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圭铭鼎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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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羿代夏政·迁都于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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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羿迁都鉏城,祭台上玄鸟叼来玉环示警天谴。

他轻蔑掷玉入火,陨石即刻天降将祭鼎劈裂。

河水暴涨吞噬童男童女时,后羿瞥见寒浞袖中巫蛊残片。

夜宴笙歌中,他听见嫦娥奔月时耳畔低语:“寒浞似鸠酒。”

剑光划过,太康血染新宫。

青铜剑上的寒光映出他年少射日时的双眼——

玄鸟哀鸣着撞死在血色宫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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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风呼啸,卷起猎猎旌旗,抽打着安邑城外的广袤原野,带着末冬的凛冽和初春躁动不安的尘土。天地间一片昏黄。大队人马沉默地行进,车轮碾过刚刚解冻的泥泞土地,发出沉重、单调的吱嘎声响,如同巨大的骨节在摩擦。甲士们冰冷的铜盔反射着微弱天光,一路延伸向东方那座新建的城池——鉏(chú)。它是后羿威权的延伸,是一个崭新王朝无声的宣言。

一驾庞大的青铜轺车位于队伍核心。后羿身披玄黑色犀兕皮甲,腰间缠着玉组佩,手扶车厢边缘冰冷的青铜栏板。他的目光掠过庞大迁徙的人群:装满典籍的牛车吱嘎作响、押送着太康近侍的甲士脸上绷着冷漠、负责搬迁重要礼器的宗老神情复杂……人群的影子和牲口的剪影在风沙中摇曳模糊,像一幅巨大却动荡的帛画。然而这一切落在他眼里,没有激起半分情绪波澜。安邑?那座被奢华和颓靡浸透的旧都,仿佛已经隔了一个世代般遥远。他只看东方地平线上那越来越清晰的城墙轮廓,如巨兽蛰伏,象征着他新的起点。

只有一件事,像尘埃落在了心头,带来一丝挥之不去的阴翳。数日前,旧宫深处那方幽闭的小殿,冰冷的玉砖寒意浸骨。姮娥曾经素白的手终于抚上那只昆仑西王母赐予的紫檀木盒——里面盛放着长生之药。她背对着他,没有告别,甚至没有一句言语,纤薄的肩胛微微起伏着,仿佛承载着无形重压。在寂静得能听见尘埃落下的时刻,只有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逸出,像一片羽毛坠落。随即,那如凝月华的身影,连同那只装着渺茫希望的盒子,倏忽间化作了一道皎洁的光华。那道白光倏然穿透厚重的高窗,逆着破晓的天光,直上苍穹。她去了哪里?月宫?那传闻中终岁孤寒之地?不得而知。光华消失的地方,只余下一片空茫和一种被无声遗弃般的寒意,在空旷的殿宇里萦绕不散。他伸出手,指尖只触到一片冰冷的虚空。一种前所未有的疲惫突然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追求永生的渴望,与射下九日拯救苍生那日的激情相比,如今显得如此遥远而虚空。安邑,连同关于姮娥的一切记忆,都随着这风沙一起,被抛在了身后。

车轮碾过新都鉏城门外那条被刻意夯实的宽阔驰道,发出坚实的撞击声。夯土新筑的城墙,在初升的日光下泛出一种粗糙却蕴含力量的土黄色。新掘的护城河水映着灰蒙蒙的天,尚未注入生机。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新伐木料和青铜浇铸后冷却的金属气,混合成一股粗粝而锐利的气息,冲得人精神一凛。

“到了。”寒浞的声音适时在侧后方响起,温和谦恭,如同浸过温水的丝帛,“大王请看,鉏城虽初建,但格局宏大,扼东西要道,背山面水,龙蟠虎踞之势已成。更胜于那…”他恰到好处地顿了顿,没有说出那个旧名,“安邑旧邦,气运已颓,终非久居之地。迁都于此,方显破旧立新,大王威加四方之气魄。”

后羿鼻中似乎又闻到了旧宫角落弥漫的陈腐香气,耳边隐约又响起太康那纵情声色的奢靡笙歌,那如金丝鸟笼般腐朽的气息。他沉声道:“旧秽已清,新元当立。太康失德,神器蒙尘,孤…当承天运!”语调沉稳如重山,每一个字都似铁钉,要牢牢钉入这片崭新的土地。他迈步下车,巨大的阴影投在尚且裸露着草根的土地上,将象征夏后氏的玄鸟图腾旗帜留在身后。

巍峨的祭坛已在鉏邑南郊筑起。坛高三层,九级阶陛通达坛顶。巨大的青铜方鼎已稳稳安置在中央,鼎耳高耸,鼎腹厚重,其上铸刻的狰狞兽面似乎正贪婪地注视着下方陈列的丰盛牺牲:赤色壮豕,纯色牡牛,洁白羔羊。浓烈的血腥味尚未被风吹散,弥漫在空气中,与焚烧蒿茅、萧艾、粟稷后升起的青烟混在一处,沉甸甸地熏灼着人的神经。

后羿身着玄色黼纹大氅,头戴垂珠冕旒,缓步踏上祭坛。那九重的玉阶一级一级踩在脚下,坚硬冰凉。鼎中的祭火在他登顶时轰然腾起,灼热的气浪翻滚着扑面而来,几乎要燎去他的眉须。他将手中的白玉圭板高举过顶,凝望着被烟火模糊的苍天。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他的声音被放大了数倍,在空旷的祭坛上下回荡,“惟德是辅,弃昏立新。后土神祇,监兹盛典!今羿承昊天之命,迁都鉏邑,重振华夏雄风!扫荡污秽,匡扶正道!敢祈天命所钟,赐福降祉,佑我邦国,俾昌俾炽!”

祝祷声还在被风撕扯,司祭将牺牲之血虔诚地淋洒在赤热的鼎壁上,发出嗤嗤的声响,蒸腾起一片腥甜的红雾。就在这片喧腾之中,一个极快的、带着生命搏动般的影子,突然撕裂了低垂的浓烟!

是一只玄鸟。

它通体乌亮如同深潭静水,唯翅尖一点流光银白刺眼。那对锐利的红眸,仿佛燃着来自远古的火焰。它在喧腾的人声鼎沸与牺牲烟火中,以违背常理的敏捷穿梭,丝毫不受阻碍,直直扑向坛顶正中那尊象征着国家重器的方鼎。鸟喙闪电般一张一啄——

一枚温润剔透的玉环,还系着残破的朱色丝绦,已被它叼在口中!

后羿的眼角狠狠一抽。他认得此物。这是昔日帝禹所佩,象征沟通神人的玉璜!夏室历代相传的圣物,早已在太康混乱的宫室中不知所踪!

“玄鸟…衔玉…”

“神兆!天降神兆啊!”人群开始骚动,有老臣激动得胡须颤抖,武罗正欲上前祝告。

后羿那如磐石般端坐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那枚被烟火熏得微有裂痕的玉环上,那红丝绦的残片如一道干涸的血痕。无数画面瞬间涌入脑海:姮娥诀别时的空寂与月华清冷;太康在酒池肉林中纵情荒诞的笑脸;自己当年攀上通天建木,为拯救炽烤大地而拉开射日神弓时的神光湛然……如今,他也坐上了那至高之位,坐在这无数目光汇聚的焦点,坐在这象征着神权的祭坛之上!玄鸟?警示?天命?他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勾出一道冰冷而嘲讽的刻痕。

“呵,警示何物?”那声冷笑几乎微不可闻,却被紧绷的寂静放大。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金属摩擦般的冷酷,瞬间压过了鼎中燃烧的火焰毕剥声:“昊天厚土,自有明鉴!孤以弓矢荡涤九日之灾,平暴除虐,安万民于水火,是谓大仁!大勇!大德!此区区旧物,岂配妄称天意!”

话音未落,他已劈手夺过那枚玉环!手腕猛地一旋,凝聚着力量的一掷——

那枚曾承载夏室荣耀与神眷的玄玉,在半空划过一道短促而绝望的弧线,带着残破的红绦,无遮无拦地落入了祭坛中央那座巨大的青铜方鼎!

轰——!

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大灼浪腾空而起!鼎中原本只静静燃烧的朱红色火焰,在玉环触及的瞬间,骤然变成了令人心胆俱裂的炽白!那白光的亮度超越了日光,如同天火迸发!紧接着,就是一声震碎耳膜的巨响!

那不是凡俗火焰爆燃的声音!是天罚!是上苍愤怒的雷霆劈落人间!

祭坛正上方那看似浩瀚平静的天宇,毫无征兆地被一股恐怖绝伦的力量硬生生撕裂!刺眼的厉芒瞬间劈开苍穹!一块小山般大小、裹挟着地狱硫磺烈焰与死亡呼啸的巨石,拖着撕裂空气形成的巨大尾焰,如同九天神祇砸下的重锤,精准、狠绝、毫不容情地砸向鼎——更准确地说是砸向新生的鉏邑所代表的权柄!

时间在那一刻似乎被无限拉长。每一个甲士惊愕扭曲的脸,每一个巫祝因恐惧而张大的嘴,每一个祭品牛羊临死前僵直的眼珠,寒浞凝固在错愕脸上的瞬间……所有景象都被那撕裂天地般的惨白光芒照亮,成为永恒定格的惊恐剪影。

那石,砸下!

不是砸在鼎上!千钧一发之际,那陨石贴着方鼎沉重的边缘狠狠擦过!鼎身发出一声痛苦刺耳的巨大哀鸣——“嗡”!!

青铜,这种象征永恒统治的金属,发出了它生命中第一声也可能是最后一声的绝望抗议!一道巨大的、参差不齐的裂口,从鼎腹最高处猛地向下撕裂!像一道丑陋的黑色伤疤,深可见鼎腹内部黯淡的幽光!焦糊的气味、烧融的青铜气息、尘土与血腥被灼烤的腥膻,混杂成一股让人作呕的死亡气息,瞬间塞满了所有人的鼻腔与肺腑。

死寂!

广袤的祭坛郊野,数万人聚集之地,只剩下粗重恐惧的呼吸声,以及风中那片火燃烧的哔剥作响。仿佛所有的心跳都在那一瞬间停止了。

寒浞的心猛地一缩,瞳孔骤然放大。陨星击裂巨鼎的瞬间带来的震撼还未消退,他瞥见后羿握紧玉环时手背上暴起的青筋,那双总是含着冷光的眼睛里,一种名为“惊疑”的波动清晰地掠过。

混乱之中,寒浞下意识地朝着人群外围的司祭低喝:“稳住!将备用的‘大玄礼玉’取来!”声音不大,却穿过混乱的耳语声落进后羿耳里。那大玄礼玉是专为帝王祭天所备,象征无上的威严。

后羿目光沉沉地扫过那道巨大的裂口,青铜鼎上狰狞的伤疤像是上苍投下的不屑嗤笑。风卷动残灰拂过他眼前,寒浞方才那一声看似补救的指令在脑中回旋。他脸上刻板如铁的线条突然一松,几乎无人觉察地掠过一个极细微的弧度,一个冷厉无声的笑意在他唇边浮现:“祭天?礼玉?”他低语着,声音含混不清,像地底的冰泉在相互撞击,“孤行大义,何须泥古守旧?”

“天命……”武罗苍老嘶哑的声音在压抑中爆发,带着孤臣泣血般的悲怆,“大王啊!九鼎裂一,大凶!天……天厌之啊!”话音未落,他一个趔趄,竟被身旁慌乱奔跑的巫祝重重撞倒,扑跌在冰冷的祭坛砖石上,狼狈不堪。

后羿冷冷地凝视着在尘埃中挣扎的老者,唇边那抹冰渣似的冷笑纹丝未动。他没有伸手,甚至连一丝怜悯都吝于给予。他的目光掠过武罗满是泥污的苍苍白发,如同掠过一块碍眼的绊脚石。“扶…下去。”他只吐出三个字。两名神情僵硬的甲士从后列沉默地上前,架起几乎瘫软的武罗。老人枯槁的手徒劳地向前伸着,浑浊的泪水混合着尘土流淌下来,消失在祭坛的缝隙里。

“王…灾祸之兆已显……”另一名老臣嘴唇翕动,还想进谏。

寒浞已悄然近身,带着一种刻意的、恰到好处的忧虑,躬身行礼道:“大王!鼎裂天惊,人心浮动!正需一个更盛大、更虔诚的祭祀以镇抚天地!大河水脉奔流,孕养万民,当是首选!请大王颁旨,立祭河伯!”

他谦卑地低着头,话语却清晰有力,每一个字都像小锤,精准地敲打在后羿此刻最需要彰显威权的关节上。“用活祀?”一个低沉而带着明显怒意的声音自旁侧响起。说话的是位年轻的宗室子弟,脸色因愤怒和恐惧而涨红,“如此逆天悖理……”

寒浞缓缓直起腰,目光锐利如刀,猛地扫向那年轻宗室:“悖理?尔敢置疑大王决策?!天意高难问,当用重典!唯有至高至贵的牺牲,足以通神明!沉璧、沉牲、沉礼乐重器……再加一对洁净的童男童女,以表新朝新都的至诚!这,才是真正能平息河伯,也能安抚万民之心的诚意!那些……”他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见的讽刺,“妇人之仁!如何定鼎天下?”

后羿沉默不语。他站在高高的祭坛上,脚下的方鼎裂痕狰狞刺目。寒浞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钉子,穿透耳膜钉进他的心神深处。祭河伯……重典……镇抚……

“准。”许久,后羿吐出一个字。声音不高,却带着沉重的压力压向每一个人的心头,如同巨鼎倾倒前的最后支撑。他拂袖转身——那宽大的玄色袍袖在风中裂帛般一声厉响,仿佛是旧时代被撕开的哀鸣。“备……最高规格。”那袍袖翻滚的阴影,裹挟着无法抗拒的威压,沉甸甸地砸在每一颗人心上。

大河奔腾,浊浪翻滚着无尽的沉黄色河水,如同一条巨大的黄龙伏在大地之上,不安地扭动。初春冰冷的水汽卷携着河底深处的土腥扑面而来,刺得人鼻尖发涩。河岸边,新筑的祭台规模比鉏邑郊祭更为庞大。更高,更阔,仿佛要将整条河的愤怒都镇在脚下。

祭台上人影憧憧。巫觋们身披斑斓鸟羽,面涂朱砂油彩,口中吟唱着古老的、旋律诡异却毫无热度的颂歌。苍白的玉璧、漆黑的陶鼎、沉重的编钟青铜件被逐一抬起,投向那怒吼的浊流,无声无息地没入翻滚的黄浪深处,如同被巨兽吞噬。空气中弥漫着香火和牲血浓郁的腥甜气,还有一种隐秘的、冰冷的紧张气息在无声流动。

献祭的时刻到了。

人群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视线被牢牢吸附在祭台前方临水的木板上。两名被精心梳洗过的童男童女被带上前来。孩子的衣衫崭新而鲜艳,小脸却吓得煞白,身体筛糠般抖动着。他们显然明白了将要面临什么,恐惧的泪水无声地滚落。

女童穿着水红色的细麻襦裙,扎着两个歪扭的小髻;男童套着一件过大的素色深衣,袖口晃荡着。两名头戴狰狞傩面的巫者分别靠近,冰冷的铁钩即将穿透他们幼小的肩头关节——这是古祭法,意为让牺牲的灵魂无法挣脱,彻底沉入水府侍奉河神。

后羿凝立在河岸祭台中心。下方是翻滚咆哮的大河,浊浪拍打岸壁激起的水沫不时地溅上他冰冷的面甲。他握着青铜钺柄的手指节捏得发白,仿佛要将所有奔涌的情绪都镇压在这冰冷的金属里。目光却像被无形的钉刺牵引,死死钉在那些被抬起即将投入深渊的牺牲身上。孩子无邪惊恐的眼神,让他想起很久以前射日时,箭矢穿过金乌、巨大赤焰火球轰然炸裂、坠入东海刹那那水族凄厉的哀鸣。他喉咙被一股翻涌的血腥味堵住,眼前猛地一暗。

就在这一瞬间!

一个异常巨大的浪头毫无预兆地翻腾而起,如同一堵猝然升起的黄褐色水墙,挟带着万钧之力直扑河岸!它呼啸着,越过献祭的渡口木台边缘,直直撞向岸边等待的祭祀人群。

“啊!”人们惊叫奔逃,祭台上的玉簋被水浪扫中,哐啷滚落碎裂。混乱之中,后羿瞳孔骤然收缩,捕捉到了绝对无法忽视的一帧影像——

就在巫者手中的铁钩即将触到女童肩膀、那孩子因为极限的恐惧而发出最后一丝微弱气息的刹那,站在他斜后侧方的寒浞,似乎被混乱奔逃的人群裹挟着,身体微微一个踉跄!动作幅度很小,但后羿那久经战斗淬炼出来的鹰隼般的目光,清晰地看到寒浞宽大的深衣袖口在慌乱中向上翻卷了那么一丝,露出了袖袋内里的一角!

那绝非他平日里佩带的玉饰或象牙算筹。那是一小块粗糙的、似乎被匆忙撕裂过的黑色骨片!骨片上隐约可见繁复扭曲的刻痕,是巫族用来诅咒或役使鬼神的阴刻符纹!其上沾染着某种暗红的、绝非牲血凝固后的痕迹!那一角骨片在他袖中一闪而过,迅速被卷下的衣袖掩盖,快得如同幻觉。

后羿全身的血液,在这一刻猛地向头顶冲去!他握着钺柄的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嵌入坚硬的青铜。天雷?祭裂?河伯怒?童男童女?寒浞袖口的巫骨?!碎片……他心中那个原本混沌的念头刹那间被血色的闪电劈中——姮娥在飞向那轮冰冷孤月、身影消散前那最后回眸一瞬的决绝;还有她留在自己耳边的那缕温热呵气……这些碎片在一瞬间汇聚成一个清晰的、散发着恶寒的念头——

寒浞!

这想法如同剧毒蛇信,冰冷黏腻地舔过他的脊椎骨!

祭河伯的仓惶喧嚣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鉏城的新王宫,在刚刚降临的夜幕中亮起了灯火。灯火虽新,却掩盖不住那股木头与泥土未经时间浸润的生涩气味。然而此刻,大殿内却涌动着一种与这建筑本身格格不入的喧嚣。浓烈的椒酒香气、炖煮牺牲的油脂味、熏香香料混杂着女人的脂粉气,如同沉重粘稠的纱幔,一层层包裹着整座殿堂。

酒爵交错,觥筹叮当。新贵们的声音放肆而得意,充斥着对未来的无限膨胀的妄想和对旧都奢华生活赤裸裸的炫耀向往。曾经那些旧夏宫的老面孔——依附太康的佞臣宠侍们,此刻脸上堆满谄媚的笑、眼中闪着恐惧的光,在席间穿行侍奉,如同惊弓之鸟,唯恐新主的铁剑下一刻就落在自己头上。巨大的编钟被敲击出震耳的金石之音,舞者的足尖在铺着蒲席的地板上踏出急促的鼓点,整个宫殿都在摇晃着一种刻意的、近乎病态的繁华。这里没有真正的喜悦,只有一股冰冷的、被权力驱使的欲望旋涡在疯狂旋转。

后羿高高坐在那张铺着虎皮的青铜王座之上。这张椅子的轮廓粗重冰冷,远不及昔日太康宫中那张玉座精美温润。他端着沉重的犀角杯,杯中火辣的浆液被他一饮而尽,那灼烧感顺着喉咙一路落入肺腑,却暖不透他的胸膛。周围喧闹鼎沸,舞女妖娆的身姿在他眼前晃动,丝竹之声嘈杂入耳,可这一切,却像是在水底发生的幻境,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墙。他的感官似乎剥离出来,清晰地捕捉到另一种声音,一种远比这宫宴笙鼓清晰百倍的声音。

那是姮娥的声音。

不是离开时的清冷叹息。而是在她身影化作清冷光华直上月宫前的那一刻,在他耳边留下的最后一缕温热气息,仿佛带着遥远月华的清辉与寒意:“…寒浞其人…如鸩酒…甜似…蚀骨穿肠…”

那低语曾经如同薄雾般轻柔、似有还无地萦绕于他心间的角落。但此刻,在这杯盘狼藉、人心狂躁的血色新夜里,那些字却一个接一个地炸响,带着令人胆寒的警号!“鸩酒!”“蚀骨穿肠!”——寒浞袖口一闪而过的诅咒骨片;祭祀场上所有那些接连不断、诡异如影随形的“凶兆”……这念头如同一根冰冷尖锐的芒刺,狠狠扎入他此刻被酒液烧灼得烦躁不堪的太阳穴中!

嗡!

一声沉闷而不吉的嗡鸣,伴随着一道沉重铁器砸地的锐响突兀地刺穿了喧嚣!像野兽的喉音。是寒浞!他似乎被一个踉跄的舞姬撞了一下,手中的青铜酒爵失手掉落!那沉重的爵摔在坚硬的地板上,里面的酒液泼溅而出,殷红如血!

寒浞脸上瞬间堆满了惊慌与懊恼,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扑向那个方向,口中迭声告罪:“大王息怒!大王息怒!臣该死!扰了大王雅兴!”他手忙脚乱地试图去捡拾那个砸瘪了口的酒爵,动作间又显得慌乱笨拙。

但就是这看似极度诚惶诚恐的扑地姿势——在殿内无数明暗火把跳跃的光线下,后羿那猎鹰般的目光,清晰地捕捉到寒浞在扑身下伏、脸部即将贴上冰冷地面的那一瞬间!那嘴角竟然向上裂开了一道极其隐秘、极其短暂、却又清晰无比的弧线!那是一个嘲弄的、夹杂着令人毛骨悚然残忍的笑!冰冷、得意、饱含着对眼前混乱一切的轻蔑,如刀刃一样刻入后羿的眼中!

那笑只存在了一刹那,短促如同幻觉,却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轰!

后羿大脑中的某一个部分,似乎被这道充满恶意的笑容彻底点燃引爆!所有堆积的疑虑、不安、愤怒、以及姮娥临走时那句如冰冷毒蛇缠绕于心的低语警告——“鸩酒!”……所有这一切都在瞬间化作狂暴的血色巨浪,彻底冲垮了他的理智堤坝!

“唰——!”

一道凛冽的寒光伴随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啸音骤然撕开了喧嚣!后羿霍然从兽皮宝座上立起!他那柄从不离身、曾射杀九日金乌、镇压无数叛乱的神弓“逐日”虽在侍卫之处,腰间佩着的另一柄代表王权的、剑身铭刻着古老云雷纹饕餮的青铜长剑——镇岳,却已在一声低吼的震颤中被闪电般掣出鞘!

“太康——!”一声撕裂宫殿穹顶的咆哮,如同受伤的孤狼啸月!

长剑在他掌中幻出一道冰冷如霜雪的长虹!那夺目的寒光划过宫殿中央摇曳的火光,带着斩断一切前尘旧恨的决心,精准无比地劈开了那个在舞姬群后、端着酒盘、被这突如其来杀意彻底惊呆、脸上血色瞬间褪尽的老者——太康的心口!

“噗嗤!”

一声沉重而闷钝的肉体撕裂声。太康浑浊的老眼难以置信地凸了出来,里面映照出后羿狰狞扭曲的脸孔,还有那柄穿透了他衰老心脏的、兀自嗡鸣震颤的青铜长剑。一股暗红色的、滚烫的、散发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猛地从他胸口那贯穿的窟窿里喷薄而出,化作一道腥咸滚烫的血泉,兜头盖脸,溅了后羿一身!这血,温热粘稠,还带着太康最后一点绝望的体温,劈头盖脸泼洒在后羿的脸颊、脖颈和前胸!那股浓烈的铁锈般的味道瞬间钻入他的鼻腔,滚烫得如同烙铁!

这滚烫的猩红冲入他干涩的眼窝,像滚烫的铁砂烙进眼底!就在这一瞬间!

那柄名为“镇岳”的青铜长剑,宽阔而冰冷的剑脊,还滴沥着属于太康的、滚烫粘稠的鲜血。它在宫殿四壁上火把明灭跳跃的光线下,如同一面诡异的铜镜,清晰地映出了两张脸——一张是溅满鲜血、因杀戮瞬间的快意与扭曲而狰狞的刚毅面孔。而另一张,却无比清晰、无比深刻地穿透时光的帷幕,重重叠印在染血的现实之上!

那是一张年轻的、被晨曦神光照亮的脸庞。眼神如同刚刚磨砺出的箭簇般锋芒四射,纯净、高傲、燃烧着纯粹无畏的光芒。脸颊上甚至有些年少飞扬的圆润弧度。那是他!是当年那个攀爬上传说中连接天地的巍峨建木!站在被九轮烈日烤得扭曲燃烧的云层之上,以凡人之躯拉开足以撼动星辰日月的神弓‘逐日’!只为拯救洪荒万民于无尽烈焰中的后羿!在那柄神弓弓弦剧烈震颤的余波中,金乌炸裂、赤红火球陨灭,巨大爆炸映亮整个天穹……也映亮了那张被神光笼罩、写满拯救苍生豪情的坚毅脸庞!

现在,那张纯净的脸,却和此刻溅满太康血污、充满暴戾与扭曲的脸,同时叠印在冰冷的剑脊之上!两重影像剧烈交错、撕扯、重叠、覆盖——

“轰隆!”

心脏如同被重锤狠狠夯击!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般的巨大恐慌和虚空感猛地攫住了他!我……我是谁?!那个高擎神弓、拯救苍生、眼中跳动着无畏火焰的少年?还是此刻……长剑浸透旧主之血、新都宫殿奠基之时便沾染上腥红污秽的篡位者?!

“呱啊——!”一声凄厉到能刺穿耳膜的禽鸟悲鸣骤然划破血色殿堂的死寂!

一只浑身羽毛乌亮、唯翅尖一抹银光闪烁的玄鸟,如同投火的飞蛾,不知从宫殿外哪个暗沉的角落里猛扑出来!它疯了一般,展开双翼,在无数惊呆错愕的目光中,在太康溅落满地的、仍在缓缓漫开的温热血泊上空掠过一道绝望的弧线,最后狠狠撞向那扇刚刚涂过朱漆、象征鉏邑宫室威严的沉重宫门!

“砰——!”

一声异常沉重刺耳的闷响!那是血肉骨骼与坚硬木板撞击的声音!力道之猛,让殿内所有人都似乎感觉到了脚下大地的震动!随即,便是死一般的沉寂。几点零落的羽毛打着旋,被灯火照耀着,带着黯淡的光晕,从空中轻轻飘荡下来,最终,落在了后羿染血的靴前。

后羿僵硬地低下头。冰冷的青铜剑脊上,映出的那两张脸——年轻的纯净与如今的狰狞——正缓缓地、死死地凝固在了一起。他盯着脚边那几片沾着淡淡血丝的玄鸟残羽,那抹残留的银白在血污中微弱地挣扎着,最后被彻底覆盖吞没。新都的夜晚,带着浓重的血腥和木料的生涩气,沉甸甸地压了下来。远方,似乎传来大河永不疲倦的奔腾咆哮。但那声音,此刻听来空洞而遥远,如同命运的嘲笑,弥漫于死寂的宫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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