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风雪夜归人
第2章 风雪夜归人
三年前。
文山疃,北境第一关。据传,十年前济北候祝文山在此焚山立寨,北击夷狄,一战成名,故得此名。彼时,尚未入秋,塞外几场大雪,牛羊冻死无数,蛮族不得不提前入关劫掠。数万铁骑扣关,却被此关阻碍,十数日不得寸进。后一日,众军负薪关下,纵火几昼夜。幸得,关内军民同心,以死伤数万的代价,固守城池。此战后,朝廷旌表其功,百姓立生祠于城内,世代瞻仰。
只是两国交好日久,关塞日渐荒废。仅仅数年,天下雄关已然武备松弛,城池损坏,裸露的城墙垛口,多有坍塌,竟不复往昔风光。这说来,也是一种凄凉。
离城门百步,一树,一店,说不出的破败。
腊月二十,已是寒夜初雪,重裘不暖,有钱人家早就关门闭户,或者围炉而饮,或者早早就寝。冒雪赶路的多是身负重任的差役,或为生计所迫的商旅。所以,店里的生意,确实不算热闹。
苇帘轻挑,一股寒气先吹醒了店家。
“还有酒吗?”一个男人,落魄的少年,握着一把剑,不沾片雪,走了进来。
“还要老样子吗?”,看清来人,店家惊喜难掩,问道。
落魄少年点头。
顷刻,三盘小菜,一盘牛肉,十坛新酒,两个男人不发一言,自顾自地喝起酒来。
酒是新酿的好酒,飘着淡淡的香气,还有一种难以名状的肃杀,像极了今夜的天气——冷冽而凄厉。
风更大了,雪也更紧了,酒却没有停的意思。
酒是好酒,人却要醉了,店家双眼迷离,“你会喝酒吗?”
“当然不会,没醉过的人,怎么算会喝酒呢”,说着又举起坛子灌起酒来。
在店家看来,这种喝法有一种别样的洒脱和决绝。面对这种洒脱、这种决绝,应该没有男人不欣赏他。贩夫走卒亦是如此。
雪过天晴,清晨的太阳被积雪映衬,分外地刺眼。店家被阳光晃醒了,头痛欲裂,却不顾一切坐起寻找那个人,酒空了,人自然已经走远了。十年来风雪无阻,人来酒上,酒空人走,决不多说一句,绝不少付一文,也绝不会醉。在他心中,已经把这个落魄少年当成了朋友,一个说过的话加起来绝不超过十句的朋友。
朋友这个词,不是很奇怪吗,有些人一辈子都算不得朋友,而有些人仅仅一面之缘,就在心中认定为朋友了。这是一种男人间的感觉,不问出身,不管逆顺,只谈内心。在朋友面前,乡野村夫和达官贵族并没有什么不同。
此刻,三十里关外,文山疃,八王庄。
荒废已久的豪门巨宅,破落陈旧,偌大的楼阁已所剩无尽,七倒八歪的门楼更是只剩下高达的门柱,反倒是皑皑白雪掩盖住了那种荒凉和凄惨,更显得肃穆悲壮。济北候旧邸,本就是江湖禁忌,公门更甚,唯恐避之不及。疃,原本就是野兽出没之地。也许,威严的大宅才是这里的另类,破败与荒凉才是这里的本色。
残墙之下一群野狼逡巡着,丝丝血腥气,吸引着它们,又抵挡着它们,这是一种本能的恐惧。一个落魄少年倚墙而立,左手一把藏在破旧剑鞘里的剑,剑未曾出,鞘上丝丝鲜血已经凝固,右臂一道可怖的伤口撕裂下来。没有厮杀,没有吼叫,只有血腥和寂静,一种可怕的安静,死一般的沉寂。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不舍和豪迈,一如喝酒时的那种平静,透着一种解脱和释然。
雪中的野兽,倒竖的毛发,低声的吼叫,散发着一种极度饥饿的疯狂,也许它的身后还有无数的狼崽需要喂养。它,和它们必须赢得这场战争。这是丛林里永恒不变的法则,要么坐上餐桌,要么成为别人的食物。所以,它必须胜利!
但是,这是一种巨大的压力,对他,对狼,都是这样。死亡的凝视,谁先放弃就意味着死亡的来临。他想放弃吗?那又为何依然在坚持。他了无牵挂了吗?可是明知没人会来救他,为何还是在坚持。是不甘吗?是悔恨吗?是对自己无能的责问吗?这也许将成为一个永远的谜,因为一个死人是永远无法诉说曾经的故事。即便是,他这样一位经历过如此苦难,有着如此多传奇身世的人,也概莫能外。也许这就是宿命吧!
这里将成为他的最后归宿。或者说,他终将回到这个自己出生的地方。连带着他的一切,他的生命、他的名字、他的荣耀以及他的怨恨与不公,连带他的一切的一切,消失在这茫茫的荒野中。或许那也将是一种彻底的解脱和释放,那样之后将没有爱,也没有了恨,没有了荣耀,也没有了悲哀,尘归尘土归土,一切回到宇宙的尽头,无尽的死寂。然后,明天的太阳照常升起,幼小的狼崽继续长大,一场场生死的争斗依旧在上演,一切的一切,就像他从没有来过一样。
如果是这样,那或许将是另外一种悲哀和不甘?他的故事将无人知晓,他的不甘将浸透这片山河,无尽的执念,会不会让这里从此失去希望?!然后,他永远地沉没在漆黑的永夜之中,孤独地祈祷。
风雪夜归人,这里将是他灵魂的炼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