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轮回莲池
第1章 轮回莲池
靖平二十年。
南桑国,云州,康平县城。
城内万人空巷。
但非迎庆,而是为林族的族长林淮自发的进行追悼。
这位曾为南桑国立下汗马功劳的太保于今日鸡鸣之时溘然长逝。
有人言他功高震主,惨遭迫害。
也有人言他是太急于破元婴入化神,从而走火入魔。
还有人言他早已行将就木,只是这些年一直不遗余力的以灵丹妙药延命。
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死的很突然,连一句遗言都未留下。
对此,林家儿女的心坎上已经是各怀起了心思。
有人仰着头,却是一脸失魂,有人垂着面,则是难掩笑颜,还有人扒在玉制的灵柩上,想着该怎么抠一块下来……
当然,这都逃不出棺材里的那个‘死人’眼里。
白榆静躺着,他并不怯惧死亡,也不对此感到愤懑寒心。
他只是,有些不舍。
毕竟,他名为‘林淮’的这一世也算精彩。
三百年前,他于万鹿书院结识南召……
二百五十年前,二人自云州起义,讨伐当代苛虐的金氏王朝……
二百年前,南召成立南桑国,他被赐封太保,随后又与剑宗圣女结缡,林、李两家借此也结为朱陈之好……
百年前,林家已成林族,与南皇室共分了天下!
他既当了英雄,又抱得美人,既权倾天下,又潇洒快意。
怎不快哉?
白榆喉头有些瘙痒,但却没有一丝力气咳出一声,他空虚的身体内,本该雀跃在丹田处的元婴于此刻不断挣扎,直至蜷缩形变回一颗拳头大小的金丹。
不时,丹碎,境退,行将沦凡。
眼前的往事随之平息隐去,一个仅他可见巴掌大小的玄色钵盂兀的呈现在眼前。
钵盂内积水过半,共育墨红九莲,其中八朵已然盛开,仅余一株蓓蕾初绽。
轮回莲池。
正是这尊异宝当年携白榆魂穿至此方世界。
此莲池不但能供他无限转生,还能汲取他每世的修为,将其储入莲苞内,以待后世再启利用。
至今,他已转生过百世,早就将那莲池内的八朵阗溢,而眼下,这一世也将那最后一苞丰盈了起来。
“我这百世路、万年途终是见了尽头!”
“这九株已是尽数盈溢,如今只待转生,于下一世取其中一莲辅助修炼,便可在百年内重回半仙之境!”
“而靖平一百四十年,天上九星将连,仙障将破!此乃……”
“此乃万年难见的成仙之机!”
白榆突然激动起来,那两颗似蒙了灰的眼珠子忽的掠过一丝神采。
早在千年前的一世中,他便已臻至半仙之境,并察觉到此界修士无法成仙的病根——
便是那层笼罩在天地之外隔绝仙途的仙障!
为突此桎梏,他闭关研精覃思了数百年,总算是从这莲池中悟到了不少的仙机!甚至还习得了几门他从未见识过的‘仙法’!
这其中一门便是窥探因果之术。
他借此推演天机,算到那仙障会逐年衰弱,直至靖平一百四十年时,则会暂时崩裂褪去!
届时,他便可以半仙之境,借百世之积,一举成仙!
一层青灰之色爬上了白榆惨白的面容,他干巴皲裂的嘴唇也不由自主的哆嗦起来。
“也不知这老撮鸟把魂灯藏哪了……”
一声窃窃私语将他险些消弭的意识又拽了回来。
朦胧中,一道身着金线锦袍的臃肿身形在白榆的识海内浮现,他托着玉带紧勒起的鼓囊肚腩,两眼如鱼泡般肿大。
林源,这个唯一未着素缟的庶子此刻正垂丧着脸,哭声比所有孝眷都要悲切。
这番惺惺作态不由得让白榆回想起,在二十年前正是这个坏种撺掇南皇室的五皇子对他暗下杀手,甚至于自己缠绵病榻的前一年间,就早已命人备好了这副夹层藏着毒木的棺椁。
而眼下,还未等晨雾散尽,其便借着哭丧之机,已将整座林府抢先控制。
毒气不断沁入鼻腔,白榆的意识开始涣散,皮包骨的胸腔连起伏都难以维持。
他不知不觉中,昏睡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他再次醒来时,耳边已经彻底安静了下来。
棺内漆黑一片,他已分不清了昼夜。
“此生已至尽头。”
霎时间,白榆心中了然。
惝恍中,他看到了一条弥漫着紫气的裂缝蓦地闪现在无垠的天穹中。
罅隙越来越凝实。
倏地弯如莲苞上的瓣缝,忽地又直似棋盘上的死线。
紫雾也随之越来越厚重。
直至将一切都徽缠,掩埋……
——————
靖平二十年,南桑国太保逝去,其子林源掌管林府,于内开始诛锄异己……
靖平二十五年,林源突然暴毙府中,其子林渊接手林府,与南皇室摩擦渐起……
靖平五十年,当代皇帝奄至大渐,林渊干脆掀桌,竟直接明面操纵三皇子抢夺皇位!
其他势力自然不可能坐视不管,随后接连下场入局,诸皇子于此展开了数十年的束甲相攻……
靖平一百一十四年,护国大将军白启由于遵从老皇帝之令匡救年幼的九皇子,被林渊暗中作祟至家破人亡。
其大儿子直接被刺,刚出生的小儿子也被人剥离了灵根,沦为凡人,此后几年痴痴呆呆,不似正常人……
靖平一百二十年,白启为了保住小儿子的性命,被迫自刎身亡。
自此,皇室仅余林渊扶持的三皇子与太傅佐助的五皇子,还有太师辅弼的大皇子呈三足鼎立之势。
……
靖平一百三十年。
青州,斫父郡。
沁秋院内,
“榆儿……”
老榆树虬结的枝干下,青衣妇人朝着屋内轻唤出一声。
她不时掩唇闷咳,单薄身子在风里晃得厉害,偏那罥烟眉下凝着股韧劲儿,倒比身后老榆还挺拔几分。
须臾,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年探出身来。
少年一身青布直裰已泛雪色,素绢束起的乌发衬出面如冠玉,只是秀眉夹见的些许浑噩,使他看起来有些木木樗樗。
他倾身偎入妇人怀中,乖巧的将头轻枕在膝上,妇人随即解绢梳发,熟练地为少年重束起了有些凌乱的发髻。
“白夫人!”
突然,一声轻吭破门而入。
来人是个身着佛头青长袍的白须老汉,他眉峰聚起沟壑,目光掠过少年时,唇畔忽而翕动。
少年身后的妇人随之身躯一颤,她默然起身,与老汉二人疾步入屋,独留少年垂首盯着树下蜿蜒的蚁群。
而待脚步声彻底散去,少年方才抬起头来,其眼底的懵懂如晨雾骤散,转而换上了一副精明沉稳的面色。
正是转生后的白榆。
不过,本该因临近登仙契机而雀跃的他,此刻却毫无喜色,甚至于眉间还凝着化不开的郁结。
不光是因为这具无根残躯,更为重要的是此次转生竟然打破了这百世以来,每次转生仅间隔十年的惯例。
此世竟迟滞了近百年才方得转生!
而距离他算到的仙障将破之日也仅剩下了十年的光景!
如此一来,即便他修复了残废的灵根,也难以再凭一莲之力重回半仙。
这就意味着,他前世处心积虑所布置的一切都因此被打破,成了竹篮打水!
“唉……”
白榆长叹一声,眼前的光景轮转,一盏九莲钵盂缓缓呈现。
菡萏葳蕤,氤氲旖旎。
事已至此,如今他唯有不遗余力的借助莲池九莲,方能在十年内重登半仙之境。
只是不知届时,这莲池内残存的灵力底蕴,还能否助他叩击仙门。
“……”
内心涟漪翻如沸羹。
白榆仰头望向天穹,一道狰狞裂痕横贯澄蓝天幕,蛛网般的纹路如同被击碎的琉璃。
于那裂痕深迹,则呈现出诡异的,边缘规整的圆弧状缺口,倒像天外有双无形巨手沿着裂纹将天幕生生掰开。
而在纹路边缘,天地相接处,九个光点正以弧形轨迹首尾咬合在蛛网上,似将整个穹顶环形切割了一般。
九星连珠,仙障将破!
白榆一时,心绪复杂。
“休想!我白家不可能向那畜生低头!休想!”
一声颤抖的恨意突然袭来,将白榆拽回现实。
紧接着,一道拔高声线的沙哑老声也随即闯耳。
“哎!近日那五皇子与林渊走的很近,大皇子恐二人结盟……”
“他也知那林渊对你有意,所以派我来劝说你……”
白榆悄悄的靠近屋门,听了起来。
“但老奴曾跟随白启将军多年,自然不能让夫人受此屈辱,所以老奴便想的是让少爷亲自上门探探风口……”
“少爷如今只是个凡人,既不会激起对方戒心,又能借机释放白家善意,或可瓦解他们结盟……”
老声焦灼不已,但话音还未落,便被倔强女声切齿打断。
“不行!那弑父之徒连血亲都不放过,榆儿此去岂不是羊入虎口!?”
白榆听到这儿,不免有些无奈。
那弑父之徒便是指的林渊。
林源在他前世死后,便不择手段的迅速掌管了林府,一时风光无限。
但他没想到的是,他的儿子林渊比他更毒!
林渊在他爹将府内外忧患都除尽后,便隔日亲手弑父,顺理成章的继承了一统的林府。
随后又与三皇子勾结,想要一统南桑国,当那真正的帝皇。
“啧……”
白榆不禁吁嗟一声,前世的他于晚年之际一直在着手转生的事宜,倒是对这林渊没怎么在意,没想到,这一脉竟能烂到此种地步。
“我去!绝不能让榆儿受……”
身后传来刚强女声,白榆回到老榆树下,抡铲挖了起来。
不时,腐土簌落处,赫然露出半截裹着霉衣的麻袋。
白榆上前,将袋口一解,一盒两手大小的黑木匣倏得滑了出来。
一把将黑匣揣进怀中,白榆随即步前推开屋门,大喝一声。
“我去!”
屋内二人先是一惊,待回过神来后,妇人赶忙上前,便要摆手赶走白榆。
“娘……”
“不准!”
还未等白榆言出,白母便一口咬定,她俯下身轻抚了抚少年的额角,眼中的怜爱如水将溢。
“娘,您放心,有白伯随身!我再去瑶阙佣僦些强者,不会出事的……”白榆不退反进,将白母冰凉的手拢在掌心,随即又按在了怀中刚沾了些许温热的黑木匣上。
“娘,爹爹曾与那瑶阙的某位阁老有过醉酒之交,此酒樽便是信物!”
不于白母回话的机会,白榆便手麻脚利的将怀中黑木匣的匣盖一揭,一个半掌大小的青玉酒樽正静躺其中。
“持此樽,便可得其一助!”
白榆一脸笃定道。
“哎?有这……”一旁的白须老汉见此,面上浮现一抹怔愣,但也仅是片刻,他便迅速点头,附和起来“…对对对…是…是有这码事!”
白母闻言,嘴唇轻启,但却无声,她眉头微蹙起来,总算是露出了一丝的迟疑。
“娘!您放心!那位阁老乃元婴强者!定能保孩儿一命!”见此苗头,白榆紧着开口,乘势而上。
而候在一旁的白须老汉也是再度应和,一脸信誓旦旦的道:“老奴这儿还存了不少的灵石,足以佣僦两名金丹强者!再拼上老奴这条贱命,定能保少爷毫发无损!”
于两人的一唱一和间,白母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沉吟不语起来。
白榆见状,突然倾身上前,拥住俯下身的白母,声音放得更柔“您现在身子骨弱,吃不得一点风吹草动!孩儿已经长大了,也该撑起这个家……”
这突如其来的‘懂事’之火一添,顿时将白母内心暖化。
她抚了抚白榆的手背,于二人接连的‘承诺攻势’下,终是长叹一声,应允下来。
…………
午后,天色起沉,翻云垛着啜泣,阴冷泛泛。
院外,半高的院墙上爬满了参差的藤蔓,偶有几根细嫩卷须探出头来,被过墙风一掠,便又猛地缩回,末梢缠在主藤上,像是打了个死结一般。
“那醉酒之交是何事?”
白榆耳边突然传来一句,他循声看去,发现那白须老汉正倚靠在院门上,两眼傍观着‘纠结不已’的藤墙。
老汉名为白生,金丹中期,原是白府的大管家,曾随白启征战沙场多年,而在白启死后,他便突然携大皇子‘愿无条件为白家母子二人暂时提供庇护’的好意,说服白母带子投奔到了大皇子的麾下。
而这一个‘暂时’,一晃便是十年。
于此期间,一心只想白榆安稳度日的白母早已被其麻痹,卸下了防备。
但,这一切都骗不过历经百世的白榆。
说是庇护,不过是另一类的囚禁罢了。
那位大皇子又怎会不知林渊对于白母美色的垂涎呢?
如今,竹笼抬猪,终是露了蹄。
“从未有过此事,那只不过是我编造出来骗说母亲的……”
“我…我只是想帮她!”
白榆面上露出不忍。
白生一闻此言,正眼突然凝来,一阵无形寸飙猛的打面。
白榆脸色瞬间一白,闷吭一声,措不及防的一个趔趄,失衡倒地,他怀中的黑匣也随之跌落出来。
又是一阵焚轮掠起,将匣盖一掀,酒樽便如同被吸附一般飞入白生手中。
他端详了时许酒樽,又审视了几眼白榆,随即冷淡撂下一句:“在院内老实呆着,三日后随我去一趟林府。”
话音还未落,白生便随手一抛酒樽,挥袖大步离去。
而待此地彻底安静下来后,白榆这才猫身上前将酒樽拾起,随即环了几眼四周,朝着另一侧溜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