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冰魄暗融弦音动
第6章 冰魄暗融弦音动
揽月楼的喧嚣渐渐沉淀,如同退潮的海浪,只留下浮华的泡沫。张齐回到听潮阁时,已是深夜。府中灯火阑珊,唯有漱玉轩的窗棂,还透着一抹清冷的微光。
他没有回主院,鬼使神差地,脚步停在了漱玉轩外。庭院寂静,唯有夜风拂过竹叶的沙沙声。白日里那场血腥厮杀带来的铁锈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而揽月楼中那清泉般的琴音,却像一缕清风,试图拂去心头的尘埃。
聂小芮并未歇息。她依旧坐在窗边的矮几旁,并未点灯,借着窗外透入的朦胧月色,手中拿着一块素白的丝帕,轻轻擦拭着那柄莹白如雪的“凝霜”剑。剑身映着月光,流淌着清冽的寒芒,映照着她清丽却无波的面容,如同月下寒玉雕琢的神女。
张齐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时,她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睫都未曾抬起。仿佛他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影子,投射在这片属于她的清冷空间里。
然而,当张齐的目光落在她手中的“凝霜”剑上,感受到那剑身散发出的、与她气质浑然一体的森然寒意时,聂小芮擦拭剑锋的指尖,几不可察地停顿了微不可查的一瞬。那感觉极其细微,如同冰面上一道转瞬即逝的裂纹。
张齐倚在月洞门边,没有进去,只是隔着庭院,遥遥看着窗内的剪影。夜风吹动他额前的碎发,也带来了她身上那股清冽的松雪气息。他忽然觉得,这气息,比揽月楼里任何昂贵的熏香都更令人…清醒。
“夫人好雅兴。”他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有些突兀,带着一丝酒后的微醺,却又异常清晰。
聂小芮终于抬起眼眸,隔着庭院,隔着月色,望向他。那双清澈的寒潭深眸,在黑暗中显得更加幽邃,平静无波地映出他的身影。
“夫君夜归。”她声音清冷依旧,如同碎冰相击,听不出喜怒。
“嗯,”张齐应了一声,目光并未从她手中的剑上移开,“听闻北地聂家‘玄霜剑典’清绝孤高,今日得见夫人佩剑,果然名不虚传。剑气之寒,似能冻彻神魂。”他这话并非恭维,而是带着一丝探究和…难得的真诚欣赏。白日里与独眼蛟的搏杀,让他对纯粹的力量和技巧有了更深的感触。聂小芮的剑,虽未出鞘,但那内蕴的剑意,与他刚猛霸道的路数截然不同,却同样蕴含着令人心悸的力量。
聂小芮的眼底,终于清晰地掠过一丝波澜。这是张齐第一次,在她面前提及武道,而且是以一种近乎平等的、带着鉴赏意味的口吻。他看到了“凝霜”的寒,而非仅仅是她这个“冰冷的妻子”。
她沉默片刻,并未接话,只是将“凝霜”缓缓归入鞘中。剑鸣轻吟,寒气稍敛。“夫君今日,亦是锋芒毕露。”她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拒人千里的冰冷陈述,而是…陈述一个事实。一个让她无法再完全忽视的事实。
张齐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玩味:“哦?夫人也听说了?”
“府中并非聋哑。”聂小芮淡淡道。白日里护卫们惊魂未定的议论,仆妇们压低的惊叹,早已如同风一般吹遍了听潮阁的每个角落。那个一招毙杀独眼蛟的张家少爷,与她记忆中那个慵懒风流的纨绔身影,产生了巨大的割裂。这割裂感,让她无法再将他仅仅视为一个需要应付的联姻对象。
张齐不置可否,目光从剑上移开,落在她清冷的脸上:“比起那些打打杀杀,还是夫人的剑,更值得一看。夜深了,夫人早些歇息。”他不再多言,转身,玄色的身影融入了回廊的阴影之中。
聂小芮依旧坐在窗前,看着空荡荡的庭院。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剑鞘。他刚才的眼神…是欣赏?还是…试探?那句“更值得一看”,又是什么意思?冰封的心湖之下,那道细微的裂痕,似乎悄然扩大了一丝。她第一次,对这个名义上的夫君,产生了除却责任和疏离之外的一丝…好奇。
……
翌日午后,一封素雅精致的帖子,送到了听潮阁东院,署名却是王文硕。帖中言道,感念昨日张齐援手之恩,特在府中“听涛苑”设下小宴,邀张齐与鲍宇航品茶听琴,以谢雅意。帖末附言,琴师仍是苏妙音。
张齐看着帖子,嘴角微扬。硕胖子这心思,倒是玲珑。昨日揽月楼匆匆一晤,他显然看出了自己对那琴音的关注。
听涛苑是王家在临渊城别院的一处临海雅苑,以奇石叠景、引海潮入庭闻名,比之揽月楼的喧嚣,更显清幽。
张齐到得稍早。苑内流水潺潺,怪石嶙峋,几丛修竹掩映着一方临水的敞轩。轩内陈设简朴雅致,一炉檀香袅袅。苏妙音已然在座,膝上横着那张古琴,素手轻抚琴弦,似乎在调试音色。她今日换了一身淡青色的衣裙,更衬得人淡如菊。
见到张齐进来,苏妙音起身,盈盈一礼:“张公子。”声音清越,如同她的琴音。
“苏姑娘不必多礼。”张齐颔首,目光落在她的琴上,“姑娘这琴,似乎非凡品?桐木为面,梓木为底,看这断纹…是梅花断?”
苏妙音眼中闪过一丝真正的讶异。她没想到这位传闻中只知享乐的张家少爷,竟能一眼看出她琴的材质,甚至点出珍贵的梅花断纹!这需要对古琴有相当的了解。“公子好眼力。”她语气中多了一丝真诚,“此琴名‘松涛’,确系古物。”
“松涛…好名字。”张齐走到琴案旁,并未落座,而是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琴身,“听其名,便知琴音当如松风过壑,浑厚苍劲。昨日在揽月楼听姑娘一曲,空灵澄澈,如溪流幽涧,倒是未曾得闻其松涛本色。”
他这话说得随意,却点出了关键——琴名与琴音风格的不符。这需要极高的乐感和洞察力。
苏妙音心中微震。昨日宴席,她为迎合场合,选奏的是较为空灵婉转的曲子。这张公子,竟能从一曲之中,听出她未能尽展此琴真正的底蕴?这份敏锐,远超常人。
“公子…懂琴?”她忍不住问道,清澈的眸子里带着探究。
“略知一二。”张齐微微一笑,并未深谈,只是伸出手指,虚悬于琴弦之上,并未触碰,仿佛在感受着琴身蕴藏的韵律。“琴为心声。姑娘昨日之曲,清雅出尘,涤荡人心,足见心性澄明,不染尘埃。”他顿了顿,目光转向苏妙音,“只是不知,这‘松涛’之名下的浑厚激越,姑娘心中,又藏着怎样的丘壑?”
这话问得有些突兀,甚至有些冒昧。但张齐的语气平淡,眼神清澈,带着纯粹的欣赏与好奇,并无轻佻之意。
苏妙音微微一怔。她抚琴多年,听惯了赞誉,却从未有人如此直指她的琴与她的心。她看着张齐那双深邃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欲望,没有算计,只有一种对“美”与“真”的纯粹探寻,如同一个旅人,在欣赏一幅难得的名画。
她沉默片刻,指尖轻轻拂过琴弦,发出一声低沉浑厚的嗡鸣。她抬起头,迎上张齐的目光,清丽的脸上露出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如同冰河初解:“公子若想听,妙音愿奏一曲《风入松》。”
就在这时,王文硕的大嗓门和鲍宇航沉稳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哈哈哈!齐哥儿!宇航兄!你们倒来得早!妙音姑娘,有劳了!”王文硕圆滚滚的身影出现在敞轩门口,打破了方才那一瞬间的静谧与微妙。
苏妙音收敛了笑容,恢复了平日的清雅淡然,对着王文硕和随后进来的鲍宇航微微颔首。
张齐也收回了目光,对着王文硕笑道:“硕胖子,你这听涛苑,果然是个好地方。苏姑娘正要奏一曲《风入松》,让我们领略‘松涛’本色。”
“哦?那敢情好!快请快请!”王文硕搓着手,一脸期待。
鲍宇航也对着苏妙音抱拳一礼:“有劳姑娘。”
琴音再起。
这一次,不再是空灵婉转的溪流。苏妙音指尖流淌出的,是浑厚苍茫的松风,穿林打叶,呼啸奔腾!琴音时而如惊涛拍岸,气势磅礴;时而如古松虬劲,坚韧不屈!一股激越昂扬、仿佛要挣脱桎梏的磅礴之气,在这清雅的敞轩中激荡开来!
张齐闭目静听,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随着琴音的起伏轻轻叩击。他仿佛看到了风起云涌,松涛怒卷!这琴音中的力量与气魄,竟隐隐与他体内那瀚海真气产生了某种奇特的共鸣!武道之路,何尝不是一场与天争锋、挣脱桎梏的壮阔乐章?
而在那磅礴的松风之下,他似乎又捕捉到了一丝极其隐晦的、如同松针坠地般的寂寥与…不甘?这感觉一闪而逝,却在他心湖中留下了痕迹。
`[琴心剑魄,暗藏锋芒。此女心中,亦有未竟之志。]`那冰冷的心音再次低语,带着一丝洞悉。
张齐睁开眼,看向那个沉浸在琴音中、仿佛整个人都在发光的素雅女子。她的侧脸在琴弦的震动下显得格外专注,带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力量美。这红尘浊世,这锦绣牢笼,原来并非只有聂小芮那一株寒梅。还有这深藏松涛、不甘沉寂的琴音。
一曲终了,余韵如松风过耳,久久不息。
王文硕抚掌大赞:“好!气势磅礴!听得胖爷我都想提刀去砍几个海匪了!”
鲍宇航也目露赞赏:“苏姑娘琴艺,已臻化境。此曲刚柔并济,暗合天道,宇航受教。”
苏妙音微微喘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显然这一曲耗费了她不少心力。她对着众人欠身:“公子们谬赞了。”
张齐没有说话,只是端起面前的清茶,走到琴案旁,将茶杯轻轻放在苏妙音手边。这个举动自然随意,却带着一种无声的体贴。
“苏姑娘辛苦了。”他声音温和,“此一曲,松风激荡,直入肺腑。张某,受教匪浅。”他用了“受教”二字,语气诚挚。
苏妙音看着那杯热气氤氲的清茶,又抬眸看向张齐。他深邃的眼眸中,清晰地映着她的身影,带着一种她从未在他人眼中见过的、纯粹的欣赏与理解。那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的琴艺,触及了她内心深处某个不为人知的角落。
一丝极淡的红晕,悄然爬上了她素来清雅的脸颊。她微微垂下眼帘,端起茶杯,轻声应道:“公子…言重了。”
清茶入口,温润微苦,却似乎带着一丝别样的回甘。
海风穿过敞轩,带来咸湿的气息,也带来了远处隐隐的波涛声。张齐的心湖,被这松涛琴音搅动,又被那杯清茶悄然抚平。聂小芮的清冷孤绝,苏妙音的深藏丘壑,如同两幅截然不同的画卷,在他这“天下第一”的征途上,悄然展开一角。而他腰间那柄名为“断流”的古剑,在琴音的余韵中,仿佛也发出了一声微不可闻的低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