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晨光里的兽栏
第3章 晨光里的兽栏
那天的晨光来得比往常要早。我还在棉被里蜷成一团,母亲的手已经轻轻拍着我的脸颊。灶台飘来葱花烙饼的香气,混合着煤炉上小米粥咕嘟咕嘟的声响。父亲站在门前整理他的二八自行车,那种整装待发、满身惊喜的擦拭声音,像某种神秘的晨祷。
“快些吃。“母亲在我吃完饭后往我嘴里塞进一块水果糖,“你爸要带你去个好地方。“水果糖在舌尖化开的甜腻还来不及品味,父亲已经用他沾着泥巴的手掌把我抱上了自行车前杠。五岁的我困得东倒西歪,后脑勺不时磕到父亲的下巴,能感觉到他新冒出的胡茬像春天的草芽般扎人。
柏油路在黎明中泛着青灰色。父亲骑车时哼着一支没有词的小调,车链的声响为这旋律打着拍子。我迷迷糊糊看见路边的杨树一棵接一棵向后退去,树影在父亲蓝布工装上流淌,像许多游动的鱼。远处传来火车的汽笛,惊飞一群麻雀,天空突然散开许多黑色的标点符号。
县城汽车站弥漫着柴油与熟食混杂的气味。售票窗口的铁栅栏后,一个烫着鬈发的阿姨正在数毛票。父亲从内兜掏出已经打卷的零钱。当公交车这个庞然大物喘息着停在我们面前时,我虽然兴奋激动但是还是攥住了父亲的衣角。铁皮车门哗啦一声打开,仿佛巨兽吐出了它的舌头。
车厢里挤满菜篮子和行李包。父亲抱着我坐在发动机盖子上,那铁皮被晒得发烫,透过薄薄的裤料灼烧着我的屁股。随着引擎轰鸣,整个世界突然开始摇晃。路面的坑洼让乘客们像风中的麦穗般此起彼伏,有个老婆婆的西红柿筐翻了,火红的西红柿球一样滚落到我的塑料凉鞋边。但这些丝毫不影响我的兴奋——原来这就是坐汽车的感觉,就像骑在一头会奔跑的大象背上。
“动物园“三个红字突然跳进视线时,父亲正用草帽给我扇风。售票处排队的队伍里,有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扛着双卡录音机,邓丽君的歌声混着猴子的叫声飘过来。父亲买票时,售票员从窗口递出两张印着华南虎的门票,我伸手去接,那纸片却被风吹走了,像只黄蝴蝶飞过父亲肩头。他追出去十几步才抓住,回来时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却笑着把门票塞进我衬衫口袋:“收好了,这可是通关文牒。“
铁栅栏打开的瞬间,我看见了此生第一只活孔雀。它正拖着璀璨的尾羽踱步,阳光在羽眼上折射出诡谲的紫金色。当它突然开屏时,整个世界仿佛被装进了一个万花筒。父亲蹲下来让我骑在他脖子上,我的指尖几乎能碰到那些颤抖的羽毛。孔雀转过它宝石般的眼睛看我,我突然害怕起来,把脸埋进父亲汗湿的头发里。
猴山散发着浓烈的腥臊味。几十只毛色各异的猴子在假山上蹿跳,有个红脸膛的雄猴正给母猴抓虱子。父亲指着岩洞里蜷缩的一对小猴说:“你看,它们也像我们一样,爸爸带着孩子出来玩。“铁笼外的游客往里面扔花生,一只老猕猴敏捷地接住,却转身喂给了最小的幼崽。父亲悄悄在我手心放了块水果糖,示意我学着老猴子的样子。糖纸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像猴群争夺的宝物。
熊坑比我想象的深得多。三头棕熊在水泥砌的“山林“间徘徊,其中一头年老一些,走路时歪歪扭扭。饲养员提着铁桶过来时,它们突然人立而起,前爪合十作揖。父亲摸出2毛钱买了袋爆米花,让我撒给它们。爆米花在空中划出弧线的瞬间,我分明看见最大那头熊眼里闪过狡黠的光——它假装去接,却突然转头抢同伴嘴边的食物。父亲大笑,眼角堆起我从未见过的细纹。
狮虎山的铁栏杆被晒得发烫。那头狮子趴在水泥台上打盹,鬃毛在热浪中微微颤动。当它突然睁开琥珀色的眼睛时,我吓得倒退两步——那瞳孔里藏着整片草原的野性。父亲把我举到栏杆前:“不怕,它伤不到你。“狮子的呼吸声像远处滚动的闷雷,呼出的热气带着血腥味喷在我脸上。我鼓起勇气与它对视,突然发现它的眼神和村里老黄牛竟有几分相似,都是那种看透命运的平静。狮子比我想像的要大很多,感觉它一张嘴就可以把一个小孩子吃掉。
游乐场的旋转飞机需要额外买票。父亲犹豫了一下,还是掏出了卷在袜子里的备用钱。铁皮飞机漆成天蓝色,启动时会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当离心力把我紧紧压在座椅上时,我看见父亲站在围栏外,手里举着刚买的橘子汽水,身影在旋转中变成模糊的色块。下来时我晕得直打晃,父亲一把接住我,他身上熟悉的气味突然让我安心。
大象苑只有两头亚洲象,其中一头的象牙被锯短了。饲养员骑着自行车进来喂食,象鼻灵活地卷起甘蔗,发出满足的哼哼声。父亲突然问我:“知道大象能活多少岁吗?“见我摇头,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比划:“爸爸也不知道,等你知道了告诉爸爸好不好。“我使劲的点头,还记得大象的眼睫毛像两把小刷子,眨动时投下细密的阴影。
午后最热的时候,父亲在树荫下给我买了支“火炬“冰淇淋。巧克力脆皮裂开的瞬间,奶油顺着木柄流到他手背上。他低头舔掉的样子,让我想起猴山里那些护食的动物。冰淇淋太大会化得太快,父亲不得不帮我吃掉大半,他的嘴角沾着奶油,像个偷吃成功的孩子。
返程的公交车上,我困得睁不开眼。我们坐在公交车的最后一排,父亲让我枕着他的挎包睡觉,那包里装着空汽水瓶和吃剩的饼干——他总说这些能带回家。朦胧中感觉他用草帽给我扇风,扇动的节奏渐渐与车身的颠簸同步。某个转弯时,我的额头撞到车窗玻璃,父亲立刻用手掌垫住,他的掌心有常年握扳手留下的茧子,粗糙得像树皮。
暮色四合时我们回到村里。母亲在井台边洗菜,听见车铃铛声抬起头。父亲把我从车前杠抱下来时,我的腿已经麻得没有知觉。灶台上炖着豆腐,蒸汽把灯泡熏得朦胧。母亲问:“看见老虎了吗?“我正要回答,却发现父亲已经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的睫毛在灯光下投出两道疲倦的弧线,手里还攥着那张被汗水浸软的门票。
如今那个市级动物园早已改建,水泥兽栏换成了生态玻璃房,还没有机会带着女儿去看看如今动物园现在到底怎样。不过我知道,那片曾经踏足的领地,有留下我和父亲一起游玩的欢乐。
所有动物里,原来人才是最健忘的物种。我们建造越来越逼真的自然栖息地,却永远失去了那个用爆米花喂熊的下午——那时候的快乐如此简单,简单到只需要一张汗湿的门票,一个宽厚的肩膀,和一双愿意为你接住整个世界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