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浓得化不开的死寂，如同冰冷的沥青，灌满了这座巨大的尸骸洞窟。只有我粗重得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在这片由白骨和腐败血肉构成的恐怖空间里回荡，显得格外刺耳和……渺小。

张守拙师叔枯瘦的背影，依旧纹丝不动地盘坐在那座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青铜高台之下。他身前地面上，那几枚断裂的五帝钱、沾血的灰色道袍碎片，还有那滩在惨绿磷光下缓慢晕开的暗红……像无声的控诉，狠狠灼烧着我的眼球。

血……新鲜的……人血……

是谁的血？赵师兄的？还是……张师叔自己的？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瞬间蔓延到四肢百骸，几乎要将我冻僵。先前强行催动《九霄引雷真诀》的反噬如同跗骨之蛆，在经脉中肆虐，右臂的剧痛和麻木感越发沉重。左脚的尸毒阴寒也在这种极致的阴煞之地疯狂反噬，那股冰冷的麻木感已经蔓延到了膝盖，每一次试图挪动，都像拖着一条不属于自己的、沉重的冰柱。

“张……张师叔？”我再次开口，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这一次，我的目光死死锁住他垂落在身侧、隐在宽大破旧袖袍里的手。那只手枯瘦如柴，指节突出，肤色是一种不正常的青灰色，指甲缝里似乎也沾染着暗红的污迹。

没有回应。甚至连一丝最细微的呼吸起伏都感觉不到。他就像一尊早已失去了所有生机的石雕，被遗忘在这尸山血海和恐怖铜棺的阴影里。

但那股强烈的不安感，却如同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

就在这时！

“沙……沙沙……”

一阵极其轻微、极其诡异的摩擦声，毫无征兆地响起！声音的来源，并非张师叔的方向，而是……来自我脚下！

我猛地低头！

借着洞壁上零星磷石散发的惨绿幽光，我看清了脚下的东西——那是一只早已腐朽得只剩下森森白骨的手掌！它半埋在粘稠的污物和另一具尸骸的肋骨间。就在刚才，它的一根指骨，似乎……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指骨末端刮蹭到了旁边一块碎裂的肋骨，发出了那细微的“沙沙”声。

幻觉！一定是失血过多，加上这鬼地方的阴煞之气侵扰产生的幻觉！我用力眨了下眼睛，死死盯住那白骨手掌。

一动不动。

死寂再次笼罩。

然而，就在我神经稍微松懈的刹那——

“咯咯咯……”

一阵令人牙酸的、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骨骼摩擦声，如同冰冷的毒蛇，骤然从我身后右侧不到三步远的地方传来！

我头皮瞬间炸开！几乎是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扭转身躯，带动着麻木的左腿，踉跄着向后急退！

视线所及，一具穿着破烂靛蓝色道袍、半边身子已经腐烂露出白骨的尸体，正以一种极其缓慢、极其诡异的姿态，试图从尸堆中……支撑起上半身！它那空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微弱得几乎看不见、却带着无尽怨毒和饥渴的惨绿光点，幽幽地“望”向了我！它腐烂的下颚骨无力地开合着，发出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咯咯”声，粘稠的黑色液体顺着朽烂的嘴角滴落。

不是幻觉！这鬼地方……这尸堆……在动？！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我甚至能闻到它身上散发出的、混合着泥土和深度腐败的恶臭！我下意识地想抬起右臂催动雷法，但右臂经脉传来的撕裂剧痛和强烈的空虚感告诉我，强行催动只会让我死得更快！

怎么办？！

就在那具“活”过来的腐尸道士即将完全撑起身体，用它那朽烂的爪子抓向我的瞬间——

“哼！”

一声极其轻微、却如同闷雷般在我耳边炸响的冷哼，骤然从高台下那个枯瘦的背影处传来！

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冰冷！仿佛来自九幽地府的回响。

随着这声冷哼，盘坐着的张守拙师叔，那一直纹丝不动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无形的、极其微弱却异常坚韧的力量波动，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泛起的涟漪，以他枯瘦的身体为中心，极其迅速地扩散开来，瞬间扫过整个巨大的尸窟！

嗡……

空气似乎发出了一声极其低沉的共鸣。

那具刚刚撑起上半身、眼窝里闪烁着怨毒绿光的腐尸道士，动作猛地一僵！它眼眶里那两团微弱的绿光如同风中残烛般剧烈摇曳了几下，发出一声不甘的、极其低微的嘶鸣，随即彻底熄灭。支撑身体的朽骨失去了力量，哗啦一声重新瘫软下去，砸进污浊的尸堆里，再次变成了一具真正的死物。

不止是它！

整个洞窟里，刚才那无处不在的、令人头皮发麻的“沙沙”声、“咯咯”声，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令人魂飞魄散的一幕，真的只是我濒临崩溃时的幻觉。

洞窟重新陷入了那种令人窒息的、沉淀了千百年怨气的死寂。

我大口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后背的冷汗早已浸透衣衫。目光惊疑不定地看向高台下那个枯瘦的背影。

他……出手了？用这种难以理解的方式，瞬间镇压了这万尸坑里的异动？这需要何等恐怖的修为和对这镇魔窟禁制的掌控力？

但……他刚才那声冷哼，那种疲惫到极致却又冰冷刺骨的感觉……还有他身前那滩尚未干涸的血迹……

“张师叔？”我强压下翻腾的恐惧和疑虑，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声音放得更轻，“赵师兄……赵师兄在外面拼死断后，让我来找您……他说……‘龙虎泣血，天师蒙尘’……山门……山门快守不住了……”

这一次，那枯瘦的背影终于有了反应。

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如同生了锈的机器，那个盘坐了不知多久的身影，开始一点点地……转了过来。

脖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吧”轻响，仿佛许久未曾活动的骨骼在摩擦。动作缓慢得令人心焦。

惨绿色的磷光，终于一点点照亮了他的侧脸。

那是一张……难以形容的脸。

枯槁！真正的皮包骨头！皮肤是毫无血色的惨白，紧紧贴在嶙峋的颧骨和下颌上，布满了深深浅浅、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皱纹。眼眶深陷，眼窝里一片浑浊的灰暗，几乎看不到眼白和瞳孔的分界，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死气沉沉的翳。嘴唇干瘪发紫，紧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直线。

这张脸，写满了岁月的侵蚀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枯寂。但真正让我心脏骤停的，是他此刻的眼神！

那双浑浊的、蒙着灰翳的眼睛，此刻正“看”向我。目光空洞，没有任何焦距，没有任何属于活人的情绪——没有惊讶，没有愤怒，没有悲悯，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好奇。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漠然，和一种……仿佛穿透了我、穿透了石壁、穿透了时空，望向某个遥远虚无之处的……茫然。

这根本不是活人的眼神！这更像……一具被某种力量强行驱动着的……傀儡！

“龙……虎……泣……血……”

一个极其沙哑、极其干涩、仿佛两片粗糙砂纸在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从他那干瘪的嘴唇里挤了出来。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艰难，带着一种非人的滞涩感。

“天……师……蒙……尘……”

他重复着赵师兄的暗语，浑浊的目光似乎微微转动了一下，极其缓慢地聚焦，落在了我的脸上。那目光冰冷、麻木，如同扫描一件物品。

我的身体瞬间绷紧，右手下意识地攥紧了那半卷藏在怀里的《九霄引雷真诀》残卷，掌心残留的灼痛感似乎都被这目光激得再次隐隐作痛。

“是……是的！师叔！外面……”我急切地想说清楚外面的惨状，茅山的围攻，鬼巫的禁术，执法堂的被控……

但他仿佛根本没听。那空洞麻木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我……拖着的那条被紫僵抓伤、麻木僵硬的左腿上！

他盯着我左腿膝盖以下那深紫色的、散发着阴寒尸毒的抓痕淤青，浑浊的灰翳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像是死水潭底被投入了一颗微不足道的石子。

“阴……煞……入……骨……”他干瘪的嘴唇再次蠕动，吐出几个冰冷僵硬的字眼，声音里没有任何关切，反而带着一种……审视？或者说，一种确认？

紧接着，他那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带着暗红污迹的右手，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抬了起来。动作生涩，关节发出细微的“咔吧”声，仿佛锈死的齿轮在强行转动。

那只手，颤抖着，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迟缓和不确定感，指向了我身后——那座散发着恐怖威压的青铜高台，以及高台上那口巨大、布满暗红符文的青铜棺椁！

“去……”

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抬起的枯手微微颤抖着，固执地指向铜棺。

“那……里……是……唯……一……的……生……路……”

生路？开什么玩笑？！那口棺材散发出的威压，隔着这么远都让我灵魂颤栗！靠近它？那不是生路，是自投罗网！是给那被镇压的凶物加餐！

一股荒谬绝伦的感觉涌上心头。眼前这个枯槁如尸、眼神空洞麻木的“张师叔”，他真的是守陵人吗？还是……这镇魔窟里某种更可怕的存在披着的人皮？

“师叔！那棺材……”我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声音因恐惧而拔高，试图提醒他铜棺的危险。

然而，就在我后退的刹那，异变陡生！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仿佛来自大地核心深处的巨响，猛地撼动了整个尸窟！地面剧烈地摇晃起来！头顶上，无数碎石和灰尘簌簌落下，如同下了一场黑色的雨！洞壁上那些散发着惨绿幽光的磷石，光芒瞬间变得明灭不定，疯狂闪烁！

整个尸骸堆，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猛地“活”了过来！无数白骨碰撞、腐朽的肢体抽搐、粘稠的污物翻涌！此起彼伏的“沙沙”、“咯咯”声如同无数恶鬼的低语，瞬间汇成一片令人头皮炸裂的恐怖交响！

这一次，比刚才更加剧烈！更加疯狂！仿佛某种沉睡的意志被彻底惊醒，带着滔天的怨毒和饥饿！

而震动的核心，赫然便是那座青铜高台！

嗡——！

高台上，那口巨大的青铜棺椁，表面那些繁复古老的暗红色符文，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刺目光芒！不再是隐隐流动，而是如同烧红的烙铁般炽亮！一股比之前强横百倍、充满了暴虐、混乱、毁灭意志的恐怖气息，如同沉睡了亿万年的太古凶兽骤然睁开了眼睛，带着令万物臣服、令灵魂崩碎的威压，轰然席卷了整个空间！

噗通！噗通！噗通！

距离高台较近的几具尚未完全腐朽的尸骸，在这股恐怖的威压下，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砸中，瞬间爆裂开来！碎骨烂肉四溅！

“嗬嗬……嗬嗬……”

高台下，盘坐着的张守拙师叔，身体猛地剧烈抽搐起来！他枯槁的脸上，那死水般的麻木瞬间被一种难以言喻的痛苦和扭曲所取代！浑浊的灰翳深处，似乎有两团极其微弱、却疯狂挣扎的微弱光芒在闪烁！他干瘪的嘴唇张开，发出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那只抬起指向铜棺的枯手，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疯狂地颤抖着。

而他那双死死盯着我的、痛苦扭曲的眼睛里，在无边的疯狂和混乱深处，似乎极其短暂地、挣扎着闪过了一丝……清明？一丝带着无尽焦急和绝望的……警示？！

但这一丝清明如同狂风中的烛火，瞬间就被那棺椁散发出的、更加狂暴的混乱意志彻底淹没！

他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濒死般的低沉咆哮，枯瘦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倾，那只疯狂颤抖的枯手，不再指向铜棺，而是带着一种诡异的决绝和力量，狠狠朝我……推了过来！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郁尸臭和血腥味的无形力量，如同实质的污秽浪潮，狠狠拍在我的胸口！

“呃啊——！”我根本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传来，胸口如同被攻城锤砸中，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被这股力量狠狠抛飞出去！

方向，正是那座符文炽亮、散发着灭世凶威的青铜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