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再见故人
第4章 再见故人
将军府在燃烧。
烈焰扭曲了空气,黑烟滚滚,试图吞噬悬于天穹的两轮异月,
一轮皎洁如霜,一轮妖冶猩红。冰火交织的月光,给这炼狱庭院镀上诡谲的光晕。
庭院已成绞肉场。
断肢残躯铺满被血浸透的地砖。
残余的白府护卫和家眷,背靠着燃烧的厢房,握着卷刃的刀枪,身体因力竭和恐惧微微发颤。
对面的白羽军精锐,甲胄破损,呼吸粗重,紧握长枪的手指关节同样泛白。
厮杀后的死寂,比呐喊更沉重。
高处,残破飞檐的阴影里,陈屠蜷伏着,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手中“尘途”刀身的暗芒在双月与火光下诡异流转,冰冷刺骨,牵引着他麻木的神经。
绿袍人的命令在混沌的脑海深处低语:收割,混乱,资粮。
他僵硬地转动脖颈,视线扫过下方地狱般的庭院。
目光最终落在那具与他同来的“傀儡”,白镇山身上。
它直挺挺立在另一片阴影中,头颅低垂。
就在陈屠视线掠过时,那低垂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向上抬了一线。
猩红的月光恰好滑过它青灰色的脸颊,映在那空洞的眼窝深处。
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在死水般的瞳孔里荡开,旋即被更深的阴影吞噬。
陈屠搭在瓦片上的手猛地抠紧,几片碎瓦无声滑落。
那是什么?
下方,最后的白府护卫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扑向白羽军阵列。
金属撞击的爆鸣、骨骼碎裂的闷响、火焰吞噬木料的噼啪,混成一片。
人影如同朽木般接连栽倒。
庭院中央,仅剩的几个身影拄着兵器,胸膛剧烈起伏,隔着尸堆血泊,死死盯着对方,连抬起武器的力气都已耗尽。
时机到了。
陈屠动了。
他从檐角无声滑落,像一滴浓稠的墨汁坠入血池。
“尘途”刀尖刮过青石,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拖拽声。
一个白羽军士兵闻声,艰难地扭过脖颈。
黑影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已扑至眼前。
士兵喉间刚挤出半声惊骇的嗬响,沉重的刀锋已带着沉闷的呜咽斜劈而下。
格挡的枪杆应声而断,连同他半边臂膀。
血雾在猩红月光下泼洒,格外刺目。
机械的收割开始了。
“陈屠”战场搏杀的本能被唤醒,在魔刀冰冷的意志驱动下放大。
沉重的“尘途”劈砍撩扫,毫无花巧,只有最原始的力量与速度。
每一次挥动,都带起断肢残骸;
每一次落下,都溅开粘稠的血花。
他冲入残存的人群,如同铁犁翻过泥泞的田地。
恐惧的尖叫戛然而止,濒死的呜咽被下一记刀锋斩断。
一个护卫目眦欲裂,挺着半截断枪踉跄刺来。
陈屠侧身让过枪尖,反手一刀,枪杆与人头一同飞起,滚落进燃烧的窗棂。
一个披头散发的妇人尖叫着举起匕首,被他抬脚踹中胸口,身体倒飞出去,撞在焦黑的廊柱上,软软滑落。
庭院里,能发出声音的,只剩下火焰的噼啪和几具躯体无意识的抽搐。
陈屠停了下来。
胸膛像破旧的风箱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与焦糊。
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淌下,在下巴汇聚滴落。
沉重的“尘途”刀尖重重拄进血泊,支撑着他微微佝偻的身体。
紧绷的筋肉松弛下来,杀戮后的虚脱感混合着血腥的窒息,让他忍不住弯下腰,双手撑住膝盖,大口喘息,试图压住翻腾的胃液。
松懈。致命的松懈。
背后,那具始终如朽木般静立的“傀儡”白镇山,动了。
没有预兆,没有关节的声响。
青灰色的身影如同被无形丝线猛地扯动,瞬间欺近!
一只僵硬的手,不知何时反握着一把沾满暗红污渍的匕首,样式竟与昨日刑场上,陈屠用来削断绳索的那把小刀一般无二!
冰冷的锋刃,裹挟着积郁的怨毒与冰冷的算计,借着陈屠弯腰的破绽,精准无比地从他后心位置,狠狠贯入!
“噗嗤!”
利刃穿透皮肉、骨骼、内脏的闷响,在死寂的庭院中清晰得令人胆寒。
陈屠的身体骤然绷直如弓,所有喘息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短促的抽气。
难以想象的剧痛从心脏炸开,瞬间流窜四肢百骸,眼前视野被猩红彻底吞噬。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骨骼摩擦的咯咯声,试图扭过头。
视线艰难上移,对上白镇山那张近在咫尺的青灰色面孔。
那紧抿的嘴唇,此刻竟向上咧开一个冰冷、僵硬、充满恶意的弧度!
那双空洞的眼睛里,死寂褪去,只剩下刻骨的仇恨和一种……
冰冷的、嘲弄般的快意!
不是傀儡!它在伪装!一直!
“呃…嗬……”
陈屠喉咙里挤出不成调的嗬嗬声,惊骇与濒死的剧痛如海啸般淹没了他。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不甘与暴怒,如同被点燃的油井,轰然爆发!
握住“尘途”刀柄的左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就在这濒死反击的意志升腾到顶点的刹那,“尘途”刀柄末端,那颗一直如同死物般的、布满诡异螺纹的圆球…
猛地睁开了!
一只毫无生气、瞳孔深处燃烧着一点幽绿邪火的魔眼!
一股狂暴、冰冷、充满毁灭欲念的力量洪流,顺着刀柄,蛮横地冲入陈屠体内!
心脏被贯穿的剧痛瞬间被一种麻木的灼热感取代,仿佛冰冷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流。
他喉咙里爆发出不似人声的低沉嘶吼,原本因剧痛而佝偻的身体猛地挺直!
右手无视了背后透出的刀尖,紧握“尘途”,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近在咫尺的白镇山,悍然反手撩斩!
刀光如血月乍现!
白镇山那双燃烧着仇恨的眼睛里,竟无半分意外。
它似乎早已料到,在魔眼睁开的瞬间,那僵硬的身体就以远超活人的诡异速度向后弹开!
沉重的刀锋几乎是擦着它胸前腐朽的衣襟掠过,只带起几缕破布。
陈屠一击落空,狂暴的力量无处宣泄,彻底主宰了残破的躯壳。
魔眼幽光大盛!
他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不再追击白镇山,而是猛地转身,扑向庭院中那些尚未死透、还在痛苦呻吟的躯体!
“尘途”疯狂地劈砍、戳刺!每一次落下,刀身的暗芒便浓郁一分,那些濒死躯体上,一丝丝肉眼可见的、带着绝望气息的灰白雾气被强行抽离,哀嚎着没入刀柄末端的魔眼之中!
陈屠身上那可怖的贯穿伤,在灰雾融入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蠕动着,生出暗红的肉芽!
白镇山无声地退到一处未燃尽的残破门楼高处,如同最阴冷的秃鹫,俯视着下方彻底沦为杀戮野兽的陈屠,以及被疯狂补刀、吸魂的庭院。
那僵硬的嘴角,裂开的弧度似乎更深了。
白府的混乱与冲天火光,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
尖锐的警哨声撕裂夜空,从四面八方响起。
沉重的脚步声、兵甲碰撞声、衙役的呼喝声由远及近,如同铁桶般迅速围拢。
火把的光芒连成一片,试图驱散双月投下的诡谲光晕。
混乱的漩涡急速扩大。
士兵、捕快、衙役,如同被血腥吸引的蚁群,涌入白府周边街巷,试图镇压这失控的源头。
刀光剑影在狭窄的街巷中碰撞,喊杀声与惨叫声此起彼伏。
在远离白府主战场的城南,一条堆满杂物的阴暗巷子深处。
侩子手老师傅刘大脑袋那佝偻的身影停下。
他身后,是一队气息沉凝、身着素白劲装、面覆银纹面具的禁卫。
老师傅布满老茧的手,缓缓拂开一堵破败土墙外覆盖的厚重油布。
油布下,是密密麻麻、排列整齐、如同沉睡士兵般的“人”。
它们穿着各色服饰,有平民,有小贩,甚至还有穿着破旧号衣的士卒……
无一例外,双目紧闭,脸色青灰,散发着与白镇山如出一辙的、非生非死的冰冷气息。
一具具等待唤醒的……傀儡!
刘大脑袋的眼底生起熊熊燃烧的火苗,是悲愤,是憎恶,是决绝。
自己当年的师弟,洛岩,如今竟是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仙路做出了如此伤天害理的行径!
这十年间所有官府卷宗里那些个无头冤案如今似是有了正主!
白府燃烧的庭院内,彻底陷入狂暴的陈屠,正将“尘途”从一个捕快打扮的尸体上拔出。
魔眼贪婪地吮吸着最后一丝灰雾。
就在他抬起猩红双目,寻找下一个目标时,混乱奔逃的人群边缘,一个熟悉的身影猛地撞入他狂暴的视野!
那人穿着皂隶服,身形在混乱中竭力保持着灵活,正试图将一个跌倒的妇人拽离危险区域。
动作间,束发的布巾被飞溅的火星燎到,歪斜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和……
几缕散落的青丝。
混乱中,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如同雨后松林般的冷冽气息,穿透浓重的血腥与焦臭,钻入了陈屠被魔意充斥的鼻腔!
狂暴的嘶吼,如同被利刃斩断,骤然卡在喉咙里。
高举的“尘途”,刀尖上滴落的血珠悬停在半空。
魔眼幽绿的邪火剧烈地闪烁、跳动,仿佛在与某种无形的力量激烈对抗。
陈屠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个方向,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如同即将崩裂的瓷器。
贯穿心脏的伤口传来撕裂般的剧痛,
却远不及脑海中那骤然炸开的、属于“陈胖子”的惊恐尖叫和属于“陈屠”的、对小林气息的强烈眷恋!
“嗬……嗬……”
他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猛地收回高举的刀,动作僵硬而狼狈。
他不再看任何人,不再理会高处的白镇山,甚至无视了周围士兵惊疑的目光和刺来的长枪。
他像一个被噩梦惊醒的疯子,拖着沉重的“尘途”,撞开挡路的杂物和燃烧的断木,朝着与那个身影相反的方向,跌跌撞撞,没入白府深处更浓的黑暗与火焰之中。
只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血宴残局,和那双在高处阴影里,冰冷注视着他仓皇逃窜背影的、充满算计的眼睛。
陈屠一路狂奔,脑海里回马灯似的放送着过往一生的节点:
……
大梁北境,朔风如刀。
七年!整整七年行伍正卒生涯,从懵懂新兵熬成积年老卒。
边关的烽燧、塞外的黄沙、刀口舔血的厮杀、袍泽倒下的哀嚎……那些刻意尘封的画面此刻无比清晰。
冰冷的铁甲,沉重的长戈,粗糙的掌心磨出的厚茧,还有第一次在战场上用豁口的军刀捅穿敌人喉咙时,那喷溅在脸上的、滚烫粘稠的触感……那不是猪肉的血,是活生生的人!
……
终于熬到役满归乡,以为能守着父母过安生日子。
然而,大梁律法森严,正卒之后,每年仍需以“更卒”之身服役一月。
或是巡街守夜,或是筑城挖渠。
就是在一次更卒巡街时,他遇见了那个眉眼清亮、带着点少年意气的捕快,小林。
那时的小林刚入公门不久,热情未褪,见他这个沉默寡言、却手脚麻利、眼神里带着战场淬炼过警惕的老卒,便主动攀谈起来。
一来二去,竟成了这冰冷世道里,陈屠唯一能说上几句话的人。
……
安稳日子没几年,一场大疫席卷乡里,父母双双撒手人寰。原主陈屠守着空荡荡的老屋,只觉得人生一片灰暗。
战场上的戾气、失去亲人的痛苦、更卒时看惯的阴暗,像毒蛇啃噬着他。
他需要一份能养活自己、又能发泄那压抑戾气的工作。
就在这时,刑部那位负责招募、头发花白、眼神鹰隼般锐利的老师傅,刘大脑袋不知通过何种渠道,找到了他。
“小子,听北关退下来的老兄弟提过你。”
刘大脑袋的声音沙哑低沉,开门见山,
“守关那一战,砍了几个趁火打劫的杂碎,刀刀毙命,眼睛都没眨一下?”
原主陈屠沉默地看着老师傅,眼神里是战场上淬炼出的、未褪尽的冰冷戒备,没有否认。
老师傅浑浊却锐利的眼睛上下打量着他,仿佛在审视一件称手的兵器:
“好。是块干我们这行的料。见惯了血,心肠够硬,手够稳。”
“营里缺人手。”
老师傅言简意赅,
“刽子手。钱比你在更卒那点饷钱多得多,也…清净。”
望着他犹豫不决的眼神,又想到养女小林那决绝又带有几分撒娇的嘱托,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不用跟活人费那么多口舌,只跟死人打交道。一刀下去,万事皆休。”
父母已逝,了无牵挂。
这麻木的“清净”,这只需要面对断头台、不需要面对活人复杂情感的营生,似乎正是他需要的。
战场上的血早已浸透灵魂,再多砍几个罪囚的头颅…又有何妨?原主陈屠几乎没怎么犹豫,点了点头。
他最终放下了伴随他七年的军刀,拿起了刑部发下的、更沉更冷、专为断头设计的鬼头刀,成为了职业侩子手“陈屠”。
而小林,是他成为刽子手后,为数不多并未因此疏远他,反而偶尔带着担忧目光看向他的旧识……
刻意压抑的行伍记忆、更卒经历以及选择成为侩子手的复杂心路,彻底粉碎,灰飞烟灭。
那轮血月仿佛一只巨眼,将他灵魂深处所有不堪的、血腥的、被刻意遗忘的角落都照得无所遁形。
……
巨大的精神冲击混合着血月带来的诡异力量,陈屠眼前一黑,意识彻底沉沦。
“噗嗤”
尘途利刃入肉,刺进了老师傅刘大脑袋佝偻的胸口,陈屠猛然觉醒,瞪大了双眼。
老人面目含笑,摇摇晃晃倒下,身旁是几个倒下白衣禁卫的残肢断臂。
“陈屠!”
清冷的声音顺着血腥味夹杂着草木清香飘进耳中与鼻尖。
陈屠缓缓转身,那人面带失望的表情,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清明,
他重新变得混沌迷茫,随心而动,随刃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