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彻的人生，在周一上午十点四十五分，被标记为了“deprecated”。

在互联网行业，这词儿约等于“已弃用，待删除”。

地点，十三楼，“追梦”会议室。名字很有理想，空调冷得像停尸房。HRM（人力资源经理）笑容可掬，语气和善，说出的话却像一段精准的SQL删除指令。

“林彻，基于公司最新的战略规划和组织架构优化，我们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

林彻没说话，静静地听着。他是个P9级别的程序员，脑子里一半是代码，一半是逻辑门。他迅速将对方的话转译成自己能理解的语言：IF a.age >= 35 AND a.cost > new_hires.avg_cost THEN DELETE FROM employee_list WHERE id ='LinChe';

翻译完毕，逻辑通顺，无懈可击。

“……公司会按照N 1标准给予补偿，感谢您七年来的卓越贡献，祝您前程似锦。”HRM将一份文件推过来，上面“解除劳动合同通知书”几个字黑得发亮。

林彻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名字和工号，像是在看一段被注释掉的代码。他签了字，流程走得异常顺滑，十五分钟搞定，充分体现了大厂的执行效率。

交出工牌时，那张陪伴他七年、刷开过无数道深夜门禁的蓝色塑料卡片，在HR的机器上“嘀”地一声，被注销了所有权限。

声音很轻，却像服务器被拔掉电源，林彻感到自己与这个奋斗了七年的世界瞬间断开了连接。

抱着一个塞满个人用品的纸箱，林-前P9大神-彻，站在CBD繁华的街口，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卸载后、残留于桌面的无用快捷方式。阳光刺眼，周围的人步履匆匆，每个人都像一个奔跑的进程，只有他，被系统强制kill掉了。

回到位于五环外的“上岸”小区，林彻把自己摔进那把花了他五位数、号称能保护腰椎的人体工学椅里。这把椅子他贷款买的，就像这套背着三百万房贷的房子一样，都是他前半生奋斗的证明，也是后半生枷锁的具象化。

三块4K显示器环绕着他，幽幽地亮着，像三块冰冷的墓碑。空气里，有隔夜外卖和速溶咖啡混合发酵的酸腐气息。

他没有更新简历，也没有打开招聘软件。P9的骄傲，不允许他立刻向这个轻易抛弃他的世界低头。他需要一场胜利，哪怕只是一场小小的、无人知晓的胜利，来证明自己这个“模块”依旧有价值。

他打开了一个程序员圈内颇为小众的外包网站，那里的项目大多是“屎山代码”的维护工作，钱少事多，被大厂程序员戏称为“电子废品回收站”。

一个P9，沦落到逛废品回收站。林彻自嘲地笑笑，灌了一大口冰镇可乐，气泡在他的食道里炸开，带来一阵短暂的麻痹。

一个奇怪的单子跳了出来。

甲方：【华夏国学文化推广基金会】。

项目：【“天人感应”数据接口兼容性测试及维护】。

预算：五千。

周期：三天。

林彻皱了皱眉，这项目名，带着一股子神神叨叨的气息，像路边算命的瞎子披上了互联网的外套。但“预算五千，周期三天”对于眼下的他来说，像是沙漠里的一瓶水，虽然看着浑浊，但能解渴。

至少，能还这个月的房贷零头。

他点了“接受”。

对方很快发来一个加密压缩包，里面是需要维护的代码和一份语焉不详的需求文档。

林彻解压后，只看了一眼，就差点把刚喝的可乐喷出来。

这他妈是代码？

这简直是甲骨文！

混乱的注释，古拙的逻辑，变量命名居然是“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函数名更是五花八门，什么get_celestial_inspiration()（获取上天灵感），invoke_earthly_spirit()（调用地灵），最离谱的是一个负责用户认证的模块，注释里赫然写着——【对接照妖镜，验明正身】。

林-唯物主义-彻，感觉自己的专业知识受到了侮辱。他严重怀疑，这是哪个国学大师喝高了之后写的呓语。

但钱的面子，比专业的面子大。他耐着性子，开始梳理这堆“电子天书”。他发现，整个项目架构，像一个巨大的单体服务器，所有的逻辑都耦合在一起，牵一发而动全身，典型的“屎山”结构。

而他要维护的，是一个被标记为半废弃状态的API端口。文档里说，这个端口用于“收集凡间香火数据”，但已经几百年没正经用过了，现在需要重新激活，以兼容新的“凡间功德记录仪”。

“写这文档的人，脑子瓦特了？”林彻一边吐槽，一边开始工作。P9的职业素养让他无法容忍这种混乱。他像个经验丰富的老兽医，给一头上古神兽做起了微创手术。

两天时间，他重构了几个核心函数，优化了数据查询效率，甚至顺手修复了几个他认为可能导致内存溢出的逻辑漏洞。

工作基本完成，就剩下最后的兼容性测试。

按照流程，他应该在本地搭建一个模拟环境，发送测试数据包。但他盯着那个API端口的地址——1??.???.???.?，一串毫无规律的IP，心中那股被压抑了许久的程序员的“手贱”之魂，开始熊熊燃烧。

这个IP地址，ping不通，任何常规的扫描工具都返回超时。它就像一个网络世界的黑洞，吞噬一切探测。

职业本能告诉他，这很危险，应该按流程办事。

但屏幕反光里，他看到了自己那张写满疲惫和不甘的脸。三十五岁，被优化，背着全家老小的生计，像一只被拧紧了发条的驴，不敢停。

去他妈的职业本能。

今天，他只想当个熊孩子，往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里，扔一块石头，听个响。

他调出系统最底层的终端命令行。这是程序员的“圣地”，在这里，他们拥有对机器的最高权限。

手指在机械键盘上飞舞，敲下一行指令。他没有用项目自带的、充满封建迷信色彩的数据包，而是用了所有程序员都懂的、最朴素也最经典的“创世之语”。

ping 1??.???.???.?-t“Hello World， can you hear me?“

回车。

没有预想中的Request timed out。

也没有任何网络波动的迹象。

林彻的电脑屏幕，连同他租来的这个小房子的所有灯光，在一阵剧烈的、如同电视雪花般的乱码狂闪后，骤然熄灭。

陷入了一片绝对的黑暗和死寂。

“操，过载跳闸了？”这是林彻的第一反应。他摸索着想去找手机，却发现自己动弹不得。一种无形的压力将他死死按在椅子上，像坐过山车时最恐怖的超重感。

黑暗中，只有一道全新的、他从未见过的登录框，顽固地亮在他的视网膜上。

那登录框的设计，金光闪闪，祥云缭绕，莲花为底座，两条五爪金龙盘绕左右，正中间是三个龙飞凤凤舞、但审美堪忧的烫金大字：

【三界通】

登录框下方，一行小字正在飞速滚动，像系统日志。

[INFO] Received a structured divine thought from an unregistered mortal entity.

[INFO] Divine thought content:“Hello World， can you hear me?“

[INFO] Translating... Translation complete. Initiating new user identification process.

[INFO] Activating authentication module:[Zhaoyaojing V1.2].

[SCAN] Scanning entity...

[RESULT] UserID: Lin Che. Race: Mortal. Bone Structure: None. Cultivation: 0. Location: Mortal Realm - UTC 8 -某数据中心. Merit Balance:-12.

[WARNING] Merit balance is negative. Reason: Caused project delay due to excessive bugs last quarter， resulting in resentment from mortal colleagues.

[ERROR] Unqualified entity. Access denied.

[INFO] Routing to rejection logic...

[BUG] Logic conflict detected in rejection module. Triggering fallback process:[Monster Spirit Naturalization].

[INFO] Entity classified as: Harmless， Low-Energy， Uncategorizable.

[ACTION] Redirecting entity to public channel:[Pending Ascension Personnel & Spirits Observation Group].

[SUCCESS] Login successful. Welcome， user Lin Che.

林彻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些信息流，他以为是自己连续熬夜加班，出现了幻觉。这什么鬼？国风元宇宙内测？制作方也太入戏了，连后台日志都做得这么逼真。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的登录框消失，一个聊天软件的界面弹了出来。

界面风格……一言难尽。祥云背景，莲花气泡，头像框不是金龙就是火凤，浓郁的页游风扑面而来，闪得林彻眼睛疼。

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群成员列表，然后，他彻底呆住了。

在线成员（3/1588）：

【千里眼】[Celestial Immortal][Southern Heaven Gate Security Dept]

【顺风耳】[Celestial Immortal][Southern Heaven Gate Security Dept]

【Yue Lao】[Golden Immortal][Marriage Management Dept]

……

林彻揉了揉眼睛，确认自己没看错。他吞了口唾沫，感觉事情开始朝着某个极其离谱的方向发展了。

他以为自己误入了一个制作极其精良、但审美堪忧的“国风元宇宙”内测。作为一个P9，他的职业病瞬间发作了。他想研究一下这“游戏”的底层架构。

于是，他在群里发出了第一句话，也是他作为凡人，向这个神话世界发出的第一声问询。

“各位大佬好，这游戏拟真度可以啊。请问有官方的SDK文档吗？我想看看API。”

群里一片寂静。

过了足足一分钟，那个叫【千里眼】的头像闪了起来。

【千里眼】：“SDK？API？这是何种黑话？@【顺风耳】，你听听，这新人的神念是不是乱码了？莫不是走火入魔的前兆？”

【顺风耳】：“听不清，他的神念里全是‘八阿哥’、‘死蛟娃’之类的杂音，污秽不堪。我已开启神念过滤阵法。@【月老】，您老见多识广，可知这是哪路新来的精怪？”

月老的头像是Q版的，一撮白胡子，笑眯眯的，但说出的话却让林彻后背发凉。

【月老】：“此人神念中无半点灵力，纯粹凡人一个。怪哉，怪哉！@【太白金星-CPO】，金星，你部门新搞的‘凡人飞升直通车’项目又出BUG了？怎么拉了个凡人进来？功德还是负的！”

林彻的心沉了下去。

这，好像……不是游戏。

他看着自己电脑屏幕上那段“甲骨文”代码，又看了看视网膜里这个金光闪闪的聊天群，一个荒谬绝伦、但逻辑上却能完美闭环的猜想，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自己维护的那个“国学基金会”的破项目，好像……真是个“破”项目。

它连接的，是天庭的服务器。

而自己，一个刚刚失业、背着百万房贷、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一个脑瘫弟弟要养的凡间P9程序员，因为手贱多打了一行ping命令，成功黑进了……天庭内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