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细管与秤杆
第1章 细管与秤杆
父亲走后,我时常梦见自己变回那个躺在保温箱里的小东西。透明的玻璃罩子外,总有一双布满老茧的手,捏着一支细如麦芒的塑料管,管尖悬着一滴将落未落的糖水。醒来时,舌尖竟还能尝到一丝甜味,仿佛三十年前的葡萄糖,至今仍在血脉里流淌。
人对自己五岁以前的记忆都是模糊甚至缺失的,我没能记住自己五岁前和父亲的点滴,却在家里姨母亲戚处得知了更多的细节和感动。在逐渐了解他的生平后,起初觉得还有这么多我知道的故事呀,而今只觉得父亲母亲当时真的好不容易,他们是拼了命要把我们拉扯成人,自己却早早转身退下了。
早产儿的生命是借来的,是父亲母亲求着上天给的恩赐。
市医院的老护士至今记得,1992年那个春天,有个穿蓝色工装的男人,几乎每天清晨准时出现在新生儿科。医院里面探视的时间是固定的,无菌的环境也不允许外人随意的进出,父亲也不嫌弃路途遥远和一路奔波,每天除了照顾母亲外还要询问医生我的近况,何时可以出院。保温箱里的我,像只粉红色的雏鸟,胸口急促地起伏。他在外面小心翼翼的看着,就这样小心地把他儿子养大。
等到我被接回家后,知道我无法良好的进食乳汁,父亲干脆想了一个很土但是很惯用的方法,我能想像到,他站在光影交界处,把塑料管伸进来,管尖轻轻点在我的嘴角,乳汁便顺着这道人工的脐带,缓缓注入我体内。阳光穿过玻璃,那支细管在他指间泛着虹彩,宛如一道微型彩虹。
他手里总攥着几支煮沸过的塑料管——那是从新买的娃哈哈奶瓶上逐个拆分下来的,再晾干卷好,像对待什么精密仪器。
“你爸喂你的时候,连呼吸都屏着。“姨母后来告诉我,“有次他太累,手抖了一下,糖水滴在你脸上,他竟不自觉的骂自己手脚真笨。“早产加体弱,父母一直很担心他们的孩子长不大,养不活。
翻身这件小事,我学得比别的孩子晚了整年。
两岁时的夏夜,父母把凉席铺在院里的枣树下。母亲摇着蒲扇,父亲则把一枚熟透的水果放在我眼前一尺远的地方。“翻过来就给你吃。“他的声音里带着农忙田间劳作一样的笃定。我拼命扭动,却像只搁浅的龟,只能瞪着水果流口水。
直到某个黄昏,我终于完成了人生第一次翻身。母亲的笑声惊飞了枣树上的麻雀,父亲则把整个过程记录在了自己人生的记忆里:一个圆滚滚的小人,手脚并用翻过身。后来很久大人们说,我翻过身后第一件事,是抓起吃的要吃旁边的水果。
四岁时,在父亲母亲尽心的呵护下,我逐渐追上了同龄人的脚本,慢慢的我已经成了家属院有名的小黑胖子。
父母总爱把我放在挂在家里的秤杆上称重。家里的秤杆是称其他重物用的,但是也能给小孩称重,每次我拉着钩子不停摇摆,以为是什么荡秋千类似的游玩活动,所以每次开心的活像尊笑呵呵的弥勒佛。父母一人一头扛着笔直的秤杆,父亲一边用力支撑支点,一边拨算着体重的刻度,然后聚精会神的说:“嚯,又沉了二斤!“等待称重完成,他们算是松了一口气把我缓缓放下来,由衷的会心相视而笑,似乎在无声的传达着他们儿子好好的活下来了。
唯一留下的照片是在邻居家合家拍的。我靠在父亲的怀里,还戴着一个橙黑色的墨镜,手机把玩着刚到手的飞机玩具。母亲则坐在一旁看着镜头,姐姐站在母亲的身后。那张照片的底片后来遗失了,但父亲农间劳作的乡土气息、母亲毛巾上的皂角香,姐姐身后的笑声,还有一家人要好好在一起的亲切感,至今仍封存在记忆里,鲜活如初。
如今想来,生命最初的重量,不过是父亲秤杆上拨动的砝码和刻度,是塑料管里计量的乳汁,是父母眼中那个从“养不活“到“沉甸甸“的小黑胖子。那些被一根细管串联起的晨昏,那些用翻身和傻笑丈量的光阴,原来早就在血脉里埋下了最温柔的伏笔——让我在失去他们多年后,依然能被三十年前的乳汁滋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