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给我七天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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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石门——光尘囹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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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的日光,沉甸甸地压在哲蚌寺赭红色的石墙上,仿佛融化的金汁,缓慢流淌。空气里悬浮着亿万微尘,在斜照中旋舞不息,每一粒都沾染了酥油灯烟、桑枝余烬、经年诵咒的声波。我立于那扇低矮的黝黑石门前,恍若一尊尚未彩绘的泥塑。绛红的袈裟边缘被风轻轻掀起,露出内里磨损的羊毛衬里,如同岁月不经意掀开半生苦修的扉页。

“唵嘛呢叭咪吽……”低沉浑厚的六字真言颂唱,自大经堂方向层层叠叠涌来,那是僧众的晚课,是尘世洪流中一股坚韧不息的脉动。这声音撞在我耳膜上,却激起一片奇异的寂静。曾经,我也是汇成这缕声音的一员,浸在声场的宏威之中,感受着来自从喉咙蔓延到颈椎直到颅骨和松果体的震动,现在,那声音在一旁滞留,停驻在寺内,只留片片余音还在我耳边回响——我早已不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不知要面对的,是顿悟的惊奇,还是仅仅是七日的痛楚。微微阖眼,掌心那串油润乌亮的凤眼菩提念珠,每一颗都沁着几代人指尖的温度与汗渍,此刻却如冰棱般硌在指腹。七日的“囊谦”(闭关),隔绝五蕴,唯余水与黑暗相伴。这是首次,也会是最后一次。

上师所言之密法,需在暗室中修行七日,七日之中不得进食,见光,更不能和外界有任何接触。这是一种快速觉悟的方法,但必然面临的前所未有的孤寂、饥饿还有其他不可名状的精神压力。当时,上师提及此事时,我似乎有些不以为意,不想当时所谓的“今后”——也就是现在来的这么快,临近之际,我不知如何面对……

“堪布!”师弟格桑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高原特有的粗粝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忧惧,“净水、痰盂,都已备妥。”他捧着一个粗陶托盘,里面一盏黄铜酥油灯焰心摇曳,映着他年轻脸庞上过早深刻的纹路。我没有回头,目光落在石门缝隙深处那片吞噬一切的浓黑上。那黑暗,仿佛实体,带着沉甸甸的寒意,无声地召唤,也无声地恫吓。

“噶玛巴千诺!”上师手持金刚杵,以庄严的仪轨轻触我的顶轮、喉轮、心轮,“身语意三门清净,本尊护法加持,断除我执魔障,于明空不二中证悟。”金刚杵冰凉的触感自颅顶灌入,心湖却似投入一颗石子,涟漪微动。想起昨日黄昏,在辩经院后那株老榆树下,瞥见一只幼雀挣扎学飞,最终跌落草丛的笨拙。那份尘世的鲜活与脆弱,此刻竟如芒刺,扎在我即将沉入无垠黑暗的心头。

“世间八法,利、衰、毁、誉、称、讥、苦、乐,如露如电。”我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仿佛不是对他人言说,而是对自己内心的最后确认。“此七日,非为逃避,乃为洞穿。轮回之网,根在无明;此暗室,即坛城,此身,即法器。”上师话语中的坚定,如同雪山岩层下冻结的冰河,表面沉静,深处却奔涌着难以言喻的力量与一丝微不可察的、对光明的最后眷恋。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是熟悉的、混杂着陈年酥油、桑烟、尘土与高原清冽寒气的味道,这是尘世的气息,是“娑婆”的烙印。他贪婪地捕捉着,如同即将远行的游子,最后一次拥抱故乡的风。

格桑上前,沉重的铜钥匙插入锁孔,发出艰涩刺耳的“咔哒”声,在这片诵经声与风吟交织的黄昏里,显得格外惊心。石门被缓缓推开,一股陈年岩石混合着苔藓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带着地底深处的寒意,瞬间稀释了门外温热的夕阳。门内,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像一个远古巨兽的咽喉。我迈步向前,绛红的袍角扫过粗糙的门槛石,那一步,轻如鸿毛,却重逾千钧。

“砰——”

石门在他身后沉重合拢,隔绝了最后一线天光,也隔绝了尘世所有的喧嚣与色彩。那一声闷响,如同世界在他身后轰然关闭。绝对的寂静与绝对的黑暗,像两堵无形的冰墙,瞬间将他挤压在中央。先前门外那悬浮的光尘、流淌的金色日光、绛红的僧袍、格桑忧虑的眼神、上师庄严的仪轨……所有色彩、形状、光影,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抹去,只留下视网膜上残留的、灼烧般的幻影,在纯粹的墨色背景上疯狂闪烁、扭曲、褪色。

“嗡……”耳鸣毫无征兆地尖锐响起,如同无数金属丝在颅腔内震颤。这是感官失衡的初啼。

光缝骤然消失,绝对的黑暗吞噬了周围的空间。接下来的七天里,我与外界唯一产生的联动将只有通风管中交换的空气,但是显然,初入黑暗的双眼并无法察觉暗室内的一切,暗室内未知的布置是第一道阻碍,黑暗淹没了所有,只好摸着石壁,探着路径,学着鹅步,沿着墙壁走完石室的一周,石壁的粗糙带来指尖的震颤,神经末梢传来奇异的快感,紧张与不安之中增添了一点慰藉。我蹲在角落,静等着双目逐渐适应黑暗的蒙蔽。

纯粹的黑暗褪为灰黑相间的景象,像黑白相片一样有了形制,黑色幕布之后,是有深度的物像,我能察觉到,身边有一处矮几,紧邻着身后的草席,着席垫的长侧似乎是对着门的,那矮几就在草席短边的一头,矮几上似乎有一个物件,有柄状的结构,其上方是翻边宽口的皿——这应该是某位进入暗室清理卫生的僧人留下的油灯。除此之外,触目所及,再也没有其他物件了。

我安置好痰盂和水盂,静坐于草席之上,环顾四周,看着这空虚的暗室,尽管我知道这个暗室里已经不太可能再有我先前没有注意到的物件了,但是我仍旧愿意去观望,去仰视天花板的四角,俯视地板的拐角,凝视来时的门,看看是否仍有一丝光束。

视觉被剥夺,听觉却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野马,骤然放大到令人心悸的地步。门外隐约的诵经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自身血液奔流于耳道的澎湃鼓噪,心脏在胸腔内沉重撞击的闷响,每一次呼吸在狭窄鼻腔里制造的、如同风过峡谷的嘶鸣。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关节在寂静中细微的摩擦声。这不再是聆听,是声音的海啸,是听觉的暴政。

触觉也变得异常敏感。脚下冰冷的石板,粗糙的纹理如同刀刻般清晰。袈裟的羊毛衬里贴着皮肤,每一次微小的动作都带来麻痒的刺激。空气的流动拂过面颊,不再是微风,而是有形的、带着湿冷触须的抚摸。我下意识地摸索,指尖触到冰冷的石壁,那粗糙、坚实、亘古的质感,带着地脉的寒意,瞬间沿着手臂窜上脊背。摸索着,触到了格桑安置在角落的矮几:一盏熄灭的酥油灯,此刻只是冰冷的金属和凝固的油脂、一个盛满清水的水盂(指尖触到冰凉光滑的陶壁)、一个同样冰凉吐垢用的空陶盂。这些有限的、冰冷的物体,成了在这无垠黑暗海洋中仅存的、可触摸的“岛屿”。

我缓缓跏趺坐于中央的羊毛毡垫上。那熟悉的坐姿,此刻却带来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身体在黑暗中失去了空间坐标,仿佛悬浮在虚空中。我试图观想本尊——寂静的文殊菩萨,手持智慧剑,端坐于莲花月轮之上。然而,那金色的庄严影像刚一浮现,便被无边的黑暗吞噬、扭曲。黑暗中,仿佛有无数无形的眼睛在窥视,有无数细微的、无法名状的声响在窃窃私语。一阵眩晕过后,胃部开始轻微地抽搐,这是感官剥夺带来的最初的生理反应,也是心识陷入混乱的前兆。

我强迫自己持诵心咒:“嗡阿惹巴匝纳德……”每一个音节在死寂的暗室里都显得异常突兀,仿佛石子投入深潭,激起一圈圈扩散的声波涟漪,又撞在冰冷的石壁上反弹回来,形成诡异的回声。这声音,不再是熟悉的、充满力量的祈祷,反而显得单薄、孤立,甚至有些可笑。我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一种被整个世界抛弃的寒意。门外那喧闹的“娑婆”,此刻竟显得如此温暖而诱人。一个念头,如同狡猾的毒蛇,悄然钻入脑海:“这有何意义?在这无边的黑暗中,真能寻得那明空的智慧吗?还是徒然折磨这具五蕴假合的身躯?”

恐惧,像冰冷的藤蔓,开始缠绕我的心脏。是对黑暗本能的畏惧?是对饥饿、干渴、孤独的预知性焦虑?还是对那即将汹涌而至的、无法控制的幻觉与心魔的深深忌惮?紧紧攥住念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菩提子坚硬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现实的锚定感。我调整呼吸,试图进入安般念。吸气,感受冰冷的空气进入鼻腔,充满胸腔;呼气,感受浊气排出体外。然而,在这绝对的黑暗中,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异常清晰和沉重,仿佛生命的钟摆在耳边单调地摆动,提醒着时间的流逝——那在黑暗中即将变得无比漫长、扭曲的时间。

初始的坚定,如同酥油灯熄灭后残留的最后一缕青烟,在无边无际的黑暗重压下,正一丝丝地消散。门外那株老树上幼雀的笨拙身影,格桑眼中深藏的忧虑,夕阳下寺墙如血般的赭红……这些尘世的碎片,此刻却异常清晰地、带着刺目的色彩,在我紧闭的眼睑内反复闪现、跳跃,如同黑暗深渊中浮动的磷火,嘲笑着他遁入黑暗的决绝。感到自己正站在一条名为“中阴”的险峻窄道上,前路是未知的、令人窒息的黑暗深渊,身后是温暖却令人沉沦的尘世之光。那扇沉重的石门,不仅隔绝了空间,更划开了一道巨大的心灵裂谷。坠落的眩晕感攫住了我,在这无光无声的囚牢里,我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自己最大的敌人,并非外在的黑暗,而是自己这颗从未真正驯服、此刻在恐惧与孤寂中躁动不安的心。

石壁在呼吸。不是比喻——东南角的岩缝正随着我的吐纳翕张,潮湿的苔藓味混着陈年酥油的气息,在鼻腔里凝成淡青色的雾。我伸出食指触碰面前虚空,指腹传来冰锥刺入骨髓的酥麻。坛城沙画的纹路开始在我闭着的眼皮内侧游走,金粉与朱砂在黑暗中洇出曼陀罗的血脉。

“嗡...“

地底传来水声。不是幻觉,是寺院下方暗河的涌动,此刻却像伏藏经文般清晰。我数到第六百四十二次呼吸时,听觉突然炸开,指甲划过羊毛毡的沙沙声在耳膜上犁出沟壑。二十五年前纺线的声音从记忆深处浮起,混着羊奶煮沸的咕嘟声。黑暗里浮现出她的银耳坠,晃动着,晃动着,突然碎成七百颗水银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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