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无钟之摆
第1章 无钟之摆
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刚落,最后一丝光晕就被巷口的浓雾吞了干净。路灯的玻璃罩蒙着层灰,亮起来像只昏死的独眼,勉强照见墙根处蜷着的旧沙发,破洞里露出的棉絮被风扯成一缕缕,在黑里飘得像断了气的鬼。
院子里的灯早坏了,黑的看不见路,谁家没关紧的窗户吱呀转着,铁轴摩擦的声响在空里荡开,惊得檐角的蛛网抖了抖,黏住的飞虫尸体晃成个小秋千。
我把钥匙插进锁孔,啪嗒一声门开了,我推门进到客厅,打开灯坐到了沙发上,今天跟朋友在酒吧又喝到了十二点,我心里想着。
就在这时,电话响起沉闷而悠远的铃声,我拿起电话是一个陌生号码,接起来,对面传来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是季星辞吧,你爸找你。
我脑子里顿时一片空白,早在我三岁时我爸在村里的钢厂上班,在操作机器时突然机器故障给我爸卡在了里面,最后窒息而死。
我妈带我去厂门口讨公道说是少了一块安全挡板,却被赶了出来,最后连我爸的尸体都不让见,说是害怕引起更大的骚动,怕其他工人看到了心寒,影响厂子开工。那天的风卷着钢渣子刮在脸上,我妈抱着我跪在生锈的铁门前,指甲抠进地里的裂缝,嗓子喊得发不出声,只有眼泪砸在地上,混着尘土结成小泥块。
厂里的保安叉着腰站在门内,皮鞋底碾着地上的碎玻璃,说“领导发话了,抚恤金一分不少,但人……你们看不得,也不能看”。
后来我总想起那天的铁门,红漆掉得像块烂疮,门后的浓烟裹着铁锈味往出涌,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慢慢烂掉。而我爸最后留在世上的,只有一张被我妈压在箱底的工作证,照片上的他穿着蓝色工装,笑起来眼角有两道褶,我却连他最后闭眼前,是不是也这样笑着,都不知道。
后来我妈改嫁到了南方,把我丢给了奶奶,奶奶也在两年前去世了,我真的成了一个没有家的野孩子了。
回想起来这些我都眼框忍不住湿润了起来,但我没有继续回忆下去,过去这么多年我早学会了把日子过成一张抹平褶皱的纸。朝九晚五挤地铁,周末去超市囤一周的菜,连做梦都很少再梦见钢厂那扇冰冷的铁门。
我甚至能笑着跟同事聊起“父亲早逝”的话题,像说别人的故事。可这通电话像块冰,“咚”地砸进温水里,瞬间裂开的寒意顺着血管爬,连带着那些被我钉死在记忆角落的画面——母亲跪在地上的背影,保安冷漠的脸,还有空气里化不开的铁锈味——全活了过来。
就在这时屋子里头突然想起了钟摆的声音滴答滴答,可我家里根本就没有钟摆……没轮到我细想,电话那头传来了熟悉的声音,是我爸,我赶忙去听,生怕错过了与我爸重逢的机会:孩子,这些年你辛苦了。爸……我喉咙像被砂纸磨过,只挤出这一个字。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很轻,混着隐约的电流杂音,却真真切切是记忆里那个宽厚的声线——小时候他总用这声音哄我睡觉,说钢厂的机器声是钢铁在唱歌。
“别问为什么,”他突然打断我,声音里裹着一种我从没听过的急促,“现在,立刻去你家阁楼,找那个红漆木箱,里面有块带豁口的钢板……”
话音刚落,钟摆声突然变了调,不再是规律的“滴答”,而是像被什么东西卡住,发出一阵刺耳的摩擦声。听筒里的声音跟着乱了,变成一阵模糊的嘈杂,像是有人在抢夺电话,最后只剩一声闷响,像是听筒摔在了地上,然后是忙音,“嘟嘟嘟”地敲着耳膜,和阁楼方向传来的一声轻响,重合在了一起。
我握着手机的手在抖,忙音像无数根细针往耳朵里扎。阁楼?红漆木箱?带豁口的钢板?这些词像没头的苍蝇在脑子里乱撞——我家阁楼早成了堆放旧物的杂物间,积着十年没动过的灰,哪来什么红漆木箱?
可那声音明明是爸的。
钟摆声不知何时停了,屋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擂鼓似的撞着胸腔。我猛地想起刚进来时,阁楼传来的那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脚像被钉在原地,又像被一股无形的力推着往楼梯口走。一阶,两阶……木质楼梯被踩得“吱呀”叫,像是在替我发抖。快到阁楼门口时,一股熟悉的气味飘了过来——不是灰尘味,是铁锈混着机油的味道,和二十年前钢厂门口的味道,一模一样。
阁楼门虚掩着,一条黑缝里,隐约有微光在晃。我深吸一口气,伸手去推,指腹刚碰到门板,就听见里面传来一声轻响,像是……有人用指甲刮过木箱的木板。
我僵在楼梯口,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来,像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那股铁锈味越来越浓,浓得发腻,钻进肺里像吞了口钢渣子。阁楼门的缝隙里,那点微光忽明忽灭,不是灯泡的光,倒像是有人拿着打火机,手在抖。
“爸?”我又喊了一声,声音劈了叉。
里面没应声,只有那指甲刮木箱的声音,“沙沙,沙沙”,节奏慢得让人头皮发麻。我突然想起小时候,爸在厂里修机器,螺丝刀刮过锈迹斑斑的钢板,就是这声音
手机还攥在手里,屏幕亮着,陌生号码像串烧红的铁丝,烫得我手心疼。我盯着那道门缝,突然发现不对劲——阁楼的地板是十几年前换的复合板,踩上去该是“咚咚”的闷响,可刚才那声轻响,分明是……木板落地的脆响,像有人把什么东西从高处推了下来。
鬼使神差地,我摸了摸口袋,摸到半截早上没抽完的烟。打火机“噌”地窜出火苗,我举着它往门缝里凑,火光刚照进去,就看见一道影子从门后晃了过去,快得像一阵风。
不是人的影子。
那影子太长了,贴着墙根拖到楼梯口,形状歪歪扭扭,倒像是……挂在房梁上的什么东西。
钟摆声不知何时又响了,“咔哒,咔哒”,就在阁楼里。可我明明记得,这屋子从搬进来那天起,就没放过带钟摆的玩意。
“沙沙……”刮木箱的声音还在继续。我咬了咬牙,猛地推开阁楼门——
火光里,红漆木箱就摆在正中央,箱盖开了条缝,刮擦声正是从里面传出来的。而箱子旁边,立着个半人高的铁架子,上面缠着锈得发绿的铁链,链节上还挂着块钢板,豁口的形状,和记忆里爸出事那天,厂里少的那块安全挡板,一模一样。
钟摆声突然停了。
然后,我听见红漆木箱里,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带着铁锈味,跟电话里的声音,分毫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