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志强那句拖着长调、淬着冰渣子的“行啊……真他娘的行啊……”像条毒蛇，钻进耳朵里，盘踞在心上。屋里那点劫后余生的微弱暖意，瞬间被门外灌进来的寒风扑灭。煤油灯的火苗疯狂跳动，在郑娟母女惊魂未定的脸上、在涂志强那张阴鸷贪婪的脸上、在光明苍白虚弱的脸上，投下扭曲变幻的阴影。

“涂志强！你…你还想干什么？”郑娟猛地将母亲护在身后，像只被逼到绝境的母兽，声音嘶哑却带着豁出去的尖锐。她瘦弱的身体微微发抖，但那双杏仁眼死死瞪着门口的男人，里面燃烧着愤怒和后怕交织的火焰。

涂志强根本没理她。他那双浑浊的、带着毒钩子般的眼睛，只死死钉在我身上。那目光，像在剥皮拆骨，一寸寸地刮过我的脸，我的工装，最后，再次精准地落在我右侧裤袋那微微鼓起的一小块上——那是刚刚塞进去的仿古锡瓶轮廓。

“呵……”他又发出一声短促、令人牙酸的冷笑，嘴角咧开一个更大的弧度，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周家小子……以前真没看出来，藏得够深啊。”他慢悠悠地往前踱了一小步，旧棉军大衣的下摆蹭着门槛，发出沙沙的轻响。那股浓烈的劣质烧酒味和汗馊味再次弥漫开来，混合着屋里残留的血腥气和药味，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污浊气息。

“滚！”我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淬了火的钢针，带着一股豁出去的森冷煞气。身体微微绷紧，重心下沉，木材厂抡大斧的力气和前世打架斗殴积攒下的那股子狠劲，在这一刻全部凝聚起来。我知道，这时候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这头恶狼，已经闻到了血腥味。

涂志强脚步顿住了。他浑浊的眼珠在我冰冷的眼神和我脚下那敞开的、闪烁着金属寒光的急救药箱之间来回扫视了几圈。那药箱里，盘尼西林的玻璃瓶、锋利的手术器械，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非人间的、令人心悸的光泽。他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在权衡着什么。最终，那股对未知的忌惮和对我身上那股突然爆发出的、完全不像一个普通木材厂小工该有的狠厉气势的估量，暂时压过了他赤裸裸的贪婪。

“行，行…”他拖长了调子，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目光却依旧毒蛇般缠着我，“今儿算你走运，小崽子。救人？嘿嘿，好啊，接着救！”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炕上虚弱的光明和地上惊魂未定的郑大娘，又扫过郑娟那张泪痕狼藉却充满恨意的脸，眼神里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我倒要看看，你能救到几时？这太平胡同的‘太平’，还能太平多久？”

他最后阴恻恻地撂下这句带着浓浓威胁的话，又深深地、贪婪地剜了一眼我的裤袋位置，这才猛地一甩他那油腻的头发，转身，晃晃悠悠地消失在门外浓重的夜色和风雪里。

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随着他的离开骤然一松。郑娟紧绷的身体瞬间垮塌下来，踉跄一步，扶住了旁边的炕沿，大口喘着气，眼泪无声地又涌了出来。郑大娘瘫在地上，捂着心口，眼神空洞地望着破旧的天花板，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恐惧后的虚脱。

“秉坤哥……”郑娟的声音带着劫难的余颤，看向我的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感激、后怕、巨大的无助，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对涂志强那番话的深深恐惧，“他…他不会放过你的……还有光明，还有我妈……”

“别怕。”我打断她，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强行镇定的力量。我知道涂志强的话不是空穴来风，这头恶狼已经盯死了我，也盯死了这家人。但现在，稳住局面比什么都重要。我迅速蹲下身，再次检查郑大娘的情况。脉搏虽然细弱，但比刚才平稳了许多，舌下含服的硝酸甘油效果还在持续。“大娘，感觉怎么样？心口还闷得慌吗？”

郑大娘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的气音：“……好…好多了……谢…谢谢秉坤……”

“您别说话，好好缓着。”我温声安抚，又转向郑娟，“娟儿，家里有热水吗？给大娘和光明都喂点温水，要慢。”

郑娟连忙擦掉眼泪，强打起精神去弄水。

我的目光落在炕上。光明蜷缩在破旧的棉被里，呼吸微弱但平稳，小脸虽然依旧苍白，但那种骇人的青紫和抽搐已经消失。他闭着眼睛，似乎睡着了，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陷入了昏沉。最让我心头一紧的是他的眼睛。虽然睁开了，但那双瞳孔依旧灰蒙蒙的，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洗不净的尘埃，毫无焦距，空洞地对着屋顶的方向。

【目标郑光明急性危象解除。但先天性眼疾导致视力严重受损，近乎失明。】

【初步诊断：先天性白内障（核心混浊）合并视神经发育不良。】

【治疗方案：需尽快行白内障摘除联合人工晶体植入术，并辅以神经营养支持。手术风险高，术后视力恢复程度未知。当前年代医疗条件…成功率评估低于30%。】

系统冰冷的提示像一盆冰水浇在心头。白内障！还有视神经问题！在这个1969年的冬天，在吉春这个小城，这手术难度无异于登天！别说成功率了，连能做这种手术的医生和设备在哪里都不知道！没有人工晶体！神经营养药更是天方夜谭！

一股沉重的无力感瞬间攥住了心脏。救得了一时，救不了一世。光明的眼睛，依旧是悬在郑家头顶的利剑，也是涂志强能随时拿来要挟郑娟的筹码！

“秉坤哥……”郑娟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温水走过来，看到我凝重的脸色，声音又带上了哭腔，“光明他……他的眼睛……”

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情绪。不能乱，现在绝对不能乱。“暂时没事了。”我接过碗，声音尽量平稳，“光明需要休息，大娘也需要静养。但光明的眼睛……是先天的大病，很麻烦。”我没有隐瞒，也瞒不住。

郑娟的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端着碗的手抖得厉害，热水洒出来烫红了手背也浑然不觉。她看着弟弟那张沉睡中依旧带着病容的小脸，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再次将她淹没。钱？她连明天的冰棍钱都不知道在哪里！手术？那是她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和无法企及的高度！

“我…我会想办法……”她哽咽着，声音低得像蚊蚋，毫无底气，更像是对自己绝望的催眠。

我看着她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肩膀，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熄灭的微光，胸腔里那股滚烫的火焰再次升腾起来。办法？靠她卖冰棍？靠涂志强那包藏祸心的“帮忙”？绝无可能！

“办法，我来想！”我斩钉截铁地说道。这五个字，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郑娟死寂的眼底激起一丝微弱的涟漪。她猛地抬头看我，那双被泪水洗得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小心翼翼的希冀，但更多的还是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