之前更加微弱,几乎难以察觉。一股强烈的眩晕感和掏空般的虚弱感瞬间席卷全身,让他眼前发黑,双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刚才那一瞬间的爆发,几乎耗尽了他所有的心神和气力。
但此刻绝不是松懈的时候!那魔化野猪虽然被绊倒,但并未受到致命伤害!它那被魔气强化的躯体异常坚韧,挣扎着想要站起,喉咙里发出更加暴戾、更加疯狂的嘶吼,充满了被蝼蚁挑衅的滔天怒意!它粗壮的前蹄疯狂蹬踏,坚韧的草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挣断!那对蠕动着粘液的魔眼,死死锁定摇摇欲坠的管怀瑾,杀意几乎凝成实质!
管怀瑾心中一片冰凉。刚才那一下已是侥幸,是绝境中爆发的、无法复制的奇迹。此刻他油尽灯枯,连站稳都困难,如何还能抵挡这怪物的第二次扑击?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真实、如此刻般迫近!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唳——!”
一声清越得如同玉石相击、又带着某种奇异韵律的长鸣,毫无征兆地自管怀瑾头顶浓密的树冠中响起!这声音穿透了浓重的雾气,带着一种天然的、空灵纯净的韵味,仿佛能涤荡灵魂!
一道快如闪电的翠绿色影子,自参天古木的枝桠间俯冲而下!那速度之快,在空中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碧色残影!目标直指正在挣扎起身的魔化野猪!
魔化野猪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毫无防备,或者说,它被魔气侵蚀的感官,对这道纯净的绿影充满了本能的厌恶与一丝……畏惧?
“噗嗤!”
一声轻响,如同利刃切入朽木。
那道碧影精准无比地掠过魔化野猪那对蠕动着紫黑色粘液的魔眼!动作轻盈迅捷,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只是春风拂过柳梢。
“嗷嗷嗷嗷——!!!”
凄厉到不似活物所能发出的惨嚎,瞬间撕裂了整片山林!魔化野猪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继而疯狂地在地上翻滚、抽搐、冲撞!大量的、散发着恶臭的黑紫色粘液混合着污血,如同喷泉般从它被彻底刺瞎的双眼中狂涌而出!那粘液溅落在周围的草木和石头上,发出更加剧烈的“嗤嗤”腐蚀声,腾起大股刺鼻的青烟!
剧痛彻底激发了这头魔物的凶性!它虽然失去了视觉,但狂暴的破坏力却提升到了顶点!它疯狂地甩动着巨大的头颅,獠牙胡乱地刺向四周,粗壮的蹄子将地面刨出一个个深坑,折断的树木四处飞溅!完全陷入了无差别的疯狂毁灭状态!整个含鄱口平台附近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扫过!
管怀瑾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连连后退,险之又险地避开一块被魔猪撞飞的碎石。他靠在冰冷的石壁上,剧烈地喘息着,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头在浓雾和烟尘中疯狂肆虐的恐怖巨兽,又惊疑地望向方才碧影消失的方向。
那是什么东西?是山中的精怪?还是……守护灵?
他来不及细想,那头瞎眼的魔化野猪在疯狂冲撞中,竟似乎凭借某种对“文心”气息的残余感应,再次锁定了他的方向!它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甩着流淌着污血和粘液的头颅,跌跌撞撞,却又无比凶悍地再次朝着管怀瑾藏身之处猛冲过来!每一步踏下,地面都在震颤!
管怀瑾的心再次提到了嗓子眼!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试图再次凝聚力量,但掌心那点微光只是无力地闪烁了一下,如同风中残烛,根本无法再次激发。虚弱感和眩晕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眼看那散发着死亡恶臭的庞大黑影就要冲至眼前!
“咻!”
又是一声清越的鸣响!
这一次,那道翠绿色的影子没有直接攻击魔猪,而是如同鬼魅般出现在管怀瑾身前,离他不过数尺之遥!
管怀瑾终于看清了!
那并非什么猛禽,而是一个……人形的存在?或者说,一个由纯粹的光影和灵韵构成的少女!
她身形纤细,悬浮在离地尺许的空中,穿着一袭仿佛由最嫩绿的春叶和最纯净的山涧水汽织就的奇异长裙,裙裾无风自动,流淌着柔和的生命光晕。她赤着双足,小巧玲珑,皮肤白皙得近乎透明,隐隐有云雾缭绕。最令人瞩目的是她的头发,并非乌黑,而是一种流动着翡翠光泽的深碧色,如同瀑布般披散下来,发梢处萦绕着丝丝缕缕的白色雾气,仿佛与这庐山的云海同源共生。
她的面容精致得如同最上等的羊脂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一双眸子,是比她的衣裙更深邃、更纯粹的翠绿色,清澈见底,如同两泓映照着庐山万壑松涛的深潭,此刻正带着一丝好奇和……关切?静静地注视着狼狈不堪的管怀瑾。
少女的出现,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清冽纯净的自然气息,如同山间最甘甜的泉水,瞬间驱散了周围浓重的血腥、恶臭和污秽感。她抬起一只纤细得仿佛不真实的手,指尖萦绕着淡淡的、充满生机的碧绿光华,对着那头狂暴冲来的魔化野猪,轻轻一点。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没有炫目的光芒爆发。
只有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柔和力量,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却带着山峦般厚重的意志,瞬间扩散开来!
那头正狂冲而来的魔化野猪,庞大的身躯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充满弹性的壁垒,前冲之势戛然而止!它那充满了毁灭力量的冲撞,被这股柔和却坚韧无比的力量,轻描淡写地、完全地化解了!它就像一头陷入了最粘稠泥沼的蛮牛,所有的凶悍和力量都被无声无息地吸收、消弭。它徒劳地刨动着蹄子,发出愤怒而不解的咆哮,却再难寸进!
绿衣少女翠绿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怜悯,随即又被一种纯净的决然取代。她指尖微动,那环绕着魔化野猪的无形力量骤然一变,不再是阻挡,而是化作一股柔和却不可抗拒的推动之力,如同无形的巨浪,裹挟着那头仍在疯狂挣扎嘶吼的巨兽,向着旁边深不见底、云雾缭绕的幽谷悬崖边缘送去!
“吼——!”
魔化野猪发出最后一声充满了不甘和绝望的咆哮,庞大的身躯被那股力量轻巧地推离了石阶平台,如同断线的风筝,坠入了翻滚的茫茫云海之中。凄厉的惨嚎声迅速被浓雾和深渊吞噬,只留下几声沉闷的回响,最终彻底归于寂静。
含鄱口平台上,只剩下浓雾缓缓流动,被腐蚀的草木发出细微的哀鸣,以及管怀瑾粗重而急促的喘息。
死里逃生!
管怀瑾背靠着冰冷的石壁,身体因为脱力和后怕而微微颤抖。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悬浮于空、周身萦绕着纯净生命气息的绿衣少女。山风拂过,带着悬崖下涌上来的冰冷湿气,吹动少女碧绿色的长发和云雾般的裙裾,她仿佛就是这庐山云雾的一部分,随时会随风散去。
少女轻盈地转过身,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翠绿眼眸,再次落在了管怀瑾身上,确切地说,落在了他那只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右手上。她的目光里充满了纯粹的好奇,如同初生的幼鹿第一次见到人类。
“你……”管怀瑾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发疼,声音嘶哑地打破了沉寂,“……你是谁?是……山里的精灵吗?”他想起了《庐山志异》中关于山精木魅的记载。
绿衣少女没有立刻回答。她小巧精致的鼻子微微翕动了一下,仿佛在嗅着什么。然后,她的目光从管怀瑾的右手,缓缓移到了他苍白却难掩清秀书卷气的脸上。一丝极淡、却极其纯净的笑意,如同初绽的莲花,悄然在她唇边漾开。那笑容里没有任何世故,只有一种发自本真的亲近和……确认。
她轻盈地向前飘近了一点,距离管怀瑾不过一臂之遥。那股清冽纯净、带着草木芬芳的气息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让管怀瑾因惊悸而紊乱的心跳都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我……”少女开口了,声音如同山涧清泉撞击玉石,又似林间微风拂过新叶,空灵悦耳,带着一种天然的韵律,“是庐山的云雾里生出的。你可以叫我……青芜。”她歪了歪头,碧绿的眼眸中闪烁着灵动的光芒,“你身上……有‘它’的味道。很温暖,很古老……像山里的阳光晒在千年的石头上,像雪化后第一缕渗进泥土里的泉水,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些在山洞里说话很好听的白胡子老头儿们留下的气息。”
她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管怀瑾紧握的右手上,仿佛能穿透皮肉,看到那枚深藏其中的碎片。“就是它!它在呼唤我……也在害怕。”青芜小巧的眉头微微蹙起,纯净的脸上露出一丝担忧,她指了指悬崖下魔猪坠落的方向,又指了指弥漫在空气中的、虽然被净化了不少但依旧残留的污秽气息,“那些黑色的、脏脏的东西,越来越多,越来越凶了。它们讨厌你手里的‘它’,也想毁掉它……还有这座山。”
青芜的话语天真直白,却像一道道惊雷,狠狠劈在管怀瑾的心头!
呼唤?害怕?污秽之物?毁掉?
昨夜掌心碎片带来的恐怖幻象——翻滚的魔云,污浊的江水,黯淡的书院,被侵蚀的脉络,还有那双深渊尽头的血色眼眸……瞬间无比清晰地再次涌入脑海!结合青芜的只言片语,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模糊轮廓,正缓缓浮出水面!
他下意识地摊开紧握的右手。掌心正中,那一点微弱得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光点,似乎感应到了青芜纯净的气息,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疲惫的回应。
管怀瑾抬起头,望向眼前这个自称“青芜”的庐山精灵。少女纯净的翠绿眼眸中,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的惊骇与茫然。悬崖下的云雾依旧深不可测,吞噬了那魔物的最后嘶吼。而浔阳城中那些翻着灰白眼珠的死鱼,此刻想来,不过是这巨大恐怖阴影下,微不足道的一抹污痕。
庐山云雾深处,藏着比死鱼翻白更深的黑暗。而他掌心的这一点微光,竟成了风暴的中心。青芜的出现,是福是祸?这“文心”碎片,又将把他引向何方?脚下的青石古道,在浓雾中延伸,仿佛通往一个光怪陆离、吉凶难测的未知之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