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粮车
第34章 粮车
晨光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云层,洒在桑干河工地那片狼藉的泥潭上。
昨天的混乱虽被强行弹压下去,但空气中弥漫的绝望与戾气,比冰冷的湿气更刺骨。
临时搭起的草棚歪斜倒塌,破碎的木桶、散落的工具、干涸的血迹和踩入泥中的半块杂粮饼,无不诉说着昨夜的疯狂。
数十名精悍的华兴会兄弟护卫下,驱赶着几辆满载粮食的骡车,如同鬼魅般出现在晨雾弥漫的工地边缘,悄无声息地驶入这片疮痍之地。
车上,是蔡德忠从沈王别院抢出的第一批粮食——数十袋掺着杂豆的陈米。
这点东西,对眼巴巴望着粥棚的数万流民而言,杯水车薪。
但,别无选择,必须立刻放出去,哪怕只能暂时堵住一张嘴,也要稳住濒临崩溃的人心。
“开棚!放粮!”蔡德忠派来的心腹,一个名叫“铁头”的汉子,跳上大车嘶吼。他脸上还带着连夜奔袭的疲惫和尚未洗净的血迹,眼神凶狠如狼。
蔡德忠派出的华兴会兄弟卸下粮袋,点燃临时架起的几口大铁锅,浑浊的井水混着糙米和豆渣,在锅底柴火的舔舐舐下翻滚起稀薄的泡沫。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久违的、带着焦糊味的粮食气息。
“府台大人开恩,赈粮到了!凭昨日工食票排队!每人半升!快排好队!”临时被拉来的小吏声音嘶哑,带着哭腔。
“开粥了!府衙放粮了!”一个嗓子嘶哑的汉子敲着破锣,声音在死寂的营地上空回荡。
这声音像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堆积如山的干柴。
“粮!有粮了!”
“老天开眼!”
“官府放粮了!”
“排队!快排队!”
“快!快去!”
麻木的人群瞬间活了过来,无数双深陷的眼窝里爆发出近乎癫狂的绿光。
工食票?谁还顾得上!
饥饿和恐惧彻底吞噬了理智。
成千上万的身影从泥泞的壕沟里、歪斜的窝棚中涌出,如同决堤的黑色洪流,嘶吼着、推搡搡着扑向那几口冒着热气的大锅。
负责看守和维持秩序的十几个华兴会兄弟和临时征调的衙役,在这股求生本能驱动的狂潮面前,渺小得如同挡车的螳螂。
他们声嘶力竭的呵斥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里,挥舞的棍棒被无数枯瘦的手臂格开、抢夺,甚至折断。
“排队!排队!挨个来!每人都有!”一个华兴会兄弟被挤得踉跄后退,声音带着绝望。
没人听。
饥饿和连日的绝望早已摧毁了所有秩序。
人群像一层层涌动的浪,拼命地向前挤压。
锅灶被撞得摇晃,滚烫的稀粥泼溅出来,烫得近处的人发出凄厉的惨叫,但这惨叫很快被后面更汹涌的推力淹没。
“滚开!让我过去!”
“娘!娘!别挤我娘!”
“踩死人了!踩死人了啊!”
混乱在瞬间升级为灾难性的踩踏。
“别抢了!别抢了!”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被身后巨大的力量推倒,怀里的孩子脱手飞出,瞬间被无数双沾满泥浆的脚淹没,只留下一声短促到几乎听不见的啼哭。
妇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想扑过去,却被更多的人流裹挟着向前,绝望的哭喊被淹没。
几个瘦弱的老人被挤倒在地,沉重的土筐和疯狂的脚步无情地从他们身上踏过。
骨头碎裂的咔嚓声混合着濒死的呻吟,在人群的喧嚣中显得微弱而惊心。
“抢光了!这是城里最后的粮了,吃完就没了!”一个尖利的声音不知从哪个角落冒出来,如同毒蛇般钻进混乱的人心。
谣言比瘟疫传得更快!
“什么?最后一顿?”
“那还等什么!抢啊!”
绝望瞬间化为更彻底的疯狂。
人群不再满足于等待那勺稀粥,红着眼扑向堆放在铁锅旁的粮袋。
大车被无数双手抓住、摇晃。
粮袋被扯开,泥沙混合着杂豆米粒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饥民们扑倒在地,如同野兽般争抢着滚落在泥水中的每一粒粮食,用指甲抠挖,用嘴啃噬。
抢到一点粮食的人,死死护住胸口,却又被更凶狠的人盯上,抢夺、撕打……
看守的华兴会兄弟奋力阻挡,刀光闪过,几个冲在最前面的流民惨叫着倒下,鲜血染红了麻袋。
但这血腥的镇压非但没有止住混乱,反而彻底点燃了暴戾。
“官府杀人了!跟他们拼了,抢粮活命啊!”
棍棒、石块雨点般砸向守卫者。
场面彻底失控,如同一锅煮沸的、混杂着血水和污泥的绝望浓汤。
“完了……”一个被挤到外围的府衙小吏看着这彻底失控的场面,脸色惨白,喃喃自语。这哪里是放粮?
分明是点燃了火药桶!
更可怕的是,这混乱如同瘟疫的信号。
邻近州县闻讯而来的流民,如同嗅到血腥的蝗虫,正从四面八方的荒野中涌来!
“大同有粮了!”
“快走啊!去晚了毛都没了!”
黑压压的人潮,汇成一道道绝望的浊流,扑向这片已然沸腾的炼狱。
大同城头,殷洪盛脸色铁青,扶着冰冷的垛口,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远远望着升腾起的混乱烟尘,听着风中断续传来的绝望嘶吼,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蔡德忠抢来的这点粮食,不仅没解困,反而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府尊!流民越聚越多!工地上彻底乱了!流民营那里派人来报,快顶不住了!”兵房主事苏琦气喘吁吁地跑上城楼,脸上全是汗水和尘土。
殷洪盛猛地转身,声音里有着一丝被逼到绝境的疯狂:“快去,命人请姜帅下令,让姜帅的兵出动!调一营……不,调两营步卒!持我令牌,即刻开赴工地。
驱散人群,分隔暴民。
首要保住粥厂和剩余粮食!
敢冲击军阵、抢夺军械者,就地格杀!快去!”
他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
“呜——呜——呜——”低沉而肃杀的号角声骤然响起,如同滚雷碾过混乱的工地。
大地微微震颤。
沉重的城门轰然打开,一队队身着破烂鸳鸯战袄、手持长枪弓弩的明军士兵,在军官的呵斥下,踏着沉重的步伐涌向混乱的西郊。
他们脸上也带着菜色,眼中是麻木和一丝被驱赶的怨气,但冰冷的兵器在晨光中闪烁着寒光。
明军士兵从大同城永泰门涌出,迅速向工地两侧展开。
为首一将,正是大同副总兵姜瓖麾下悍将,游击将军杨振威。
他脸色铁青,马鞭一指:“奉抚台、府尊钧令!姜帅将令,弹压乱民!胆敢冲击军阵、抢夺军粮者,杀无赦!”
“虎!虎!虎!”数百名官兵齐声怒吼,钢刀敲击着盾牌。
他们后排的长枪如林,寒光四射,瞬间构成一道冰冷的死亡之墙。
森然的杀气如同冰水浇头,瞬间让疯狂的人群为之一滞。
看着那雪亮的枪尖和士兵眼中毫不掩饰的杀意,最前排的流民下意识地后退。
“军爷!我们有票!我们是领粮的!”有人哭喊。
“排好队!否则,格杀勿论!”杨振威的声音冰冷如铁。
官兵的钢刀出鞘,弓弩上弦,对准了混乱的人群。
死亡的威胁暂时压倒了饥饿的狂潮。
人群在威逼下,开始扭曲着、哭喊着,缓慢而痛苦地向后蠕动,试图形成队伍。但恐惧和绝望依然在涌动,如同地火在冰层下奔突。
殷洪盛看着这惨烈的景象,心如刀绞。
官兵的刀枪,指向的是他发誓要保护的百姓。
可若不如此,更大的暴乱和踩踏会将更多人碾碎。
这口黑锅,他只能硬生生背下。他感到一阵彻骨的疲惫和无力,仿佛所有努力都在泥沼中徒劳挣扎。
就在这压抑到令人窒息的对峙时刻——
“来了!来了!粮车!好多粮车啊!”一个眼尖的流民突然指着官道尽头,嘶声力竭地哭喊起来。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官道的尽头,尘土飞扬!
一支庞大而狼狈的车队,如同一条负伤却倔强的巨龙,在熹微的晨光中缓缓显现。
打头的,是数十辆由人扛马拉、盖着厚厚油布的粮车。
车辙深深陷入泥泞泞,拉车的骡马口鼻喷着白沫,步履蹒跚;押车的人,个个衣衫褴褛褛褛,浑身泥浆血污,许多人身上缠着渗血的布条,拄着刀枪棍棒才能勉强行走。
但队伍前方,那面被泥污浸染却依旧倔强挺立的杏黄色“华兴”三角旗,在晨风中猎猎作响!
旗帜之下,方大洪魁梧的身影如同定海神针。他左肩缠着厚厚的渗血布带,脸上糊满泥血,几乎看不清五官,只有那双眼睛,如同燃烧的炭火,亮得惊人。
他拄着一根折断的长枪当拐杖,每一步都踏得泥浆四溅,却走得无比坚定。
他身后,是同样疲惫不堪却眼神凶悍的路老七和残余的华兴会兄弟。
“府尊!兄弟们,粮食,到了!”方大洪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嘶哑却如同惊雷,穿透了整个工地。
死寂。
紧接着,是山崩海啸般的哭嚎。
“粮,粮来了……”一个白发老翁喃喃道,浑浊的老泪瞬间涌出,手中的半块发霉的豆饼啪嗒掉在泥里。
“是真的,真有粮……”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泪水无声滑落,滴在孩子脏污的小脸上。
“噗通!”
“噗通!噗通!”
如同被狂风吹倒的麦浪,工地上黑压压的人群,从最外围开始,如同多米诺骨牌般接连跪倒!
绝望的嘶吼和疯狂的咒骂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山呼海啸般的狂喜和卑微感激的嚎啕痛哭!
流民们在看着那一眼望不到头的粮车,和车上堆积如山的麻袋轮廓,看着方大洪和那些押粮汉子身上浴血带伤的惨烈,积压数月的恐惧、饥饿、委屈、绝望……在这一刻彻底爆发!
“青天大老爷啊——!”
“方爷!活菩萨啊——!”
“有粮了!娃啊,咱有活路了……”
数万人如同被抽去了所有力气,齐刷刷跪倒在冰冷的泥水里,朝着粮车,朝着殷洪盛的方向,朝着大同城的方向,嚎啕痛哭。
哭声震天动地,这哭声不再是混乱的噪音,而是数万生灵从地狱边缘被拉回人间时,最本能的、撕心裂肺的情感宣泄。
那是劫后余生的宣泄,更是对生的卑微祈求。
浑浊的泪水混合着泥水,冲刷着他们枯槁槁的脸颊。
殷洪盛站在土坡上,看着下方跪倒一片、哭声震天的流民,看着那艰难跋涉而来的粮队,看着方大洪那几乎站不稳却依旧挺立的身影,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
他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
他深吸一口带着泥腥和泪水气息的冰冷空气,挺直了早已疲惫不堪的脊梁。
“开棚!熬粥!”殷洪盛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身旁每一个官吏和兵士的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告诉所有人,今日,人人有份!”
刚刚还在对峙的官军士兵,也放下了手中的兵器,茫然地看着眼前跪倒一片、痛哭流涕的流民。
紧绷的神经骤然松弛,许多人眼眶也红了。
匆匆赶到城头的叶廷桂,寒风吹干了他眼角一丝不易察觉的温热。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深深吸了一口混杂着尘土和远方粮食气息的冰冷空气,这些时日那几乎也将他压垮的窒息感,终于被这股汹涌的人间悲声冲开了一道缝隙。
“繁英,”叶廷桂转身,看向殷洪盛瘦削的脸,声音嘶哑,“通知方大洪,粮车不必进城,就地卸粮!你让大同府衙户房会同防疫局的所有人手即刻出城,协助分发!告诉所有流民,再有敢哄抢生事者,严惩不贷!”
说罢,叶廷桂转身,却是脚下一软,幸亏殷洪盛在一旁搀住,才没有跌倒。却是听得他喃喃地念叨:“总算,总算到了……”
午后,大同巡抚行辕签押房,气氛与城外的悲恸截然不同,带着一种压抑的、刀光剑影前的平静。
代王府的长史郑元勋,脸上此刻堆满了皮笑肉不笑的矜持,他端坐客位,慢条斯理地品着茶,眼神却锐利地扫过坐在主位的叶廷桂和下首的殷洪盛。
“叶抚台,殷府台,”郑元勋放下茶盏,声音带着特有的拿腔拿调,“前番王府体恤大同危局,从牙缝里挤出那八百石救命粮,虽是杯水车薪,然亦是殿下拳拳爱民之心。如今大同危局稍缓,殿下那边……也有些周转不开。
殿下说了,知道大同艰难,利息嘛……可以再宽限几日,但这盐引凭证,须得先拿到手,也好给府中上下一个交代不是?”
他身后的王府账房立刻捧上一本厚厚的账簿,翻开到某一页,上面赫然是殷洪盛亲笔签押的“临时盐引凭条”副本和利息条款。
郑元勋手指轻轻点在那虚高的数字上,笑容意味深长:“王爷心系百姓,感念府台不易。只是,这借据上言明的‘赈灾盐引’作保之事……王爷那边催问了几次,这后续的盐引凭条和第一批返粮,不知何时能交割?府台也知道,王府家大业大,各处周转也紧得很呐!”
他语气看似客气,字字句句却都在催逼。尤其将“牙缝里挤出”和“作保”咬得极重,提醒着殷洪盛,这债,是赖不掉的。
殷洪盛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恭谨:“郑长史言重了!王府深恩,下官与大同军民感铭五内!若非王府仗义援手,大同危局不堪设想!盐引凭条,下官早已备好,只是户部批文尚未抵达,这正式的盐引……”
他恰到好处地顿住,脸上露出为难之色。
“哎呀,户部衙门嘛,向来如此!”郑元勋摆摆手,一副理解的样子,但眼神却不容糊弄。
“不过,王爷的意思是,先拿部分凭条和返粮,也好安抚府中人心。府台大人向来言出必践,总不能让王爷为难吧?”
他向前微倾身体,压低声音:“况且,大同粮荒稍解,府台大人声威日隆,日后仰仗之处甚多。这点小事,府台定有周转之法。”
软硬兼施,步步紧逼。
门外忽然又传来一阵喧哗。门房又急急跑了进来,脸色发白:“抚台,府尊!沈王府……沈王府派了位经历司经历李大人,持着潞安沈王府的公文,气势汹汹,来告状来了!说……说他们在代州附近的王庄被大股流寇劫掠,死伤惨重,粮帛金银损失无算!要求叶抚台严查!缉拿凶徒!”
郑元勋喝茶的动作猛地一顿,眼中精光一闪,看向殷洪盛。
殷洪盛心中雪亮。沈王府的反应也真快!
他脸上瞬间浮现恰到好处的惊愕与愤怒:“竟有此事?!何方流寇如此胆大包天,敢劫掠王府田庄?简直无法无天!”
叶廷桂端坐主位,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抚台大人!抚台大人!您要为我们沈王府做主啊!”一个穿着七品王府经历官服、神色惶急的中年人,几乎是哭喊着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正是沈王府派驻大同料理田庄事务的管事经历李思明。
“叶抚台!殷府台!天大的祸事啊!”李思明涕泪横流,“昨夜,昨夜有一股胆大包天的流寇,趁夜袭击了城西八十里外殿下的别院田庄!
庄内护卫死伤惨重,粮仓、布库被洗劫一空!
连……连殿下窖藏的几件心爱之物也被抢走,损失惨重啊!
求抚台大人速发兵剿匪,追回赃物,严惩凶徒!否则……否则下官实在无法向潞安府的殿下交代啊!”
在签押房门外还跟着几个鼻青脸肿、衣衫褴褛的庄丁,显然是逃出来的幸存者。
叶廷桂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猛地一拍桌案,震得茶盏乱跳:“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有如此胆大妄为之徒,敢劫掠藩王田庄?!这是形同造反!殷繁英!”
他怒目圆睁,看向殷洪盛,官威十足:“大同府治下,竟发生此等骇人听闻之案!你这署理知府,责无旁贷!
本抚命你,即刻抽调得力人手,会同王府护卫,详查此案!
务必将这伙无法无天的流寇绳之以法,追回王府失物!
若有懈怠,本抚定当严参不贷!”
殷洪盛心中雪亮,知道这“震怒”不过是演给王府中人看的戏码。
他立刻起身,躬身领命,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凝重和自责:“下官惶恐!下官失职!请抚台大人、郑长史、李经历放心!
下官这就亲赴现场勘察,调集三班衙役及巡城兵丁,并请华兴会义从协助,定当全力缉拿凶徒,追索赃物!只是……”
他话锋一转,面露难色,“眼下大同流民方聚,春荒未解,疫病又有复燃之象,各处人手实在捉襟见肘。
且流寇来去如风,行踪诡秘,查缉恐非一日之功……”
“哼!殷府台,再难也要办!这可是藩王的产业。”叶廷桂冷哼一声,挥手打断他。
“难道你要让本抚亲自去抓贼不成?!本抚只看结果!限期……十日之内,必须给沈王府一个交代!”
“是!下官……遵命!”殷洪盛“无奈”地领命,转向李思明,“李经历,还请贵庄护卫提供贼人形貌、兵器、马匹等线索,并随本府衙役一同前往现场,以便查证。”
李思明看着殷洪盛“诚恳”的态度和叶廷桂的“震怒”,心下稍安,连忙道:“有劳府尊!有劳府尊!线索……线索下官稍后整理送上!”
一番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做完,郑元勋和李思明各自带着得到“保证”的“满意”,被衙役客客气气地送出了府衙。
签押房内只剩下叶廷桂和殷洪盛。
门一关上,叶廷桂脸上那层疾言厉色的寒霜瞬间融化,换上了惯常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
他端起已经凉透的茶,喝了一大口,长长吁了口气。
“繁英啊,”叶廷桂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腔调,甚至还带着点“推心置腹”的意味,“沈王那个庄子……查,自然是要查的。
样子总得做足,奏疏也得写漂亮点。
流寇嘛……大同四野到处都是,抓谁不是抓?总能抓到几个倒霉的顶缸。”
他顿了顿,放下茶盏,看着殷洪盛,眼神里带着一种老官僚特有的精明世故和冷酷算计:“至于追赃?呵……抢都抢了,难道还指望那些饿疯了的泥腿子把吃到肚子里的粮食吐出来?
追得回来是运道,追不回来……那也是流寇猖獗,天灾人祸!
沈王殿下家大业大,在山西的庄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被抢一两个……于王爷不过是九牛一毛。可若为此耗费大同本就不足的兵力,让流寇乘虚而入,或者让瘟疫在大同再起……这干系,你我都担待不起啊。”
他嘴角泛起近乎冷酷的微笑,“抢了也好。省得他们庄子里的存粮养肥了流寇,当地百姓却成了流民一股脑涌到大同来,还得你我耗费官粮去填这些无底洞!丢车保帅,未尝不是好事。”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眼下最要紧的,是城外那几万张等着吃饭的嘴!
方大洪的粮,到了多少?能撑多久?还有那该死的瘟疫……北直隶的消息,本抚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
殷洪盛垂手侍立,心中波澜微动。
叶廷桂这只老狐狸,既要安抚藩王,又不愿真得罪地方,更想借流寇之手削弱藩王势力、减轻大同压力。
他所谓的“查”,不过是敷衍塞责,拖字诀。
叶廷桂这番话,赤裸裸地揭示了乱世官场最底层的运行逻辑——利益至上,人命如草芥,那些龙子凤孙的损失也不过是棋盘上随时可以舍弃的棋子,只要藩王和藩王世子性命尊严没事,其他的?叶廷桂也不打算用正眼看。
他躬身应道:“抚台明鉴。方大洪带回的粮药,解了燃眉之急。
后续粮道打通,只要不再遇阻隔,这一批当可支撑半月有余,后续跟上,自然是源源不绝。至于瘟疫……下官已严令防疫局重启城外流民营检疫,并加派哨探留意北直隶方向流民的动向。”
“至于代王府那边……”叶廷桂话锋一转,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郑长史‘诉苦’了,八百石粮,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你答应人家的盐引和返粮,总得有个说法。
盐引批文未到,先稳住他。至于返粮……新到的粮车,挤一点出来,堵住他的嘴。稳住代王,大同城才安稳。”
“是,抚台。”殷洪盛应道。这便是政治,劫掠沈王可以拖,安抚近在咫尺的代王却刻不容缓。
盐引和粮食,成了安抚各方、维系平衡的筹码。
“去吧。”叶廷桂挥挥手,重新闭上了眼,仿佛刚才那番杀伐决断从未发生,“大同这盘棋,现在才算刚稳住。但愿方大洪带回来的药材,够用。”最后一句,轻飘飘的,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重。
殷洪盛躬身退出签押房。阳光照在他沾满泥点的官袍上,他握紧了袖中的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