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渊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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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雪夜惊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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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金大营的夜哨刚刚换过第三班。寒风卷着细碎的雪沫,抽打着牛皮营帐,发出沉闷的啪啪声。值哨的士兵裹紧了皮袍,缩着脖子,目光在昏黄摇曳的火把光晕之外,是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墨黑。营盘深处,除了风雪的呜咽和偶尔战马的响鼻,一片死寂。

李轩营帐内,炭盆的火光早已熄灭多时,只余下暗红的余烬,散发着最后一点微弱的暖意。帐帘被悄然掀开一道缝隙,一个裹着臃肿灰鼠皮袄、戴着破旧毡帽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幽灵,无声地滑了出来。他佝偻着背,脚步蹒跚,像极了那些被驱赶着搬运物资、早已麻木疲惫的役夫,手里还拎着一个半空的、散发着牲畜草料气味的破麻袋。

两个巡哨的建虏士兵提着气死风灯,恰好从附近走过。昏黄的光线扫过那道身影。

“喂!老东西!大半夜的乱晃什么?”一个士兵粗声呵斥,带着浓重的关外口音。

那“老役夫”身体猛地一哆嗦,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如同破风箱般的呜咽声,指了指营盘外围堆积如山的草料垛方向,又扬了扬手中的破麻袋,随即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晦气!”另一个士兵嫌恶地挥挥手,“快滚去干活!别死在道上碍事!”

“老役夫”如蒙大赦,一边咳着,一边拖着沉重的脚步,蹒跚地向草料垛的阴影里挪去,很快消失在哨兵的视线之外。

草料垛巨大的阴影下,寒风更显凛冽。“老役夫”佝偻的身形在踏入阴影的瞬间,如同绷紧的弓弦般挺直!浑浊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鹰!他一把扯掉头上那顶散发着汗馊味的破毡帽,露出李轩那张年轻却布满风霜痕迹的脸。他迅速脱掉臃肿的灰鼠皮袄,露出里面紧束的深青色短打。他将皮袄和毡帽胡乱塞进旁边的草料缝隙深处,又从破麻袋里掏出一双底子厚实、绑着防滑草绳的牛皮靴,飞快地换下脚上那双沾满泥污的役夫破鞋。

做完这一切,他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肺部传来火辣辣的刺痛,头脑却异常清醒。他侧耳倾听片刻,确认附近无人,身形如同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紧贴着草料垛巨大冰冷的阴影,向着营盘西南角——马厩的方向,无声而迅疾地潜行。

马厩区域,气味混杂。汗味、马粪味、干草味、皮革味交织在一起。值夜的几名马夫裹着皮袄,瑟缩在避风的角落里打盹,鼾声在风雪的间隙隐约可闻。马匹大多安静地站着,偶尔甩甩鬃毛,喷个响鼻。

李轩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一排排马栏。他需要一匹好马,更要一匹不起眼的马。最终,他的目光锁定在角落一个单独的隔栏里。那是一匹通体深栗色、四蹄雪白的蒙古马,骨架匀称,肌肉线条流畅,此刻正安静地嚼着草料,眼神温顺,但在偶尔抬头的瞬间,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野性光芒。它的鞍具也是最普通的军制皮鞍,毫不起眼。

就是它了!李轩屏住呼吸,如同狸猫般轻盈地翻过半人高的木栏,落入隔栏内。那栗色马只是警惕地竖起耳朵,微微侧头看了他一眼,并未发出嘶鸣。李轩心中微定,迅速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缰绳,动作轻柔而熟练地给它套上笼头,检查了一下肚带和马镫,确认牢固。

他牵着马,悄无声息地推开马厩后侧一扇虚掩的、通往营盘外围的侧门。风雪立刻裹挟着更大的力量扑面而来。门外,是连绵的草料垛和堆放杂物的空地,更远处,便是那道在风雪中若隐若现、用粗木栅栏和鹿角构成的简易营盘边界!

李轩翻身上马,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栗色马打了个响鼻,顺从地迈开步子,小跑起来,马蹄踏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沉闷而规律的“嘚嘚”声,巧妙地融入了风雪的呜咽和远处巡哨士兵模糊的脚步声里。一人一马,借着杂物的阴影和夜色的掩护,如同两道融入黑暗的流影,迅速接近营盘边缘。

就在距离栅栏还有十数丈时,异变陡生!

“什么人?!”一声厉喝如同炸雷般撕裂夜空!紧接着,是弓弦绷紧的“咯吱”声!两名本该在附近巡逻的建虏士兵,不知为何提前折返,恰好从一堆木料后转出!昏黄的气死风灯瞬间照亮了李轩和他胯下的马!

暴露了!

李轩瞳孔骤缩!没有丝毫犹豫!他猛地一抖缰绳,身体伏低,几乎贴在马背上,同时右腿狠狠一磕马腹!

“驾——!”

栗色马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决绝的意志,瞬间爆发出惊人的速度!四蹄翻飞,如同离弦之箭,向着近在咫尺的木栅栏狂冲而去!雪沫在蹄下激溅!

“放箭!拦住他!”士兵的嘶吼伴随着尖锐的破空声!两支狼牙箭撕裂风雪,带着致命的尖啸,几乎是擦着李轩的后背和马臀掠过,狠狠钉入前方的冻土!

栅栏已在眼前!李轩甚至能看清那粗粝的木桩纹理!他猛地一提缰绳!栗色马长嘶一声,后蹄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如同腾跃的蛟龙,高高跃起!

“砰!咔嚓!”

沉重的马身狠狠撞在顶端的鹿角上!木屑飞溅!几根尖锐的木刺擦着马腹划过,带起几道血痕!巨大的冲击力让李轩身体剧烈一晃,几乎被甩脱马背!他死死抱住马颈,双腿如同铁钳般夹紧马腹!

栗色马负痛长嘶,但跃势不减,硬生生从被撞开的缺口处飞跃而过!重重落地的瞬间,巨大的惯性让它向前踉跄了几步,才在李轩的强力控驭下稳住身形!

“追!快发信号!有明狗奸细逃营!”身后传来建虏士兵气急败坏的狂吼和尖锐刺耳的骨哨声!紧接着,如同滚油泼入冷水,整个后金大营瞬间炸开!凄厉的号角声此起彼伏,无数火把被点燃,如同苏醒的巨兽睁开了猩红的眼睛,人喊马嘶的喧嚣撕裂了雪夜的宁静!

李轩根本不敢回头!他伏在马背上,任由刺骨的寒风如同刀子般刮在脸上,将缰绳死死缠绕在手腕上,双腿疯狂地踢打着马腹!

“快!再快!”

栗色马感受到了身后追兵的威胁和主人搏命般的催促,四蹄翻腾到了极致!它粗重的喘息喷出大团大团的白气,在身后拉成一道长长的轨迹。马蹄每一次落下,都在冻硬的雪地上砸出一个深坑,溅起大片雪雾!一人一马,如同挣脱了牢笼的惊鸿,向着西南方苍茫无尽的黑暗和风雪,亡命飞驰!身后的火光和喧嚣,如同追逐的死亡潮汐,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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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军王帐内,灯火通明如同白昼!

“废物!一群废物!”多尔衮如同暴怒的雄狮,一脚踹翻了前来禀报的戈什哈(传令兵),脸上的横肉因狂怒而扭曲抽搐,“一个大活人!在你们眼皮子底下!跑了?!还他妈抢了匹马!你们的眼睛都让狗吃了?!”

被踹倒的戈什哈口鼻流血,却不敢擦拭,挣扎着爬起,匍匐在地,声音因恐惧而颤抖:“贝勒爷息怒!那奸细……实在狡诈!装扮成役夫,又趁着风雪……”

“风雪?!风雪就他娘的是理由?!”多尔衮咆哮着拔出腰刀,雪亮的刀锋在灯火下闪烁着嗜血的寒光,“老子现在就剁了你们这群没用的东西!”

“够了!”皇太极冰冷的声音如同寒流席卷,瞬间压下了帐内的狂躁。他端坐在白虎皮榻上,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深潭般的眸子里寒光凛冽,死死盯着跪在帐中、面色惨白的范文程。“宪斗!人呢?!搜到了吗?!”

范文程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声音干涩:“回……回大汗!李轩营帐已彻底搜查!除……除了一些炭灰余烬,空无一物!那柄御赐短刀……还有那金狼头令牌……均不见踪影!他……他定是早有预谋!”

“早有预谋?!”皇太极猛地一拍扶手,紫檀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好!好一个李轩!好一个‘米脂’!他是在把本汗,把整个大金,当猴耍!”一股被愚弄的暴怒混合着对那“米脂策”可能失控的巨大忌惮,如同毒火在他胸中灼烧!他本以为放出的是一条咬向大明的毒蛇,却没想到这毒蛇第一个反噬的竟是自己!

“大汗!给奴才三百轻骑!不!一百骑!奴才亲自去追!定将那背主忘恩的明狗碎尸万段!把他的人头挂在山海关上,给孙传庭作伴!”多尔衮单膝跪地,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嗜血杀意。

“追?”皇太极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风雪漫天,黑夜如墨!他往哪里逃?米脂?还是别的什么地方?你追得上?就算追上了,他孤身一人,滑不留手,你如何抓活的?!”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火下投下巨大的、压迫感十足的阴影,“他跑不远!也跑不掉!传令!”

他目光如电,扫过帐内诸将:

“阿济格!你率本部精锐,即刻封锁山海关所有要道!严查所有南下之人!尤其是形迹可疑的汉人书生!宁可错杀,绝不放过!”

“嗻!”阿济格轰然领命。

“岳托!你带人,持本汗手令,立刻飞骑前往依附我大金之鄂尔多斯、土默特等部!传令各部台吉,严密监控所有南向通道!尤其是通往陕西米脂方向!凡持金狼头令牌者,无论何人,立捕!押解来见!生死不论!”

“嗻!”岳托领命而去。

“多尔衮!”皇太极的目光最后落在自己这个桀骜的弟弟身上,眼神锐利如刀,“你,带最精锐的巴牙喇,一人双马!不必管方向,给本汗往西南追!循着马蹄印,嗅着他的气味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本汗要亲自看看,他李轩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嗻!奴才领命!”多尔衮眼中爆发出兴奋而残忍的光芒,如同嗅到血腥的饿狼,猛地磕了个头,转身大步冲出营帐,带起一阵寒风。

帐内只剩下皇太极和匍匐在地的范文程。沉重的气氛几乎凝成实质。

“宪斗……”皇太极的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怒意,“他帐中那些炭灰……给本汗一点一点筛!给本汗找出……他到底烧掉了什么!”他有一种极其不祥的预感,李轩烧掉的,绝不仅仅是废纸!

“嗻!奴才……奴才这就去办!”范文程冷汗涔涔,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

皇太极独自站在巨大的织金龙纛之下,帐外追兵的喧嚣和风雪声隐隐传来。他缓缓走到案前,拿起那份誊抄的《米脂策》,手指抚过“李轩”那力透纸背的署名。冰冷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这个被他视为奇货可居的棋子,这个献上断龙毒策的书生,竟以如此决绝、如此狠辣的方式,反手将他将了一军!将他皇太极玩弄于股掌之间!

“李轩……”皇太极的声音低沉地回荡在空旷的王帐内,带着一种刻骨的寒意和一种棋逢对手的、扭曲的兴奋,“米脂……本汗倒要看看,你能在那里……搅起多大的风浪!你跑得掉一时,跑不掉这……乱世棋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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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怒号,天地苍茫。

李轩伏在狂奔的栗色马背上,身体早已被刺骨的寒风和飞溅的雪沫浸透,麻木得几乎失去知觉。手腕上被缰绳勒出的血痕结了冰,每一次颠簸都带来撕裂般的疼痛。身后,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追兵喧嚣,在风雪的阻隔下,似乎被拉远了些,但死亡的威胁从未消失。建虏的轻骑,一人双马,耐力惊人,在这平坦的辽西走廊上,追上他只是时间问题!

必须改变方向!必须进入复杂地形!

李轩猛地一勒缰绳!栗色马长嘶一声,前蹄扬起,硬生生在雪地上犁出两道深沟,调转方向,不再笔直向西南,而是折向正西!那里,是连绵起伏、如同沉睡巨兽般的燕山余脉!黑暗隆咚的山影在漫天风雪中若隐若现!

冲进山里!只有那里,复杂的地形和茂密的林木(虽然冬季凋零,但沟壑纵横),才能最大程度抵消建虏骑兵的机动优势!才有可能……搏得一线生机!

马蹄踏碎积雪,冲入一片稀疏的桦木林。光秃秃的白色树干在风雪中如同森然的鬼影。李轩的心刚刚稍定,一股极其微弱、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的危机感骤然袭来!

不对!太安静了!连风声似乎都在这里诡异地减弱了!

“唏律律——!”

胯下的栗色马猛地发出一声惊恐的长嘶,前蹄狂乱地刨着地面,死活不肯再前进半步!动物对危险的直觉远超人类!

陷阱!

李轩瞳孔骤缩!来不及细想,他猛地一按马鞍,身体如同离弦之箭般向后翻滚!

几乎就在他身体离开马背的瞬间!

“嗡——!”

一张由粗大绳索和削尖木桩构成的巨大拍网,带着沉闷的破空声,从侧面两棵粗壮的桦树后猛然弹出!如同巨兽张开的狰狞大口,狠狠拍击在他刚才停留的位置!

轰!

木桩深深扎入冻土!积雪和碎木飞溅!栗色马被巨大的冲击力狠狠扫中后腿,惨嘶着翻滚出去,砸在雪地里,扬起大片雪雾!

李轩狼狈地滚落在冰冷的雪地上,顾不得撞击的疼痛,一个翻身半跪而起!手已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空空如也!那柄被他砸弯丢弃的御赐短刀早已不在!赤手空拳!

“桀桀桀……身手不错嘛!可惜,还是着了道儿!”一个粗嘎刺耳、如同夜枭般的声音从左侧的树后响起。紧接着,三个穿着臃肿破旧皮袄、手持锈迹斑斑腰刀和简陋猎叉的身影,如同鬼魅般从树影里钻了出来!为首一人,脸上横亘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在昏暗中如同扭曲的蜈蚣,眼神凶狠贪婪地打量着李轩,如同在看一头落入陷阱的肥羊。

山匪!还是最穷凶极恶、专在边境趁乱劫掠的那种!

“大哥!看这细皮嫩肉的,像个读书人!还有这马!是匹好马!”一个喽啰盯着挣扎哀鸣的栗色马,眼中放光。

“废话!绑了!搜身!值钱的扒干净!这身皮子看着也暖和!”刀疤脸狞笑着,提着刀一步步逼近,“小子,识相点,省得爷爷们动手,还能给你个痛快!”

李轩半跪在冰冷的雪地里,急促地喘息着,白色的雾气在口鼻前迅速消散。前有恶匪拦路,后有建虏追兵!风雪如同冰冷的铁幕,将他牢牢困在这片绝地之中!死亡的阴影,从未如此刻般浓重!

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没有任何预想中的恐惧或哀求。风雪吹乱了他的鬓发,露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那里面,没有绝望,只有一片冰封的、燃烧着最后疯狂的决绝!嘴角,甚至勾起了一丝近乎残忍的、冰冷的弧度。

“想要我的命?”李轩的声音在呼啸的风雪中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寒意,“那就……拿你们的命来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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