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独属于同病相怜者的共鸣
第19章 独属于同病相怜者的共鸣
「冥渊」,九层。
幽冥地府...归墟之地...昆仑之渊,古往今来,代指「冥渊」的名字有很多,而这些名字大多被赋予了各类负面色彩,
当然,偶尔这里也作为放逐之地而存在。
《山海经·大荒北经》中曾有记载,
「叔均言之帝,后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为田祖。魃时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决通沟渎。」
这是有关天女魃神力失控后,无法返回天界之后的故事。
其大致意思为,
「叔均将女魃无法回归天界的事情告诉了黄帝,于是黄帝把她安置在赤水的北面。
「在这之后,叔均成为了田祖。而女魃有时会逃离赤水之北,想要驱逐她的人就会说:“神灵向北去吧!”并且要先清理水道,疏通沟渠。」
这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
为了人们而战斗,帮助人们战胜蚩尤才神力失控,无法返回天界的天女魃,结果后来却被放逐到了赤水之北,哪怕逃离,也会被她曾经所保护的人们所驱逐。
这算什么?
自作自受?
赤璃不知道,她只知道,这里是钟山,是曾经的赤水之北,同样也是她的...放逐之地。
她就在这绝对的黑暗与死寂中深埋。
她的意识悬浮,下沉,偶尔浮起记忆的残片。
涿鹿之野,紫红色的污浊天空,属于九黎部落的湿毒浓雾吞噬着黄帝战士的生机,绝望的哀嚎声此起彼伏。
“天女魃!”
这是一个威严决绝的声音。
她知晓,这是她的天命,她的旱神之力,是撕裂这毒雾的唯一存在。
没有犹豫,她腾起无形烈焰直接悍然撞入毒雾,
“嗤——!”
刺耳的声响爆发,毒雾剧烈翻滚,随后又一点点退缩蒸发,大片区域被净化,显露出焦黑的大地和重见天日的战阵。
“天女!是天女魃!”劫后余生的狂喜呐喊震耳欲聋。
她悬浮空中,金纹在额间燃烧,俯瞰因她而重燃希望的战场,一丝疲惫悄然爬上神格深处,可她知晓,胜利在望。
然而,强行抽取焚尽湿毒的神力,在爆发后...失控了。
火焰如同挣脱锁链的凶兽席卷大地,
龟裂以她为中心疯狂蔓延,生机勃勃的草木瞬间焦黄化为灰烬,溪水干涸,地脉水气被抽干,土地苍白脆弱,扬起漫天沙尘。
欢呼声,戛然而止。
无数目光,从狂热崇拜冻结为极致惊恐,死死钉在她身上。
“旱灾!是她!”
“怪物!她才是毁灭的怪物!”
恐惧如瘟疫蔓延,憎恨瞬间吞噬了感激。
她悬浮在灼热乱流中,脚下是飞速焦化的大地,那些指控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神格上,她想解释,但失控的神力仍在逸散,脚下裂痕仍在扩大,
她的辩解,在滔天的恐惧与憎恨面前,是如此苍白无力,而从那一刻,驱逐开始了。
最开始的,是一个曾受她庇佑的村落,溪水枯竭,井底干涸,村民们举着农具和火把,面孔被恐惧和愤怒扭曲,
“滚出去!旱魃!”老村长嘶吼。
“是你带来了干旱!”妇人哭喊,将干瘪的麦穗砸向她脚下。
她站起身,热浪扭曲了空气,看着那些曾祈求她、供奉她的面孔,如今只剩刻骨怨毒。神力失控的灼痛,远不及被背弃的冰冷,
火把投掷过来,撞在她身上毫发无损,而正是这毫发无损,却点燃了人群的疯狂。
“滚!滚回赤水之北去!”石块和污言秽语如浪潮涌来。
一次又一次,
躲进山谷,干涸的溪流暴露踪迹;潜入边陲,井水消失引来更汹涌的憎恨;
每一次停留,都以更凶狠的驱逐告终,她曾是救世神祇,如今成了瘟疫的代名词,
于是,她来到了这里。
冥渊九层,赤水之北,放逐之地,
赤红河水静静的流淌,两岸是永恒的荒芜,
在这里,没有驱逐者,有的,只是永恒的死寂。
她独自坐着,平静的感受着体内神力失控所带来的一次又一次的灼痛,从绝望,到麻木,最后平静的接受。
属于她神祇的光辉只剩嘲讽与疏离,天界大门已闭,人间浩渺,却无半寸容她之地。
那么,只能归于尘土。
她选择钟山为墓,引动地脉,用沉重的岩石充当棺椁将她层层覆盖,让无尽的黑暗将她彻底吞没。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时间,只有永恒的沉沦,神念微弱,感知褪色,记忆模糊,
可这,或许对她而言才是最好的归宿。
意识沉沦,不知岁月,她不知道在这片放逐之地待了多久,只知道在某一刻,
她突然回过了神。
“吼——!!!”
一声非人的、充满扭曲恶意的咆哮狠狠的撞在了钟山之上。
沉闷的回响如同丧钟,震荡在赤璃沉寂的灵台之上,可仅仅只是这一声,是叫不醒她的。
然而,下一刻,
第二声,第三声...无数声重叠、嘶哑、饱含毁灭欲望的尖啸从四面八方冲击着这座枯死的山脉。
于某一刻,赤璃醒了,同样,在醒的一瞬间,她得出了判断...
渊鬼。
赤璃麻木的困惑中混杂着一丝冰冷的厌恶,为什么渊鬼会侵扰到了她的埋骨之地?
刚刚苏醒的意识带着疑惑,可还未等她思考,下一刻,另一种声音更加「纯粹」的声音骤然爆发。
那是...杀戮的狂响。
“噗嗤!”
利刃撕裂坚韧躯体。
“咔嚓!”
骨骼被巨力硬生生折断。
“轰隆!”
某种沉重物体被狠狠砸在岩壁上坍塌。
伴随着这些令人牙酸的破坏声的,是渊鬼临死前更加凄厉疯狂的嘶吼。
这些嘶吼声密集如雨,却总在最高亢处被更为暴戾的物理打击硬生生掐断。
战斗!一场发生在钟山,紧邻她沉眠之地的,极其残酷的战斗!
渊鬼的数量似乎极多,多的惊人,那个杀戮者的效率高得惊人,也...麻木得惊人。
赤璃封闭的神念在这持续不断的杀戮中被动地“感知”着外界。
她“看”不到清晰的画面,只有破碎的感知给予的些许信息:
浓烈得化不开的、属于渊鬼的污秽与怨毒,像粘稠的黑色油污弥漫在感知中。
一道炽热、狂暴、如同失控熔炉般的人形气息,在污秽的浪潮中左冲右突。
无数代表渊鬼的、微弱而混乱的“生命”光点,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熄灭、消散。
那道人形气息,就是杀戮的中心,
他的动作迅猛如雷霆,每一次挥击都带着撕裂山岩的恐怖力量,精准而高效地收割着渊鬼的生命。
渊鬼的利爪在他身上留下深可见骨的伤痕,污秽的毒液侵蚀着他的血肉,可他却仿佛毫无所觉,没有愤怒的咆哮,没有战斗的呼喝,甚至连受伤时的闷哼都吝于发出。
只有沉默。
以及,在那沉默之下,透过疯狂杀戮的表象,直抵赤璃内心深处的冰冷洪流——
死寂。
那是一种比钟山深处的黑暗更令人窒息的东西,它并非渊鬼带来的邪恶,而是源自那个杀戮者的灵魂深处。
他挥动着早已经破碎的不成样子的武器,动作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机械感,每一次杀戮都像是在完成一项枯燥乏味、永无止境的任务。
他的灵魂就像是一口被彻底抽干的枯井,深不见底,却没有任何属于“生”的波澜——
没有战斗的激昂,没有胜利的渴望,没有对自身创伤的痛楚,甚至没有对眼前这些狰狞魔物的憎恨,
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疲惫,
一种...对“活着”这件事本身的,深入骨髓的厌倦。
这冰冷的死寂情绪无视了赤璃用千年绝望筑起的心防壁垒,让她微微恍惚,
近乎完全冻结的意识也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共鸣而微微颤抖。
于这一刻,一种源自本能的,连她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冲动骤然冲破了所有理性的桎梏!
就在外界那狂暴的杀戮声浪达到顶峰,又随着最后几只渊鬼凄厉的尖啸戛然而止,陷入一种暴风雨后的短暂寂静,
“轰隆!!!”
弥漫的烟尘中,一道覆盖着厚厚灰白色尘埃,肤色异常苍白的身影缓缓显现,
她的出现吸引了那位杀戮者的目光。
不躲不避,她迎了上去,
一如她曾经那般,他的眼神同样空洞得可怕,里面没有胜利的喜悦,没有劫后余生的庆幸,甚至没有对她这个突然出现的不速之客而生出的疑惑,
有的,只有那深不见底的疲惫与死寂。
烟尘缓缓沉降。
她站直了身子,无视了周遭的狼藉与血腥,目光穿透弥漫的尘埃,死死地锁定了这位杀戮者的空洞双眸。
那双眼睛深处燃烧的虚无之火,与她灵魂深处的冰冷,瞬间完成了最后的共鸣链接。
她不需要知道他是谁,为何在此杀戮渊鬼,她只清晰地感知到,在那副浴血杀戮的躯壳之下,跳动着一颗和她一样,早已对“活着”感到极致厌倦、被无边死寂淹没的心。
而就在杀戮者短暂观察,确定了她并非渊鬼的身份,准备拖着残躯、带着那身死寂继续他那无望的杀戮或流浪之时——
她动了。
她的动作很快,一步踏出,便瞬间跨越了两人之间的狼藉,用她那冰冷的手,精准无比地抓住了杀戮者的手腕。
触感是如她一般的冰冷,可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能灼伤灵魂的滚烫。
于这一刻,杀戮者身形骤然停滞,
并非恐惧,而是一种被打断“流程”的茫然以及一丝丝难以察觉的烦躁。
就像是一个只想沉沉睡去的人被强行唤醒,
杀戮者下意识地想抽回手,想挥动武器,想将这打扰他“宁静”存在毁灭,然后继续他的杀戮,
然而,那只手的力量却是奇大无比,甚至反而将他拉近了一分。
烟尘落定。
杀戮者清晰地看到了近在咫尺的存在。
那是一双如琉璃般晶莹剔透的赤红眸子,瞳孔处,正燃烧着两簇细小的火焰。
那火焰冰冷地燃烧着,穿透了他脸上的血污与灵魂深处的死寂,就这般死死地锁定了他。
那双眸子中没有威胁,没有祈求,有的...只是一种同病相怜的冰冷确认。
一道干涩而沙哑的声音,就这般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意志,清晰地灌入杀戮者的耳中,烙印在他那死寂的灵魂之上:
“带我走。”
……
……
东海之下,一处依稀能够看到当年辉煌的破败殿宇中央,身着竹青襦裙的少女缓缓苏醒。
“你做梦了。”
“哦。”
赤璃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
虽说她为天生神祇,但如今,神格破碎,剩下的这一具残躯,也逐渐趋向凡尘,居然让她又再次梦起了从前的事。
赤红色的眸子微微低垂,赤璃收拾好了情绪,随后才看向了一旁——
在那里,矗立着一个两三米高,通体覆盖着道道蔚蓝色鳞片的龙蛋。
没错,就是龙蛋。
而刚才发出的声音,也是从龙蛋中传出的。
“你刚才沉睡的时候,唤了好几遍先生的名字呢。”
声音柔婉温润,但是难掩其中那几分独属于少女的清脆。
不过这一刻,这道话语中更多的,还是调笑。
“……”
赤璃原本淡定的姿态稍许停滞,下一刻,她语气稍重的开口道:“你听错了。”
“赤璃,我的身体虽还未诞生,但是神魂已全,是不可能会听错的。”
“……”
赤璃彻底不说话了,把头偏过一边,沉默不语。
做梦就算了,梦到的是某人也还可以接受,但是被别人听到梦呓...
“泷苼,我现在真想可以杀了你。”
赤璃的语气少有的认真,在她们这几位中,她或许是最为直接的那一位。
“可是先生知道了说不定会生气的哦。”
“他没有上一世的记忆。”
“谁知道这是不是先生计划的一部分呢?”
“……”
赤璃陷入沉默...她不得不承认,在口舌之争上,她不是她这个死对头的对手。
龙蛋之内,柔婉而又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只不过这一次,她带着疑惑,
“老实说,我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你不陪在先生身边,而是来帮我...我记得我们的关系可不算好。”
“抵御「冥渊」,需要龙族。”
“你可别告诉我,你是为了人族?你那数千年沉寂的根源,就这么忘了?”
没有回应,赤璃只是轻轻摇头,
脑海中,一道道残缺的记忆浮现,那来自某人灵魂的死寂似乎又一次于她眼前浮现,
沉默些许,她只是轻声应道:
“我只是想,让他能轻松一点。”
“……”
这一刻,龙蛋内的声音也陷入了沉寂。
她在思考,在犹豫,直到良久,她才轻声叹了口气: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先生偶尔会偏向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