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封棺人
第4章 封棺人
棺材铺后院,还算亮堂。
满院都是油脂滴落燃烧的“滋啦”声。
棺材铺掌柜老李和他那半大小子正围着火堆忙活,爷儿俩你一句我一句,不是絮叨着山撵子猎户的趣事、就是夸赞陆昭调制的酱料。
而陆昭坐在小马扎上,离火堆很近,近到像是离开热源就会暴毙。
其指间捏着一块獐子肉,半晌没送进嘴里。
没人知道,此刻的他满脑子都是女尸、20,以及如何在20天内灭掉赵家。
当然,那官炼司的炼尸人估计也跑不了,否则女尸不会只单单说“赵家满门”。
“金伯,那矮子没人味儿,你觉得扎手吗?”
“扎。”离碳火最远的金伯蹲在一个石墩前,随意应了一声,而后取出一块洗到发白的粗布铺在石墩上。
随后,他麻利的来到火堆旁,怔怔的盯着陆昭。
“少爷,肉熟了吗?”
陆昭右手扶额,无奈点点头。
金伯得到信号,傻笑着来到另一边取肉。
“嗤…嗤…嗤…”
他用一柄小刀仔细剔下几条规格相同的肉排,一边往石台走一边嘟囔:“快死了快死了,很快就不扎手咯。”
陆昭听见了,但什么也没问,随手将那块獐子肉丢进火中。
另一边,老李见陆昭一直未曾进食,便撕下一块焦黄冒油的腿肉:“陆师傅,尝尝,火候正好。”
“是呀是呀,火候正好。”老李的儿子附和道。
“陆师傅,我看你这有气无力的样子,是赵家那单活儿接的不顺当?”老李灌了口苞谷酒,咂咂嘴。
陆昭没接话,目光下意识扫过石墩上的金伯。
那老头依旧慢条斯理的对付着他的食物,生怕在胡子上、衣服上沾染一点油渍。
这时,半大小子带着好奇,含糊不清的问道:“不顺当?咱这大林山城百里之内,还有陆师傅镇不住的尸?我不信!”
“滚一边儿去!”老李轻轻踢了儿子一脚,默默送出一碗酒。
陆昭依旧不语,接下酒碗,狠灌一大口。
可就在酒液入腹的刹那,胸口猛的一沉。
那光吃饭不拉屎的破令牌,竟然迅速将其饮酒后的不适感吸收并抹去。
不出片刻,燥热感复来。
陆昭刚要往后挪动稍许距离,脑海最深处就传来一声带有疲倦的叹息。
“哎——”
“老李,你听到了吗?”
“什么呀?是不是我家小子吧唧嘴的声音吵到你了?”
“没事,可能是我太累,幻听了吧。”陆昭不自觉的偏转头颅,心道,“是那具女僵尸吗?应该是吧?”
虽然那声叹息不过稍纵即逝,但陆昭确定自己没有听错。
眼下,那不多的燥热也在因此快速散去。
“啪——啪——”
炭火噼啪作响,金伯抬起浑浊的眼,没有焦点的目光并未在院中任意一人身上停留,而是穿过院墙、跨过街道,投向更远处。
那方向,赫然是赵家祖地。
也不知看到什么,但见金伯先是疑惑着皱起右眉,而后一边细细咀嚼着嘴里的肉丝,一边摇头又点头。
紧接着,那张皱纹遍布的脸庞之上多出一丝“了然”。
“少爷,我想起来啦!”
金伯弯着背,来到陆昭悄咪咪的说:“少爷,活的獐子不能吃,死的才能吃。”
说着,老人发疯似的抽出腰间锈剑,“噌”的指向女尸所在的方位。
“所以…”
陆昭轻轻移开耳边铁剑,缓缓抬头。
他看到金伯那浑浊的眼眸中精光乍现,继而便有几块锈渣从其面前飘落。
不等锈渣落地,金伯“嘎嘣嘣”挺直腰身,弓步挥剑。
“唰——”
一剑出,众人缩脖。
接着就见老人弯着腰,慢悠悠回到自己的座位,继续进食。
“所以……她活了以后,不能杀。”
老李父子俩面面相觑,当爹的挠着头,当儿子的眨着眼,完全是一头雾水。
这前言不搭后语的醉话在他们听来,不过又是金伯老糊涂的一阵呓语。
可此番意有所指的对话,却让陆昭的心海翻起巨浪。
“对啊!鸡是活的,为何要杀?她能被金伯认可,就代表她身上有了活气。而金伯随我镇尸这八年,没有一具僵尸能从他口中得到一个‘活’字,这一切到底是……”
思索之间,陆昭不自觉抚摸起胸口。
在这世界除他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可以摸到皮下凸起的令牌。
今夜那自称渡劫飞升的女尸也证明了这一点。
“可金伯为何说她是活的呢?”
就在此刻,陆昭忽的想起什么,暗自思衬。
“难道说,令牌和那女尸的链接还在?而她能具备意识也是因为令牌吗?”
抱着试一试的想法,陆昭便准备以心声呼唤女尸。
然而不等他心神沉静,金伯捧着空盘子来到篝火旁。
“少爷,你因某个家伙的贪念破戒,应该少吃肉,这样就不会再有獐子复活。还有,更不要在牌子不听话的时候去喂獐子。而且,老奴捏小人捏的手好痛啊!”
“金伯,原来你……一直都在……”
这一刻陆昭明白是金伯帮自己免除了必死之劫,而非这吃了不吐的令牌。
这一刻,陆昭好似哑巴吃黄连,那是一点苦都不能说,只得自个儿咽下去。
作为一名镇尸人,陆昭能在祖传手艺“失传”的情况下,还能成为这大林山城第一镇尸人,全靠令牌。
这么多年以来,基本上所有或尸闹、或起尸诈尸的单子,都是他自己解决的。
只有个别几个烂到没边、凶性十足,且被金伯评为“没救”的老僵尸,会被一剑斩杀。
眼下,在金伯糊里糊涂的点拨下,哪怕陆昭再自信、再不忿,仍乖乖认清自己成功的真相和破戒的根源。
无非是对死亡的恐惧,以及对令牌的依赖。
“可是……我这镇尸人天生短寿不说,命里亦是常伴霉运,家族典籍无论如何都看不懂、学不会。若非十岁那年偶然发现令牌可补阳寿,我哪里能活到今日成年?”
陆昭迷茫了,甚至想一了百了,结束这操蛋的第二世。
可当他看到金伯之后,此念便自行消散。
“金伯,你会死吗?”
“不会,我是活的。”金伯头也不转,耐心叠好未沾半点油污的餐布,“而且不听话的牌子也活了,会耍脾气吃酒呢。”
“什么……”
陆昭心神大震,当即决定不再与金伯言语。
光是这一顿饭得来的信息就比这八年镇尸生涯加起来都要多。
俗话说的好,知道的越多,死的越快。
总之明天正午之前,他还有机会去见赵掌柜一面。
若是炼尸人真如金伯所说的“快死”,他倒不介意搏命宰掉赵掌柜。
——
就在这时,后院门处传来“笃笃”两声不疾不徐的叩击声。
“谁呀?”老李扬声问着,手里撕肉的动作没停。
“李掌柜,叨扰了。我是王魁,来寻陆昭,顺便取走寄放在镇尸堂的老客。”
门外声音不高,很是沉缓。
待门打开,一个身影堵在门口。
王魁身形不算魁梧,却异常挺拔,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短打,背后用墨斗线捆缚着一口三尺余长的漆黑小棺。
他的目光扫过院中众人,最后落在陆昭身上,那沉如古井的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快进来快进来,这不正好赶上了吗!”老李热情的将王魁拽进来,半大小子麻溜的搬来个小马扎放到火堆旁。
“不了李叔,赶时辰,”王魁两步停下,朝老李父子颔首致意,“接了老客就得走,夜里山路不安宁,近年瘟疫闹得厉害,外面多出不少无主僵尸游荡,我还得清尸。”
客套完,他便转头看向陆昭,简短道:“昭子。”
“魁哥。”陆昭起身,脸上挤出些许笑意。
当他看到王魁那口背了几年的小棺,就知道里头镇着的苦主儿还没被化去怨气。
“魁哥,这赔本凶险的苦主还没丢啊?”
“怎么?你这当弟弟的还想教育我?”王魁稍稍侧身,不怒自威。
老李见状,忙使唤自家儿子撕下一条獐子肉递过来:“王魁,先吃先吃,再急也得垫两口不是?而且你们哥俩很久没聚过了,坐会儿吧。”
“在理。”
王魁接过肉,先是耐心陪着金伯说了些贴心话,而后几步来到火堆前。
他吃得极快,只偶尔借着喝酒的时机,在陆昭苍白的脸上扫两下。
期间,老李父子说起大林山趣闻,王魁多是应一声“嗯”、“是”。
陆昭则沉默居多,总在无意识的抚摸着胸口衣襟下的硬物。
就这样,一顿饭草草结束。
画面一转,镇尸堂内。
王魁径直走向角落那具不停动弹的僵尸。
他先是解下背后的小棺,随即从腰间一个油布包里抽出一枚铜钉,点在僵尸眉心。
唇微动,念了段短促的封棺咒。
僵尸周身一僵,彻底沉寂。
“尸不语,跟我走!”王魁令起,重新将小棺背起,那僵尸则迈步随之。
做完这些,他缓缓转过身,望向门外扶着门板的陆昭:“你还想让我猜多久?你看你生机外泄,气息虚浮到还不如刚起尸的僵尸,典型的根基衰败、命火将息,跟我回义庄。”
“这不是商量!”
陆昭闻言,张了张嘴:“……好。”
不是两世为人的陆昭刻意扮弱者、耍心机,而是眼前这个王魁,从小就懂事、早熟且极有担当。
那种与生俱来的领袖感是陆昭如何都学不会的。
重点是,王魁从小到大只要发现陆昭犯错,那是真揍,狠狠揍。
夜路不崎岖。
王魁走在前头,步子很快很稳,背后的小棺随着他的步伐轻微摇晃着。
“刘烬飞鸽来信,山难大疫,愈发的凶了。不过他手段还行,天明就能回城,人没事,从疫区中心全身而退。”
听到“刘烬”二字,陆昭一直紧绷的神经似乎松了不少。
那个总裹在斗篷里的家伙帅的让城里姑娘们眼晕,是自己这个镇尸人搭子之一的焚尸人,镇尸手段最烈、最狠、也最凶。
他能全身而退,那是真有大本事。
“那就好。”
沉默了小半段路,陆昭终于开口,声音干涩:“魁哥,我被赵家掌柜阴了一手,明日正午……”
“哼!”王魁的步子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恨其不争道,“早跟你说过,祖上传下的手艺才是根基。你那套走捷径的歪路子,迟早踢到铁板。如果此间事了,找个机会回去一趟,看看有没有什么办法能让你看懂陆家古籍。”
陆昭点点头,本想辩解令牌也是祖宗们传下的,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因为今天这单生意的确算是他自作孽,毫无辩解之机。
“魁哥,你说得对,我当初确实不该丢掉祖传的手艺,没准儿多看一天就能学会。”
“少废话,看不懂就是看不懂!总之那令牌也算你爹传下的,也没算丢完,能成为这副德行,破戒了吧?”
“魁哥,你怎么会……”陆昭眼睛一亮,似是看到希望。
可王魁接下来的一句话,又将他的心打入谷底。
“祖祠没开之前我不能多说!!我就知道封棺一脉和焚尸一脉在没有成长起来前,最不想你镇尸一脉破戒,化僵后寻常僵尸还凑合,若是典籍里记载的仙人之尸,说不得我和烬子也得用出令牌镇它一镇。”
“啊?”陆昭蒙了。
他没想到这一桩桩对他来说惊天的大秘闻,自己这发小不仅知道的一清二楚,关键他二人竟然也有令牌。
而王魁一看陆昭那副鬼德行,便猜到这次的事件绝对棘手。
否则何止会落个需要立刻夺僵尸阴寿补命的情形。
思索间,一前一后的两人,脚步越来越快。
“昭子,我就想知道,你破的哪一戒,说出来,还有得补救。”
“这……”
陆昭哑然,当时他虽然在杂念的干扰下贪心昏头,但还记得女尸自称千年便渡劫飞升,想来生前必是有着大神通。
可现在他又看到王魁背上那口纯属“负担”的小棺,再加上王魁回城之后一直明里暗里的关心。
两次为人共计几十年的陆昭,好似明白了“责任”二字怎么写。
“两……两戒,枉死与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