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虎患
第1章 虎患
**第一章虎患**
长白山的初雪来得毫无征兆。
前晌还是澄澈的秋空,铅灰的云层便已从老秃顶子山后翻涌而来,风卷着雪粒子抽打松林,发出细碎而密集的沙沙声,仿佛千万只冰蚕在啃噬天地。陈山蹲在椴木墩子上打磨猎刀,刃口在油石上刮出短促的嘶鸣,每一次推拉都带起细小的铁屑,落在积了薄霜的泥地上像暗红的血痂。
“磨刀给山神爷听响呢?”祖父陈老凿掀开地窨子的兽皮门帘,呵出的白气瞬间凝成霜花挂在胡茬上。老人枯瘦的脊背佝偻如老松,唯有握烟袋的手指稳如磐石,“东沟的狍子套该收了,再晚让雪埋了蹄印,寻都寻不见。”
陈山没应声。他竖起刀锋对着惨淡的天光端详,刃线映出他紧抿的嘴角。二十岁的猎户有张山岩雕琢的脸,颧骨被寒风皴出两团暗红,眼窝却深陷如冻潭。刀面忽然掠过一道金影——灶台边的幼虎正扑咬悬在椽木上的野兔后腿,巴掌大的身躯腾跃时带起微风,脊背三道浅褐斑纹随肌肉起伏,唯有尾巴焦黑蜷曲,像截烧糊的松枝。
“苍耳。”陈山低唤。幼虎触电般缩回爪子,琥珀色瞳孔转向主人时,喉间滚出讨好的呼噜。它瘸着后腿蹭到陈山脚边,湿凉的鼻尖抵着他裸露的脚踝。三天前陈山在断魂崖下发现它时,盗猎者的铁夹几乎绞断这条尾巴,伤口溃烂处爬满白蛆。是陈山用烧红的猎刀剜掉腐肉,又嚼碎老鸹眼树皮敷在创口。
陈老凿磕了磕烟锅:“虎崽子养不熟,等开春叼走咱的羊羔,看你哭不哭!”
“它活不到开春。”陈山把苍耳捞进怀里,幼虎滚烫的肚皮贴着他胸膛起伏,“尾巴烂到根了。”
“心软就别当猎人!”老人突然厉喝,烟杆戳向东南方,“闻见没?”
陈山抽动鼻翼。凛冽的空气里除了松脂和兽皮鞣制的酸味,隐隐渗入一丝硫磺的辛辣——那是三十里外奉天城兵工厂飘来的硝烟味。自打九月十八那夜巨雷般的爆炸声后,这味道便如鬼魅般缠绕着山林。
雪势骤然转急。陈山裹紧狍皮袄钻进林子,靰鞡鞋踩在积雪上发出嘎吱脆响。苍耳在他襟口扭动,探出毛茸茸的脑袋去接飘落的雪花。行至黑瞎子沟时,陈山猛地顿住脚步。
太静了。
往年此时,迁徙的獐子群早该踏碎溪畔的薄冰,山雀在榛丛里扑腾得雪沫纷飞。此刻却只有风刮过枯枝的呜咽,连松鼠都不见踪影。陈山蹲身拂开浮雪,露出下面凌乱的蹄印——不是獐子优雅的梅花状足迹,而是野猪逃命时刨出的深坑,其间混着几道拖拽重物的辙痕,压碎的冰凌里凝着黑红的血渣。
苍耳突然竖起耳朵,喉咙里挤出警告的嘶嘶声。陈山闪电般滚进倒木后,猎刀横在胸前。林隙间传来枯枝断裂的脆响,三个穿羊皮坎肩的汉子踉跄奔来,领头那个肩头挂着半截肠子,暗红的内脏随奔跑在雪地上拖出黏腻的轨迹。
“跑...快跑...”伤者看见陈山,眼球凸得几乎迸裂,“鬼子...屠了靠山屯...”
轰——!
东南天际猛然腾起赤红的光柱,闷雷般的震颤顺着冻土传来,震得陈山齿根发酸。那不是雷声,是奉天城方向的炮火!三个逃命者被爆炸声惊得栽进雪窝,陈山正要上前搀扶,苍耳却在他怀里疯狂扭动,乳牙穿透羊皮狠咬他胸口。
咻!
子弹尖啸着掠过陈山耳际,掀飞他头顶的貉皮帽。雪坡上冒出十多个土黄色身影,枪口喷吐的火光在暮色里格外刺眼。三个逃难者瞬间变成抽搐的血葫芦,领头那个挣扎着抬起血手,指向陈山背后的密林:“进...抗联...”
陈山抱着苍耳扑进榛柴丛。子弹追着他脚跟啃噬泥土,爆开的雪雾迷了眼睛。他凭着猎人的本能左突右窜,獾子洞、倒木樁、石砬子都成了救命屏障。待枪声渐远,他瘫在熊瞎子洞的阴影里喘气,怀里的苍耳抖得如同风中秋叶。
夜色吞没山林时,陈山才摸回陈家沟。没等靠近地窨子,焦糊味混着血腥气已呛得他喉头发紧。沟口那棵百年老榆树烧成了巨大的火把,火光映亮雪地上横七竖八的尸首——张猎户被开膛破肚,肠子挂在篱笆桩上冻成了冰溜子;铁匠赵叔的头颅砸进了风箱,焦黑的手指还抠着炉灰;王寡妇家的小丫头蜷在磨盘旁,花棉袄浸透暗红,手里攥着半块冻硬的粘豆包...
“爷!”陈山嘶吼着冲向地窨子。门帘被撕得稀烂,腌菜缸砸得粉碎,祖父视若珍宝的紫貂皮褥子扔在尿坑里。灶膛尚有微温,陈山疯刨着灰烬,指尖突然触到硬物——是半截烧变形的银锁链!他满月时祖父打的长命锁,锁身錾着“山虎”二字,如今只剩个焦黑的“山”字。
苍耳突然对着门外龇牙。陈山抄起顶门杠隐在阴影里,马蹄声由远及近,膏药旗在火光中翻卷如招魂幡。戴眼镜的日本军官勒马停在晒场,马鞭指向冒着青烟的祠堂:“毒気、準備!”两个士兵立刻扛着印有骷髅标志的铁桶冲进去。陈山认得那桶,上月他在镇上见日本商行卸货,货单上写着“氰化钾”。
地窖!陈山猛然惊醒。他狸猫般窜到屋后柴垛,掀开伪装成草垫的松木盖板。苍耳抢先跃进黑暗,陈山反手合拢盖板时,马蹄声已在三丈之内。
“支那猪!滚出来!”生硬的汉语混着枪托砸门的闷响。陈山屏息贴在窖壁,冷汗顺着脊椎往下淌。苍耳伏在他脚边,脊背毛发根根倒竖,喉间滚动着压抑的低吼。
轰隆!
地窨子木门被整个踹飞。纷沓的军靴踏碎陶罐,刺刀挑开每寸可能藏人的角落。有个日本兵突然停在窖口,军靴踩着盖板碾磨,松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刺刀倏地从缝隙插进来,刀尖离陈山眼球不足半寸!
“少佐!俘虏开口了!”窖外突然传来日语呼喊。刺刀抽回,盖板上的重压骤然消失。陈山从缝隙窥见日本兵拖来个血肉模糊的人——是常来换山货的货郎老周!老人右耳被齐根削去,血痂糊了半边脸。
“抗联密营在哪里?”翻译官的公鸭嗓刮得人耳膜生疼。
老周啐出口血沫:“在...在你们天皇老娘裤裆里!”
军刀寒光闪过,头颅滚进雪堆时嘴角还挂着笑。军官掏出手帕擦拭刀锋,月光照亮他鼻梁上蜈蚣似的疤痕。士兵们哄笑着将无头尸体踢向火堆,烈焰腾起的刹那,军官突然弯腰从灰烬里拾起什么——正是陈山那半截银锁链!
“搜!”军刀劈裂寒风,“驯虎的支那崽子就在附近!”
马蹄声如滚雷远去。陈山瘫坐在腌菜缸碎片里,摸到颈间空荡荡的银链扣。苍耳凑过来舔他颤抖的手指,黑暗中幼虎的瞳孔泛着幽绿的光。
地窖深处突然传来窸窣声。
陈山攥紧顶门杠潜过去,却见苍耳正发疯般刨挖墙角。湿土混着冰碴飞溅,虎爪很快刨出个松木箱角。陈山撬开箱盖时呼吸骤停:三支裹着牛油的莫辛纳甘步枪幽光暗沉,黄铜子弹整齐码放如金砖,最底下压着张桦树皮地图。墨线勾出的山坳间标着红圈,旁边是祖父刀刻斧凿的字迹——
**抗联第七支队密营**
**白山黑水不死不休**
油灯忽被冷风吹灭。陈山在绝对黑暗中抱紧苍耳,幼虎滚烫的舌头舔过他结冰的睫毛。远处传来饿狼的凄厉长嗥,与尚未熄灭的火场噼啪声绞缠着,将1931年的冬夜撕扯得支离破碎。
窖顶突然落下簌簌雪尘。
陈山贴耳在窖壁,沉闷的震动由远及近——不是马蹄,是大队步兵皮靴踩踏冻土的死亡鼓点!苍耳喉间滚出威胁的低吼,陈山缓缓将子弹压进枪膛。铁器的冰冷触感从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祖父染血的烟袋锅在记忆里灼灼发亮。
风卷着雪沫从缝隙灌入,在黑暗里旋出苍白的涡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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