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雨将至她的声音在颤抖
第2章 大雨将至她的声音在颤抖
第一节:凝固的空气与炸裂的暴雨
盛夏的尾声裹挟着一种近乎绝望的喧嚣,疯狂冲撞着高考前最后的那段逼仄时光。冲刺班教室像一个密不透风的高压锅,锅内的气体早已不再是沉甸甸的铅块,而是化作了无数细小尖锐、肉眼不可见的芒刺。它们漂浮在浑浊燥热的空气里,藏在每一次刻意回避的目光中,潜进每一次刻意压低声音的讨论尾音里,也悄然钻进每一次疲惫呼吸间的短暂沉默里。一种名为“离别”的东西,混合着硝烟般的高考迫近气息,开始在每个人的心底悄然发酵、膨胀,无声无息却又无处不在。
这天下午,时间仿佛被一种粘滞的力量拖住了脚步。窗外的天色呈现出一种病态的灰蓝,沉重而污浊。云层像吸饱了脏水的巨大棉胎,低低地、沉沉地覆盖下来,几乎压垮了操场尽头那些依旧在闷热中疯狂伸展枝丫的泡桐树顶。墨绿得发黑的枝叶在低气压下纹丝不动,仿佛凝固在巨大的琥珀之中,失去了往日风过时的喧嚣活力。空气不再仅仅是热,它浸满了水汽,沉甸甸、湿漉漉地包裹着一切,皮肤接触上去,立刻会蒙上一层看不见的、令人发腻的黏着感。一丝风都没有,只有死寂的湿闷,窒息般地勒紧每一个暴露在外的毛孔。
惨白的日光灯管亮着,在窗棂分割出的灰暗背景映衬下,显得格外晃眼和冰冷。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末日前的怪异平静,翻书声、写字声都刻意放轻了,仿佛声音稍大一点,就会戳破这片虚假的平静,引来什么不可知的灾难。讲台上,物理老师的声音透过劣质麦克风传递出来,失真而遥远,与窗外地平线上隐隐滚过的闷雷声奇异地混杂在一起,模糊不清。公式和定理在嗡嗡的电流杂音里跳动着,像遥远星系的信号,难以捕捉其核心逻辑。
我坐在座位上,手里的笔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划拉着意义不明的短线或圆圈。那道令林小雨深恶痛绝的解析几何压轴题又一次无情地挡在了我的面前,复杂的坐标、诡异的曲线形状,像一团纠缠不清的荆棘,刺得我大脑一片空白。汗水沿着鬓角滑到下颌,痒得难受,我抬手抹去,指尖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烦躁。视线下意识地溜向窗外的死寂灰暗,心思却根本无法聚焦在那片令人窒息的天空上。它的边缘,与坐在旁边过道那侧的身影的轮廓,似乎在我的余光里发生着某种无意识的交错、重叠……
林小雨此刻正深陷在她那个如同军事堡垒般的错题本里。厚实的、皮质封面的本子边缘已经磨损泛白,内页贴满了各种颜色、尺寸的便利贴,密密麻麻地标注着红色的警示、蓝色的补充和绿色的另类解法,像一张精心绘制又经历过无数场惨烈战役的战地地图。她低着头,额头几乎要抵在桌面上,鼻梁上那副沉甸甸的黑框眼镜滑到了鼻尖,她却毫不在意。笔尖在纸上飞快而果断地移动,发出连续不断的“沙沙”声,清晰,稳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她纤细苍白的手指因为用力握笔而绷紧,指节微微泛白。专注得像一尊沉入深渊的雕塑,外界一切声响都被隔绝,只剩下她笔下那个由数字和符号构成的、逻辑严密的冰冷世界。那几粒总是出现在她浓密睫毛上的粉笔灰,今天似乎格外醒目地沾在那里,在惨白灯光下像顽固的尘埃标本。
我强迫自己转回头,盯着那堆荆棘般的几何题,笔杆被我无意识地咬得更深,木质纤维混合着汗水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一道苦涩的线。笔尖再一次悬停在一个关键步骤上,思路如同被卡死的齿轮。就在这沉重的静默里,我试图再次鼓起勇气,准备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对着那个沉静在“堡垒”中的身影,发出一个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喂……”字的开端时——
“咔嚓!”
一道惨白色的电光,毫无征兆地从极低的天幕狠狠劈下,瞬间将教室和窗外的灰暗世界撕裂!紧接着,一声沉闷到足以震颤五脏六腑的炸雷在极近处猛然爆发!
“轰隆隆隆——!!!”
雷声之巨,仿佛就在教学楼顶炸开,沉闷、恐怖,带着毁灭一切的能量,狠狠碾过所有人的耳膜,将心脏都锤得猛然一震、缩成一团!玻璃窗“咯咯”作响,日光灯管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教室里瞬间响起一片难以抑制的尖叫和吸气声。
我被这近在咫尺的霹雳震得浑身一抖,喉咙里尚未成型的音节被硬生生噎了回去,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束缚。扭头看向林小雨,她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巨变抬起了头,镜片后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在惨白电光的映照下猛地收缩了一下,流露出一种罕见的、一闪而过的仓惶与茫然。指间的笔悬在纸上,落下一个突兀的墨点。
然而,这惊变只是序曲。
几乎在雷声余波尚未完全消散、教室里的骚动刚刚冒头的刹那——
“哗——!!!”
天地之间,仿佛天河被骤然凿穿了堤坝!狂暴的、密集到难以想象的大雨,用一种倾覆世界的、不可理喻的凶狠姿态,猛然泼洒而下!雨点不是“落下”的,是“砸”下来的!粗大的、沉重的雨珠,以千军万马冲锋陷阵般的绝对力量和威势,凶悍无比地捶打着玻璃窗、墙体、地面,发出震耳欲聋、连续不断的“噼噼啪啪!砰砰砰!!!”的爆响!那声音不再是鼓点,而是擂响了密集的战鼓,是无数石块被无形的巨力同时砸碎!视线顷刻间模糊、扭曲,窗外的一切——操场、围墙、泡桐树的巨大轮廓——都被这疯狂奔涌的水流冲击得只剩下流动的、扭曲变形的色块。灰暗的天幕被这场狂暴的雨彻底笼罩,变成了一片混沌的、咆哮着的水帘洞。
刺骨的寒气随着风雨凶猛地从窗户缝隙狂灌而入,带着雨水的腥湿,瞬间驱散了室内的闷热,带来一股浸入骨髓的冰凉。原本就有些摇晃的窗户发出更加痛苦的呻吟,桌面上的试卷、书本被这猛烈的风掀得哗哗作响,像受惊的白色飞鸟,有几页单薄的草稿纸甚至打着旋飞了起来!教室里彻底乱了套,惊呼声、挪动桌椅试图关窗的尖锐摩擦声、纸张被吹飞的混乱声响、夹杂着窗外的震天雨声……一切构成了一场末日交响曲的前奏。
物理老师徒劳地站在讲台上试图维持秩序,但麦克风传出的声音在这震天的雨幕噪音和室内的混乱之中,渺小得如同蚊蚋。讲台上的教科书被狂风掀翻了一页又一页。下课铃声尖利地响起,却在倾盆大雨的轰鸣背景里显得那样微弱而可笑。
第二节:蜂拥的闸门与落单的困兽
下课铃声更像是某种溃败的号角。铃声未落,教室里沉闷压抑的气氛瞬间被引爆!焦躁、恐慌和一种逃离逼仄囚笼的本能瞬间占据了上风。
“砰!”,“哐当!”
桌椅被急促挪动的声音此起彼伏,尖锐刺耳。所有人都像是被滚烫的油锅烫了一下,猛地跳起来。书包带子在混乱中被拉扯,书本和文具盒撞落在地上也来不及捡。一张张年轻的脸因为拥挤和急切而涨红扭曲,嘴里发出含混不清的催促或咒骂:
“快走啊!堵门口干嘛!”
“靠!谁踩我脚!”
“伞!我的伞放哪儿了?!”
“让开点!别挤!”
人流如同瞬间决堤的洪水,带着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冲击力,轰然涌向教室前后那两扇狭窄的门!门口瞬间成了漩涡的中心,人挤人,肩撞肩,书包顶书包。体格瘦小的被撞得踉跄,脾气暴躁的忍不住回头骂一句,声音立刻被更汹涌的人声和雨声吞噬。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汗水和湿气的混合浊味,新鲜雨水带来的寒意很快就被人群的集体体温驱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拥挤灼热。
我在人群发力的瞬间就失去了林小雨的踪影。她原本瘦削的身影在人潮的裹挟下,脆弱得像一片被卷入激流的叶子,仅仅在我起身回头试图寻找她的刹那,就已经被后面涌上来的人群彻底淹没在混乱的身影中,只留下一个灰色的、瞬间模糊又消失的轮廓。心头莫名地空了一下,像是猝不及防被抽走了什么。
巨大的喧嚣和拥挤将我推向前门的方向。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本能地随着这股洪流向前挤。身体被四面八方涌来的力量推搡着、冲撞着,双脚几乎离地,呼吸变得异常困难,每一次吸气都像是吸入了一团滚烫湿重的棉絮。书包带子勒得肩膀生疼。眼镜在混乱中滑落到鼻尖,视线变得模糊不清,只能透过扭曲的镜片,看到一片晃动的人体轮廓和刺眼的白炽灯光下蒸腾的汗气。耳边是震耳欲聋的、混杂着青春期特有的变声期嘶吼、咒骂、催促的巨大声浪,如同在巨大的金属熔炉里翻滚沸腾。
短短十几米的距离,感觉像穿越了整个混乱的战场。后背不知被谁的包狠狠撞了一下,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被前面人的身体挡住了。顾不上疼痛,也顾不上寻找那个消失的身影,求生的本能让我拼命稳住身体,只想尽快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混乱涡流。
终于,在几乎被挤变形之前,我踉跄着冲出了教室前门!
门外,是另一个更为恐怖喧嚣的战场。
教学楼门厅早已水泄不通,人头攒动,乌压压一片,比教室里更加混乱十倍!门外雨帘如注,水流如瀑,泼溅的雨水形成一层厚厚的白雾,裹挟着土腥气扑面而来。从各个教室涌出的人流汇聚在门厅,与正在艰难撑伞试图冲入雨中的学生猛烈对冲,乱成一锅滚沸的粥。
“我的伞!别碰!”
“哎哟!看着点!”
“谁啊?!推什么推!”
“前面动啊!傻站着等水漫金山吗?!”
尖叫声、雨伞金属杆摩擦碰撞的刺耳刮擦声、湿透的鞋子踩在水洼里的噗嗤声……各种混乱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反复激荡、放大,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每一次外面有人成功挤入雨中,必然伴随着里面更大一波人潮的涌动。雨水和汗水混合着,将地面弄得湿滑不堪,有人趔趄,有人差点滑倒,引发周围一片小小的惊呼和更加粗暴的推搡。
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喘着粗气,如同刚爬过一座陡峭的山峰。衬衫的背部被后面人的汗水完全浸透了,紧贴在后背上,传来一阵阵冰凉。心跳依然像擂鼓一样狂跳不止。我茫然地看着眼前这片近乎失控的混乱景象,一种巨大的疏离感和无助感悄然爬上心头。目光无意识地扫过人堆,试图寻找那个熟悉的、戴着大黑框眼镜的身影,但满眼皆是晃动的人头和色彩斑斓、形态各异的伞顶——红的、蓝的、格子、纯色的雨伞们,在这场仓促的混乱中被撑开、碰撞、纠缠、歪斜,每一把伞的开启都像一个小小的、孤立的信号。没有找到她。她是在门口更拥挤的后门?还是已经被人潮推挤着冲进了雨里?或者……还在拥挤的教室?未知带来的焦躁感像小虫子一样啃噬着神经。更现实的是——我摸了摸书包侧兜,心里咯噔一下——我竟然也忘记带伞了!
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焦虑。这场毫无预兆就狂泻而下的暴雨,成了压倒高考前紧绷神经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撕碎了青春最后的、勉力维持的秩序感和矜持。
时间一点点流逝,门厅的人潮在缓慢地、极其痛苦地减薄,如同退潮时滞留在沙滩上的淤泥。大部分人最终都找到了避雨的方法,或与他人挤在了一把伞下相携而去,或咬着牙顶着书包、书本发狠地冲进了雨幕之中。
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反而更显磅礴。雨水从屋檐垂落,形成无数道银亮的水帘,砸在积满水的水泥地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发出单调而持续不断的巨大噪音。门口的水洼汇集成一片小小的湖泊,反射着门厅惨白灯光的破碎倒影。
我靠着墙,身体的温度似乎在一点点流失。衬衫湿冷地贴在身上,带来阵阵寒意。门厅渐渐空旷下来,只剩下零星的几个和我一样滞留的学生,各自缩在角落里,脸上写满了无奈和烦躁。喧嚣散去,只余无尽的雨声轰鸣,这种单一的、铺天盖地的嘈杂,反而更清晰地映照出内心的空洞。
就在这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通往教室的走廊深处传来。
第三节:窗玻璃上的倒影与递出的伞
脚步声很轻,但在雨声稍作间隙、门厅里寂静异常的时刻,却清晰得如同踏在心上。它带着一种与刚才混乱蜂拥完全不同的节奏——稳定,甚至有点刻意放缓的从容。
我循声望去。
林小雨正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慢慢地向门口走来。
她的步履显得有些沉缓,没有了平日里那种夹着书本、脚下生风的利落。身上似乎没有打湿太多,大概是避开了最拥挤的时段。但她的目光微微低垂,没有直视前方,焦点像是落在脚下光洁的水磨石地面上,又仿佛什么也没看。手里拎着那个她标志性的深蓝色、边角磨损的帆布书包,沉甸甸地坠在她一侧的肩膀上。
她走近了些。
门厅惨白的光线斜斜地打在她的脸上、身上。光线透过厚重的镜片,仿佛在她眸子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难以穿透的雾气,让人看不清那里面的情绪。
就在她即将走过我靠着的那面墙壁时,她的脚步忽然极其短暂地滞涩了一下。微乎其微,像是一粒小小的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仅荡开一圈几不可见的涟漪,随即又恢复了平稳。
这一瞬的停顿,是因为看到了我?还是只是刚好走到了有片水渍的地方?无从判断。她的身体并没有转过来,也没有抬起眼睑看我一眼。
我的心跳却在那微顿的瞬间漏跳了半拍,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有些僵硬地看着她的侧影。
她没有停留。连眼角的一丝余光似乎都没有投向我这边,脚步便如之前一样,稳定地继续向前走去,方向是门口那片白茫茫、水声轰鸣的世界。那几粒粘在她浓密睫毛上的粉笔灰,在门厅明亮的白光下,显得比任何时刻都要清晰,白得耀眼。它们就像小小的标记,嵌在她低垂的眼帘之上。
我以为她会就这样直接走入雨中。
可就在她经过那扇巨大的、被雨水疯狂冲刷变得模糊不清的玻璃门时,她的脚步,第二次停了下来,而且这次停住了。她就站在门外那片疯狂水幕的咫尺之遥,仅仅一步就能踏入冰冷刺骨的雨中。
她背对着我,面对着被雨水涂抹得光怪陆离的玻璃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门外的暴雨声无限拉长、稀释。
她的头微微抬起了一点,但角度很微妙。她不是在看向门外的雨景,也不是在玻璃上寻找自己的倒影。她的目光,以一种极低的、不易察觉的角度,落在了玻璃表面某个恰好能映出身后门厅景象的区域。
我屏住了呼吸,目光不由自主地锁定了那片玻璃。
灰暗雨幕的背景前,模糊的、布满水流的玻璃上,确实晃动着一个扭曲的影子——是我的影子。靠在墙角,浑身湿冷,肩膀无意识地微微塌陷着,透着一股无家可归般的落拓和无助。我的影子被水流拉长、变形,显得更加单薄和孤零。
然后,玻璃上的景象开始变幻。水流划过的痕迹不断改变着映照的角度。在几道水痕蜿蜒流过之后,我看到林小雨的镜片中,那浓密睫毛上固执的几点白色粉尘的特写,在模糊的影像里被无限放大,苍白得灼眼。
她在看。
她看到了玻璃上那个落魄的倒影。
门厅里死寂一片,只有雨声在咆哮。我看着玻璃上那个属于我的、被水流扭曲的剪影,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尴尬?窘迫?一点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希冀?
几秒钟。或许只有一两秒,又或许漫长如一个世纪。
玻璃门内侧,林小雨微微垂着的眼睫终于颤动了一下。那几粒粉笔灰似乎也跟着微微抖了抖,但没有落下。
她没有回头。
但她的手,那双平时指点卷子、挥斥方遒般握着笔的手,却无声地动了。
她将她左肩上那个深蓝色的、沉重帆布书包慢慢地滑落下来。动作从容、稳定,仿佛只是在放下一件寻常的行李。她将书包放到自己脚边湿漉漉的地砖上。
然后,她的手伸向书包侧面的一个狭长的、带拉链的侧兜。
拉开拉链,发出轻微的、在雨声中几乎听不见的“嘶啦”声。
她的手探了进去。
当她的手再次拿出来时,手中多了一样东西——
一把折叠起来的雨伞。
伞的样式很老气,甚至可以说是过时。深蓝色的伞布,颜色洗得有些发白,边缘处似乎有点磨损脱线的迹象。伞骨是那种结实的、但略显粗笨的老式金属伸缩杆,折叠在一起,透着一股与主人年纪毫不相符的陈旧气息。
她就那样握着那把伞,伞身的深蓝与她帆布书包的颜色近乎一致,融为一体。她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凸起泛白,连带着握伞的手指,都似乎在极其细微地、以一种难以察觉的频率……颤抖着。
那颤抖,不剧烈,却异常突兀,与她整个人的冷静姿态格格不入。它仿佛是从她的指尖神经末梢蔓延开来的,无法抑制的一丝慌乱,或者别的、更深层的东西。
门外的雨声喧嚣无比,我的耳边却仿佛只能捕捉到那片玻璃的冰凉映像,以及她握伞手指那微不可察的、神经质般的抖颤。
她站在原地,背对着我,面对着雨幕,沉默得像一块礁石。那把深蓝色的、老旧的伞,稳稳地(除了那微颤的指尖)握在她手中。
第四节:“不麻烦”的习题册与“你一个人”的钝击
等待的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拉成一条紧绷的、几欲断裂的弦。
林小雨的背影在门厅惨白的光影与门外灰暗雨幕的夹缝里,凝固成一道模糊的剪影。那把深蓝色的旧伞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握持下,依旧悬停在那个无声的、充满问号的状态里,是递出?还是收回?
终于,凝固的时间流淌了半分。
她的身体极其轻微地向侧面转了大约二十度——一个既不彻底面对我,也并非完全背向我的角度——然后,迈开了脚步。
不是走向门外,而是……朝我靠着的这个角落走来。
她的动作依然保持着一种刻意的稳定,但那几步的距离,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重量,仿佛每一步都踏在某种无形的、粘稠的阻碍之上。帆布鞋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发出微弱的、几不可闻的“嗒”、“嗒”声。
几步路的距离眨眼就到了。
她没有完全靠近,在我前方约一米处停下了脚步。这个距离,很近,足以看清她镜片上沾着的水汽,很近,近得我能再次清晰地嗅到那股混合着旧书木质味和淡淡皂香的、属于她的独特气息;但也很远,隔着整个无法逾越的雨季。
她没有看我。目光仿佛穿透了我身后的墙壁,落在某个遥远的、抽象的虚空点上。镜片后的瞳孔有些难以聚焦,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游离。浓密的睫毛依旧低垂,那几点顽固的粉笔灰在灯下闪着惨白的光。
她握着伞的手抬了起来。那只手,终于不再剧烈颤抖,但仍有一丝难以消弭的、细微的紧绷感,如同弓弦在发射前最后的静默。她将伞平平地伸向我递过来,动作干脆,甚至带着点她惯常指正错题时的、不容置疑的利落。只是在伞柄即将递到我面前的一刹那,她的手臂似乎出现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僵。
“拿着。”她的声音响起来。
然而,这熟悉的、带着惯常命令口吻的两个字,声线却完全不是平常的样子!它失去了那种清晰的、穿透空气的锋利质地,而是低沉了下去,仿佛被人用砂纸打磨过一般,带上了一种无法掩饰的、微微的……沙哑。更主要的是,那声音在响起的瞬间,竟带着一丝……不受控制的、细微的、如同风吹过薄纸般的抖。
就像她刚才握伞的手指的颤抖一样!
我愣住了,心脏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攫住。
这声音的变化……太突兀了。像一块坚冰突然被赋予了生命,内部传来细碎的裂痕声。
我的目光下意识地越过那把深蓝色的伞柄,追寻着声音的来源——她弧线紧抿、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的唇。那唇瓣也在极其细微地翕动着。原来,这颤抖……不仅仅是手指?!
大脑因为震惊和意外而陷入短暂的空白。就在这零点几秒的迟疑里——
林小雨的手腕一抖,那把伞如同完成了某种必须交接任务的标志物品一般,不容拒绝地向前一送,略带强硬地塞进了我有些茫然无措、僵硬垂在身侧的手里。
冰凉的金属伞柄接触到我指尖皮肤的刹那,仿佛一道细小的电流窜过,让我激灵一下回过神来。伞柄带着外面灌入的湿气和寒气,也带着她掌心残留的、一丝近乎虚无的温热。
“这……”我下意识地开口,喉咙干涩得厉害,声音卡在中间。
“……谢谢你带伞了?”这句应该表达感激的话被我笨拙地吐出来,后半句的语调却诡异地往上扬了扬,因为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她脚下的地面——那里空空如也,除了那个深蓝色的帆布书包,根本没有第二把伞的踪迹。她……她给我了,她自己怎么办?
我的视线困惑而担忧地抬起,再次聚焦在她的脸上。
她似乎没听见我那后半句飘在半空的疑问句。或者说,她根本不在意。
在我接过伞后,她几乎是立刻垂下了那只递伞的手,动作快得有些仓促,仿佛急于甩掉什么烫手的东西。同时,她的身体重心也极其微小地向后退了半步,似乎要拉开物理空间上这一点点的、刚刚迫近的距离。垂在身侧的手悄然捏住了校服衬衫的一角,指节在白色的布料下显得有些绷紧、发白。
就在这时,她再次开口了。
这一次,她微微偏过头,目光没有看向我,而是落在我与她之间那近乎虚无的空气里某一点,像在与虚空中的谁对话。
“这堆……东西。”她的声音比刚才更低了几分,那层砂纸摩擦般的哑和细微的颤,变得稍微清晰了一点。她边说,一边用另一只空着的手,从她刚刚放下的那个深蓝色帆布书包侧边的另一个夹层里,掏出了几本厚薄不一的、边角卷起、封面被各色荧光笔划得五颜六色的习题集和试卷夹。
那动作带着一种程序性的流畅,也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
她将那一摞习题册非常随意地、几乎是“丢”似的,堆放在了她脚边的帆布书包上。
东西放好了。她的动作停了下来。短暂的停顿后,她的头抬起了一个极小的幅度。
“啪嗒!”
一滴不知从哪里飞溅进来的雨水,或者是她垂眸时睫毛不堪重负的抖动,终于让那粒顽固地粘在她左睫毛尖上的、最大的那点粉笔灰,如同一个被判决了的音符,轻轻地跌落下来。
掉落在她鼻梁上冰冷的镜片内侧边缘。
一点小小的、纯白的污迹,粘在那里。
她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或者根本不在意。
她的目光,在完成了“放置”习题册的动作后,才终于抬了起来。
没有躲避,没有游离。
第一次,真真切切地,隔着那层冰冷的镜片与一点新落下的白色尘埃,望进了我的眼睛。
镜片放大了她的瞳孔。我看到那瞳孔深处,漆黑的底色之上,仿佛有滚烫的东西在激烈地涌动、冲撞、燃烧——是愤怒?是委屈?是积攒已久的怨气?还是一种更复杂、更尖锐、即将割裂什么的痛楚?火焰般的光芒跳动着,几乎要烧穿那两片厚厚的、被污点玷污的玻璃!
然而,她的声音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强行的控制力,努力维持在一条冰封的河面之下。那条河道依然冻结着,坚硬、平滑,看似平静无波,但那冰层之下,却是恐怖的暗流在奔涌、咆哮!
“我以后……”她用尽力量去抹平声音里的裂痕,但那股细微的颤抖如同附骨之疽,顽强地依附在她吐出的每一个字的尾音上,“……没时间再帮你看这些了。”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被勉强塑造成规整的形状,却无法掩盖其内部的尖锐和寒意。
“明天开始,”她的语速不自觉地加快了一点,像要急于结束这场煎熬,“冲刺班也不用来了。”
门厅空旷的背景里,雨声如同永不停歇的背景噪音。
她的话像一块沉重的铁块,猝不及防地砸进了我的思维里,留下了短暂的空白和迟钝的痛感。冲刺班不来?她……是生病了?家里有事?可为什么要停止“帮我”?这语焉不详的话语背后透着一股强行剥离的冷硬,让我下意识地忽略了后半句对她自己的安排。
“哦……是吗?那……也好,这样……不麻烦你了。”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回答,干涩、飘忽,带着一丝连我自己都听不下去的笨拙和解脱般的僵硬讪笑。这句话根本没过脑子,完全是出于一种本能的反向缓解眼前这令人窒息气氛的应激反应。她眼中的那簇火焰似乎骤然被什么东西浇了一下,那炽热的光芒瞬间收敛、凝固,继而迅速冷却成一片近乎死寂的荒原。
就在我那句不合时宜的“不麻烦你了”余音未散的瞬间,林小雨放在帆布书包上、原本虚握成拳的手指猛地收紧了!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指关节瞬间绷紧、暴突,惨白的骨节在皮肤下清晰可见。
她整个人像被这句话狠狠撞了一下。
但仅仅是一瞬间的僵硬,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
紧接着,她闭了一下眼睛。极快的一个动作,长而浓密的睫毛像一把垂落的羽扇,盖住了所有可能的情绪外泄,同时也将那片死寂的荒原深深藏匿。
当她重新睁开眼,看向我时,眼底那股汹涌的火焰与荒芜仿佛被强行按入了深不见底的海沟,冻结在那厚重的镜片之后,只剩下一种近乎无机质的平静。
只是那平静下面,我能感觉到一股比之前更加凛冽的寒意。她看着我的眼神,第一次让我感到一种彻底的、不容置疑的遥远。
她深吸了一口气——极其深长、又极其缓慢的一口——仿佛要将这湿冷混浊的空气、连同刚才所有翻腾的情绪,都深深地、彻底地压进胸腔的最深处,压成一颗坚硬冰冷的石头。
然后,她的声音响了起来。没有了丝毫颤抖,异常平稳,平稳得冷酷,如同经过精密计算的尺子,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刻下一道清晰的划痕。
“嗯。”她应了一声,简单到极致的一个音节,像一块冰疙瘩落下。
目光依旧平静地锁着我,仿佛在确认什么,也仿佛在……诀别什么。
短暂的停顿后,那冰封的河面下,有什么东西彻底碎裂了。
“我……”她的唇瓣极其艰难地开启了一点微小的缝隙。
“我要出国了。”
清晰的、没有任何犹豫的五个字。如同铁锤最后那决定性的、敲碎冰层的一击!这五个字,每个字都带着她之前强行压抑下去却未真正消散的力量,清晰、完整,却冰冷得刺骨!每一个字都像一块碎冰,砸在我的耳膜上,撞进我的脑子里。
嗡——!
大脑里一片空白的噪音取代了轰鸣的雨声!
出国?!
这完全超出预期的词汇组合,像一颗炸弹在我意识深处爆开,巨大的冲击波让我瞬间失语,四肢发冷!
她……要离开这里?离开这个被试卷和倒计时填满的城市?去一个……完全陌生的、遥远的地方?那些被她指点过的错题、那些被她“重做!”的呵斥、还有那总是沾在她睫毛上的粉笔灰……所有关于她的细碎而具体的感知碎片,在这一刻,被“出国”这两个巨大空茫的字眼瞬间击得粉碎!
就在我完全被这突如其来的“出国”砸得神魂出窍、呆若木鸡的时候,她后面的那句话,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不带任何感情起伏地接踵而至:
“以后,你一个人……”她的话语在“一个人”这里极其短暂地顿了一下,像录音带卡了个小壳,又无比顺畅地滑过,“……好好做题吧。”
“一个人?”
我听到了什么?
那个词像一把锈迹斑斑却无比锋利的锯子,猛地拉扯过我的神经!一种迟来的、恍然大悟般的恐惧和荒谬感瞬间攫住了我!
她眼中的火焰与荒芜……
她声音里的压抑与颤抖……
习题册……
伞……
“不麻烦你了……”
那句关于冲刺班和不再帮忙的解释……
一切的一切,都在“一个人”这三个字骤然落地时,串联、崩裂、爆发出巨大的讽刺与迟来的痛楚!
原来,“以后没时间”……不仅仅是指不再给我解题!原来,“不麻烦你了”……对此刻的她而言,是多么冰冷的一把回旋镖!原来,那把伞……那把被她递过来的、带着她指尖颤抖的伞……是最后的告别物?
她刚才看着我时眼中那极力压制的东西是什么?是被我的“无动于衷”点燃的愤怒?是被我的“迟钝”切割出的伤口?还是被这无可挽回的离别本身撕裂的……痛?!
而她刚才那句“不麻烦你了”和现在这声“一个人好好做题”之间,横亘的又是什么?一个永远无法再抵达的对岸?
时间,在这一刻被无形的手狠狠撕裂。我被这彻底领悟后的巨大荒谬感和迟来的钝痛钉在原地,如同一个被打懵的、思维完全短路的傻子!
而林小雨,在我因为震惊和巨大的心理冲击而陷入石化般的呆滞中时,已完成了她所有的话语。她没有再多看我一眼,甚至没有任何一丝情绪上的流露。仿佛刚才说出那番话语的只是一个冰冷程序的执行终端。
她猛地弯腰,动作干脆利落得像一个设定好的程序,一把抄起了地上那个深蓝色的、承载着她所有书本和试卷还有那几本“不麻烦”我的习题册的书包!帆布书包沉重的分量让她手臂微微往下一沉,但她毫不停留,看也没有再看我一眼——
就像丢下一件垃圾,一件完成了任务的负担,她头也不回地、极其果断地,一步就踏入了门外那白茫茫一片、永无停歇的、嘶吼咆哮着的滂沱大雨之中!
决绝得没有一丝回头的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