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祖裙边的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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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咸水里的哑巴歌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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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不再是水。

它是凝固的铅块,是沸腾的沥青,是翻滚咆哮的巨兽。马六甲海峡撕下了它温顺的面具。“新泉州号”这艘万吨巨轮,此刻在自然伟力面前,如同一片被顽童恶意蹂躏的枯叶,被抛上浪尖,又狠狠掼入波谷。钢铁的呻吟扭曲着,混合着海浪的狂吼,在阿霞的耳膜上撞击出尖锐的疼痛。

她死死抓住驾驶舱外湿滑的栏杆,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冰冷咸腥的海水像无数鞭子抽打在脸上、身上,单薄的工作服早已湿透,紧贴着皮肤,寒意刺骨。头顶的天空是倒扣的墨池,厚重的乌云翻滚涌动,不时被狰狞的闪电撕裂,瞬间照亮下方翻腾的、如同沸腾墨汁般的海面。每一次闪电,都映出巨浪山峦般可怖的轮廓,带着毁灭一切的气势砸向船体。

“右满舵!稳住!稳住!”船长老陈嘶哑的咆哮从驾驶舱敞开的门缝里挤出来,瞬间就被狂风撕碎。

通讯耳机里只有一片令人心慌的“沙沙”声,如同无数细小的虫豸在啃噬神经。阿霞徒劳地对着麦克风呼喊:“老吴!听到请回答!底舱!底舱情况怎么样?”回应她的依旧是那片死寂的噪音。自从昨夜在底舱那场离奇遭遇后,船医老吴就像一滴融入大海的水珠,彻底消失了。而船长对此的反应,仅仅是烦躁地挥挥手:“别管那老疯子!他隔三差五就玩失踪!”那语气里的漠然,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回避?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耳机里猛地爆出一阵刺耳的电流尖啸,紧接着是尤素福的声音,嘶哑、急促,仿佛从地狱的缝隙里挤出来:“阿霞!医疗室……快来医疗室!出事了!”

那声音里蕴含的惊骇,穿透了风雨的喧嚣,直刺阿霞心底。她顾不上抹去糊住眼睛的海水,猛地转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在剧烈摇晃、湿滑无比的甲板上向船舱入口爬去。狂风试图将她掀飞,每一次船体的剧烈倾斜都像要把她抛入深渊。她死死抠住甲板上任何凸起的铆钉、管道,指甲几乎翻折,才勉强挪到舱门边。

“砰!”医疗室的门被她用肩膀狠狠撞开,巨大的惯性让她一个趔趄,撞翻了门口的不锈钢器械架。消毒盘、镊子、纱布滚落一地,发出杂乱的脆响。

眼前的景象让她呼吸一窒。

尤素福·阿尔-哈吉,那个昨夜还与她激烈扭打、眼神里燃烧着愤怒的阿曼水手,此刻正以一种近乎朝圣的姿态,跪在医疗室冰冷潮湿的地板上。他面前摊开着一本厚重的、被海水严重浸泡过的皮革封面笔记本。笔记本的纸页肿胀、发黄、卷曲,仿佛饱经沧桑的皮肤。他的手指,沾着污渍和一丝可疑的锈迹,正剧烈地颤抖着,死死按在其中一张夹在书页间的泛黄老照片上。

照片已经模糊不清,边缘被水渍晕染开,但中心的主体却异常清晰:一位头缠传统阿曼式头巾、面容深邃、蓄着浓密白色胡须的老者。岁月的沟壑深刻在他脸上,但那双眼睛,即使在褪色的相纸上,也透着一股穿越时光的坚毅与沧桑。最引人注目的是他脖颈上悬挂的东西——一枚用银链穿起的、边缘带着细微锯齿的圆形金属片。那形状,那隐约的暗金色泽……

阿霞的心脏猛地一沉——那分明就是昨夜他们在船底锈蚀钢板里抠出来的那枚奥斯曼金币的翻版!只是照片里的金币看起来更完整,没有那么多附着物。

“这是我曾祖父,”尤素福的声音像是从干涸的井底费力地汲水,带着一种被巨大冲击碾碎后的虚弱,“萨利赫·伊本·哈吉。1923年,他的商船‘沙漠玫瑰号’,在爪哇海……遭遇了无法解释的风暴,沉没之前……他设法将这枚金币……寄回了马斯喀特。”他的手指抚过照片上老者布满皱纹的脖颈,声音更加低沉,“家族传说,这枚‘海难护身符’……会带来风暴,也会指引迷途者……找到血脉相连的锚点……”

阿霞的目光像被磁石吸住,紧紧锁定在照片上老者的脖颈。除了那枚金币的银链,在老者锁骨下方,靠近衣襟敞开的位置……一道模糊但轮廓清晰的印记烙印在古铜色的皮肤上——半轮向内弯曲的新月!

一股冰冷的电流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昨夜尤素福扯开衣领时,锁骨下方那块胎记的形状……与照片上曾祖父的印记……几乎一模一样!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宿命般必然的念头,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她几乎是粗暴地抬手,猛地扯开了自己湿透的衣领!冰冷的空气骤然贴上皮肤,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她低头,目光死死钉在自己左侧锁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

那里,一块拇指大小、颜色略深于周围肌肤的胎记,清晰地烙印着——一把微微倾斜、仿佛即将破空而去的令箭形状!妈祖令箭!

时间仿佛凝固了。医疗室里只剩下船体在风暴中痛苦的呻吟和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尤素福的目光,从照片上曾祖父的新月胎记,缓缓移向阿霞锁骨下方那枚妈祖令箭印记,再回到照片上……瞳孔如同遭遇强光般骤然收缩,随即放大,里面翻涌着极致的震惊、茫然,以及一种被无形力量攫住的恐惧。

两人几乎是同时抬起头,目光在空中猛烈相撞!无数疑问、猜测、惊骇在无声的对视中激烈交锋。

“你……”阿霞的声音干涩发紧,“你曾祖父……去过闽南?或者……泉州?”六百年前,那座海丝之路的起点,波斯商人云集的刺桐港。

“你……”尤素福的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要剖开阿霞的皮肤,直视她血脉的源头,“你的家族……有阿拉伯的血?或者说……波斯?”他的目光再次扫过阿霞锁骨下的令箭胎记,又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锁骨下方同样的位置。

船体毫无征兆地再次发生一次更猛烈的倾斜!这一次的力道远超之前,医疗室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推了一把!阿霞完全失去了平衡,整个人惊呼着向前扑倒!

尤素福下意识地张开手臂试图稳住她。混乱中,阿霞重重地撞进了他的怀里,额头甚至磕到了他坚硬的下颌。更让她脑中一片空白的是,在摔倒的瞬间,她的嘴唇,带着海水的咸涩,猝不及防地擦过了尤素福冰冷汗湿的耳垂!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万分之一秒。阿霞清晰地感受到对方身体瞬间的僵硬,如同被冻结的岩石。她自己的脸颊也瞬间滚烫。然而,就在这尴尬混乱、肌肤相触的刹那——

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清越颤音,猛地从她紧贴在胸口的妈祖玉坠处迸发出来!那声音如同最纯净的水晶被轻轻叩击,穿透了船体的轰鸣、风浪的咆哮,直抵两人的耳膜深处!

它像是什么东西绷紧到极限后,终于不堪重负,发出一声叹息般的——断裂之音!

紧接着,“哗啦——!”一声巨响!靠墙的药品玻璃柜门在剧烈的震荡和内外压力差下轰然爆裂!无数大小不一的玻璃药瓶如同冰雹般砸落在地板上、墙壁上、甚至两人的身上!五颜六色的药液、药片、粉末瞬间飞溅开来,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复杂的化学药剂气味。

阿霞被尤素福护在身下,避免了被碎玻璃划伤,但飞溅的液体还是淋湿了她的手臂。她惊魂未定地喘息着,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地面。

就在她脚边不远处,一小片相对干净的地板上,几股不同颜色的药液——透明的生理盐水、淡黄色的碘伏、还有少量深红色的不知名药剂——正随着船体的摇晃,在积水中缓缓流淌、交汇……

它们没有简单地混成一团污浊。在某种奇特的表面张力、液体比重和船体晃动的共同作用下,这些飞溅的液体竟然在地板上蜿蜒、勾勒、凝聚……形成了一幅由流动线条构成的、复杂而熟悉的几何图案!

阿霞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猛地沉回脚底!她失声叫了出来:“星图!”

那赫然就是昨夜在底舱金币蓝光中浮现的星图!是黄阿嬷绣像上用血线点亮的星图!是哈桑在沉没前刻在金币背面的诡异汉字线条所指向的星图!

冰冷的海水、飞溅的药液……这些无生命的流体,此刻竟成了最精准的笔触,在诉说着跨越时空的密码!

“这不是巧合……”阿霞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她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向尤素福,重复着昨夜老吴的话,却赋予了全新的含义,“海水……或者说‘水’本身……在给我们指路!它记得!它一直记得!”

尤素福的脸色在医疗室惨白的应急灯光下显得更加苍白。他没有反驳,只是死死盯着地上那幅正在缓缓扩散、变形的液体星图,眼神复杂到了极点。突然,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抬手,一把撕开了自己早已湿透的衬衫领口!

纽扣崩飞,露出他结实的胸膛。在左侧锁骨下方,与他曾祖父照片上位置几乎分毫不差的地方——一枚深褐色、边缘清晰、宛如新月当空的胎记,赫然烙印在古铜色的皮肤之上!

阿霞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住,再也无法移开。她下意识地抬手,隔着湿透的衣物,紧紧按住了自己锁骨下方那枚灼热的妈祖令箭印记。

对称!一种近乎完美的、带着宿命感的对称!

就在这无声的惊涛骇浪在两人之间汹涌翻腾之际,船长老陈近乎破音的咆哮声,如同丧钟般从走廊的广播喇叭里炸响,瞬间盖过了一切喧嚣:

“所有人员!立刻!马上!到主甲板集合!右舷三十度!有不明物体!重复!右舷三十度!有巨大不明物体高速接近!不是船!不是鲸鱼!天知道那是什么鬼东西!全员战斗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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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闽南线(1620年,南洋某处无名礁盘)

死亡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不是战场硝烟的呛人,而是海难后特有的、湿漉漉的咸腥与腐败混合的绝望气味。碎裂的船板、折断的桅杆、散落的箱笼货物,如同巨兽被撕碎后散落的内脏,漂浮在墨绿色的海面上,随着缓慢的涌浪起伏。几具被海水泡得发白肿胀的尸体,穿着样式古怪的紧身衣裤,无声地随着波浪沉浮,空洞的眼睛望着铅灰色的天空。

阿水婆撑着简陋的舢板,粗糙的手掌紧握着磨损的竹篙,枯槁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角深深的皱纹里,嵌着难以言喻的疲惫和一丝麻木的悲凉。她的小舟,在荷兰东印度公司商船“金鹿号”的残骸间穿行,像一只渺小的水黾在巨兽的尸骸上跳跃。

“三十七……”她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扫过又一具面朝下漂浮的、穿着华丽刺绣马甲的尸体。这是她数到的第三十七具。没有活口。只有被海浪冲散的丝绸卷轴,昂贵的呢绒布料,还有一本封面烫金、此刻却被海水浸透泡烂、字迹模糊的厚厚账簿,像一块无用的礁石半沉半浮。

在她身后,几条同样简陋的小舟上,年轻的疍家女人们沉默地划着桨。她们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嘴唇微微开合,用低沉沙哑的闽南语,断断续续地哼唱着古老的《引魂歌》:

“……魂兮归来兮,莫恋他乡水……魂兮归来兮,故土有娘亲……”

歌声细弱飘摇,刚一出口,就被咸冷的海风无情地撕碎、卷走,消散在无边无际的、充满死亡沉寂的海天之间,显得如此渺小,如此徒劳。

突然,最外侧一条小舟上,一个梳着双丫髻、名叫阿珠的年轻疍女猛地停住了桨,指着不远处一堆漂浮的碎木板惊呼:“阿嬷!快看!那个……那个还在动!”

阿水婆浑浊的眼睛骤然一凝,手中竹篙一点,小舟如离弦之箭般破开水面的浮油和杂物,靠了过去。

只见一块相对完整的舱门板漂浮着,上面死死扒着一个红头发、满脸血污和胡茬的男人。他穿着破烂的蓝白色条纹水手服,一条腿以一个怪异的角度扭曲着,显然已经断了。最引人注目的是他怀里,如同抱着世上最珍贵的宝物,用尽全身力气死死箍着一个圆柱形的锡筒,即使昏迷,双臂也如同铁箍般没有丝毫放松。

阿珠的动作更快,她的舢板已经靠到近前,手中锋利的鱼叉带着疍民特有的狠厉,毫不犹豫地抵住了番鬼的咽喉!冰冷的铁尖几乎刺破皮肤。

“慢!”阿水婆低喝一声,竹篙轻轻一拨,格开了阿珠的鱼叉。她的小舟靠上舱门板,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如同铁钳般抓住了番鬼紧抱锡筒的手臂。

那番鬼似乎被疼痛刺激,眼皮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竟微微睁开了一条缝隙,露出浑浊的、带着海藻般绿色的瞳孔,里面充满了濒死的恐惧和一丝疯狂的执念。

“他护着的……”阿水婆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审视。她手上加力,一根根掰开番鬼那因僵硬和用力而指节发白的手指。锡筒终于脱离了他的怀抱,滚落在阿水婆的小舟上,发出沉闷的金属声响。

阿珠警惕地用鱼叉指着番鬼,阿水婆则俯身捡起锡筒。筒身冰凉,刻着一些她看不懂的弯弯曲曲的番文。她摸索着找到一处卡扣,用力一拧。

“咔哒”一声轻响,筒盖弹开。一卷折叠整齐的、色泽黯淡的丝绸滑落出来。

阿水婆小心翼翼地展开。丝绸的质地依然能看出曾经的华美,但经年的岁月和海水的侵蚀,已让它失去了往昔的鲜艳,呈现出一种古朴的灰蓝色。然而,当阿水婆将它对着从厚重云层缝隙中艰难透出的一缕惨淡月光时,她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丝绸上,用极其细腻、近乎隐形的丝线,绣着一幅繁复到令人目眩的星图!星斗罗列,航线纵横,其构图之精妙,绝非寻常绣娘可为。更让她心头剧震的是,这幅星图边缘多处破损的地方,竟被人用一种闪烁着暗金色的丝线精心修补过。那修补的针法……那细密规整的锁链状针脚……分明是她在泉州港见过的、阿拉伯商人带来的织物上才有的独特技法!

“妈祖娘娘的星航图……”阿水婆的指尖抚过丝绸上冰冷的纹路,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六百年前……黄阿嬷的手笔……怎么会……被番鬼带到这里?还被……用他们的手法补过?”

就在这时,那个奄奄一息的红发番鬼喉咙里发出一阵“嗬嗬”的怪响。他挣扎着,竟然再次睁开了眼睛,死死盯着阿水婆手中的丝绸星图。他干裂起泡的嘴唇蠕动着,用极其生硬、古怪、却勉强能分辨的闽南语,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词:

“他……们……追……捕……航……海……图……不……能……给……”

阿水婆和阿珠交换了一个惊疑的眼神。阿水婆立刻俯身,不顾番鬼微弱的挣扎,一把撕开了他破烂的水手上衣。

在他左侧肋骨下方,靠近心脏的位置,赫然嵌着半截断箭!箭杆粗糙,箭头是生铁打造,带着倒刺,深深没入皮肉,周围一片乌黑肿胀,显然已感染化脓。而那箭尾残留的翎羽样式——正是明朝水师特有的制式!

“官兵……在追捕他?为了这幅图?”阿珠倒吸一口凉气,握紧了鱼叉。

阿水婆的眼神变得无比凝重。她没有说话,只是从自己小舟的底部,一个密封的竹筒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小块颜色深褐、散发着奇异浓烈香气的蜡状物——上等的龙涎香。接着,她又拿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

阿珠心领神会,立刻取出一只小小的铜香炉,用火折子点燃了龙涎香的一角。一缕缕淡青色的、带着海洋深处神秘气息的烟雾袅袅升起,在潮湿的海风中顽强地盘旋、凝聚,渐渐笼罩了番鬼所在的小片区域。

当第一缕奇异的香气钻入鼻腔时,原本意识模糊、痛苦呻吟的番鬼猛地瞪大了眼睛!他那双浑浊的绿眼珠里,瞳孔急剧放大,仿佛看到了什么极端不可思议的景象!他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手指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的木板。

阿水婆紧盯着他的眼睛,声音低沉而缓慢,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你……看到了什么?”

番鬼的嘴唇剧烈哆嗦着,眼神涣散而迷离,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烟雾,看到了另一个时空:“船……巨大的宝船……龙旗……沙漠……骆驼队……好多骆驼……铁……铁的大船!没有帆!在跑!在海上跑!……”他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混乱。

阿水婆和阿珠的眼中同时闪过震惊!宝船、沙漠商队、还有……没有帆的铁船在海上跑?这超出了她们的理解范畴!

就在这时,阿水婆做出了一个更惊人的举动。她拿起那幅珍贵的妈祖星航图,毫不犹豫地将它浸入了浑浊的海水中!

“阿嬷!”阿珠惊呼。

奇异的事情发生了!浸湿的丝绸并未变得软塌,反而那些原本黯淡的丝线,在接触到海水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一丝丝、一缕缕血红色的藻类物质,如同拥有智慧般,迅速在湿润的丝绸表面滋生、蔓延!它们并非胡乱生长,而是沿着星图原有的纹路,精准地勾勒、填充,甚至……延伸!短短十几息之间,一幅更加庞大、更加复杂、标注着全新航路和漩涡标记的血色星图,在古老的丝绸上赫然显现!

阿水婆看着这神迹般的变化,布满风霜的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悲壮的虔诚。她咬破了自己的食指指尖,将一滴滚烫的鲜血,重重地点在红发番鬼的额头正中,画下一个殷红的、清晰的月牙印记。

“六百年前,黄阿嬷用血绣下了起点。”她的声音如同古老的礁石,在海风中回荡,“今日,我疍民阿水,以血为引,续写这星图的航程。”她目光如炬,直视着番鬼那双因迷幻和失血而渐渐失去焦距的眼睛,“听着,番鬼!疍民给你的这条生路,只能走一次!带着这幅图,告诉你的船长——大海认得自己的儿女,风暴……亦有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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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阿拉伯线(1832年,鲁卜哈利沙漠边缘,阿曼与内志交界处)

热。一种能将骨髓都烤干的、无孔不入的酷热。

白天太阳的暴虐仿佛还残留在每一粒滚烫的沙子上,即使夜幕降临,广袤无垠的鲁卜哈利沙漠(Empty Quarter)依旧散发着令人窒息的余温。惨白的月光毫无温度地洒落,将连绵起伏的沙丘照得一片死寂,如同无数被风干的、巨大生物的惨白骸骨,沉默地躺在天地之间。

女奴贾米拉赤着早已磨出血泡、又被沙砾磨出厚茧的双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沙丘间跋涉。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热的沙尘,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在敲打一面破鼓。她身上那件破旧的、勉强蔽体的粗布袍子,早已被汗水浸透又烤干无数次,结满了白色的盐霜。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渴,不去想脚底钻心的疼痛,只是机械地、一遍遍在心底默数着步伐。这是她唯一能对抗绝望和恐惧的方法。

“……两百九十七……两百九十八……两百九十九……三百!”

数到第三百步时,她的脚踢到了一块半埋在沙中的坚硬石头。她猛地停下,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前方——月光下,一圈由风化严重、几乎与沙丘同色的石块垒砌的矮小井沿,如同一个被世界遗忘的伤口,沉默地出现在沙窝底部。

就是这里!主人临终前,用尽最后力气告诉她的地方!

巨大的疲惫和希望同时冲击着她,让她双腿一软,几乎跪倒在井边。她大口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喘息稍定,她伸出颤抖的手,解开了紧紧缠在腰间的一件东西——一匹折叠整齐的丝绸。

这匹丝绸与沙漠的粗粝格格不入。它的质地细腻光滑,即使在惨淡的月光下,也能看出其底色是深邃的靛蓝,上面用金线和彩丝绣着精美的、她从未见过的花朵和飞鸟图案。这是主人——那个在马斯喀特港口颇有势力、却最终病逝在沙漠商路上的老商人——在咽气前,挣扎着塞到她手里的。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称它为“魔鬼的织物”,说它来自一艘沉没的东方商船,浸水后会显现出吃人的深海巨怪图案,带来不祥。

但贾米拉知道真相。十年前,她还是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在马斯喀特肮脏的奴隶市场角落里,看到一个同样奄奄一息的男人。他有着黑色的头发,黄色的皮肤,穿着破烂的、式样奇特的衣服,身上散发着浓重的药草味和血腥味。奴隶主认为他染了恶疾,快死了,像丢垃圾一样把他丢在角落等死。没人敢靠近。只有贾米拉,趁着夜色,偷偷将自己省下的半袋椰枣塞给了他。

那个垂死的东方男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用枯槁的手指,蘸着自己咳出的血,在她小小的、肮脏的手心里,画了一个清晰的——月亮(hilal)。然后,他用一种她完全听不懂、却奇异地让她感到安心的语言(闽南语),断断续续地告诉她:“丝绸……水……淡水的经文……救……命……”

主人得到的只是恐惧的传说,而她,得到了一个垂死者用生命传递的、关于生存的密码。

贾米拉不再犹豫。她将那匹珍贵而神秘的东方丝绸,小心翼翼地、完全地浸入了枯井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中。

丝绸入水,发出轻微的“噗”声。她等待着,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几秒钟死寂般的等待后——

咚!

一声沉闷、空洞的回响,如同来自大地深处的叹息,清晰地顺着丝绸传递上来,震动了贾米拉紧握丝绸的手指!

不是水!井底是空的?或者……有什么东西?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贾米拉用尽全身力气,开始向上拖拽那匹湿透的丝绸。它变得异常沉重,吸饱了某种液体。终于,冰凉的、浸透了水分的丝绸被完全拉出了井口。

贾米拉迫不及待地在月光下展开它。

预想中狰狞的“吃人海怪”并没有出现。

出现在被井水(或者说某种液体)完全浸透的丝绸表面的,是一幅由深色水渍自然晕染、勾勒出的、无比清晰的地形图!蜿蜒的线条代表着地下暗河的走向,一个个圆点标注着可能的泉眼或地下湖位置,旁边还用极其细小的标记注明着深度和水量预估!

这是一幅极其珍贵的沙漠地下淡水分布图!

贾米拉捂住嘴,几乎要喜极而泣。有了这个,她和幸存的商队成员就有救了!然而,当她目光扫向那些标注的文字时,巨大的惊愕瞬间冻结了她的喜悦。

那些标注地下水源位置、深度、水量的细小文字,使用的不是她预想中的东方方块字,而是……阿拉伯语!而且那笔迹,那熟悉的、带着微微右倾的书写习惯……

分明就是她刚刚去世的主人——谢赫·阿卜杜勒的笔迹!

贾米拉如同被一道闪电击中!她猛地回想起,主人临终前那恐惧眼神下,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是遗憾?是未竟的追寻?她想起他生前总爱在月圆之夜,独自一人登上商队营地最高的沙丘,长久地、沉默地眺望着东方的夜空……那眼神,并非单纯的商人眺望财富之地的热切,而更像是一种……朝圣般的虔诚与迷惘?

“原来……您也是追寻者……”贾米拉的手指,带着无尽的复杂情绪,轻轻抚过丝绸上那熟悉又陌生的阿拉伯文标记,声音低如耳语,“您追寻的……是这匹丝绸背后的……路吗?一条……比香料和黄金更重要的路?”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但清晰的驼铃声,伴随着沙漠夜晚特有的、细碎的风声,隐隐约约地从沙丘的另一侧传来!

追兵?还是其他商队?

贾米拉浑身一激灵,瞬间从巨大的震惊和思绪中清醒过来!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来不及多想,也顾不上仔细叠好丝绸,几乎是手忙脚乱地将那幅湿漉漉、沉重无比、承载着“淡水经文”的丝绸,一股脑地缠绕包裹在自己头上,如同一个笨重的头巾!

冰凉的、饱含水分和信息的丝绸紧贴着她的头皮和脖颈,带来一阵刺骨的寒意。水珠,不可避免地顺着她被汗水打湿的鬓角发丝,缓缓地、蜿蜒地向下流淌。

一滴……两滴……

水珠滑过她沾满沙尘的脸颊,滴落在脚下滚烫干燥的沙地上。

嗤……

微不可闻的轻响中,水珠瞬间被贪婪的沙粒吸收,只留下一个深色的、迅速扩大的湿痕。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水珠接连落下,在沙地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深色印记。这些印记并非杂乱无章,它们被贾米拉移动的脚步无意识地连缀起来,在惨白的月光下,形成了一道道弯弯曲曲、断断续续的湿痕……

如果此刻有人能从高空俯瞰,便会惊骇地发现,这些由水珠在沙地上无意间画出的、转瞬即逝的线条,其蜿蜒的轨迹、转折的角度、甚至某些节点汇聚的形状……竟与黄阿嬷鲜血点亮的妈祖星图、哈桑金币蓝光中浮现的星图、昨夜“新泉州号”底舱锈板上显现的光纹、乃至此刻医疗室地板上药液勾勒的图案——惊人地相似!

仿佛冥冥之中,有一只无形的手,在用最原始的水,在沙漠的肌肤上,书写着同一段跨越时空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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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现代线(接续)

右舷三十度。

阿霞和尤素福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上狂风肆虐、颠簸如地狱的主甲板。冰冷刺骨的海水兜头浇下,巨大的浪头拍打着船舷,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激起的浪沫像冰雹一样砸在人身上。船长老陈和几个水手正死死抓着栏杆,脸色惨白如纸,目光惊恐地投向船首右前方的黑暗深处。

“在那儿!看!我的老天爷……”一个年轻水手指着风雨交加的海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阿霞抹去糊住眼睛的海水和雨水,顺着方向望去。心脏,在那一瞬间停止了跳动!

风雨如晦的海面上,距离“新泉州号”右舷不过几百米的地方,一艘巨大的、样式古老的三桅帆船,正以一种完全违背物理常识的方式,与这艘万吨钢铁货轮“并肩”航行!

它通体笼罩在一层朦胧的、幽蓝色的微光之中,仿佛自身就是一个巨大的发光体,穿透了浓厚的雨幕和黑暗。船体本身看起来破败不堪:巨大的帆布早已千疮百孔,布满焦黑的破洞和撕裂的豁口,如同招魂的经幡;船身木料腐朽发黑,多处露出断裂的肋骨般的结构;船舷上布满了疑似炮击留下的窟窿。然而,最诡异的是,那些破烂的风帆,此刻却如同被一股无形的、狂暴的飓风鼓荡着,呈现出一种饱满到极致的、充满力量的弧线!仿佛真的有风在推动它,推动这艘本应沉没在历史尘埃中的幽灵!

更让所有人头皮炸裂、血液冻结的景象还在后面!

在那艘幽灵船的甲板上,在破烂的风帆下,在幽蓝的光晕中,赫然站立着几十个……人影!

他们并非实体,身体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水波荡漾般的质感,边缘模糊,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雨中。但他们穿着各异、形态分明:有包着头巾、穿着宽松长袍、手持星盘和绳索的阿拉伯水手;有打着赤膊、皮肤黝黑、穿着短褂和阔腿裤、腰间别着短刀的闽南渔民;甚至还有几个戴着三角帽、穿着束腰外套和马裤、手持火枪和望远镜的欧洲人模样!

这些来自不同时代、不同地域、本应毫无交集的灵魂,此刻却如同船员一般,共同站在这艘破败的幽灵船上,他们的目光空洞,似乎穿透了时空,穿透了风雨,直直地……投射在“新泉州号”上!

“海……海市蜃楼?一定是海市蜃楼!”船长老陈牙齿打着颤,试图用他仅存的理智来解释这超自然的景象,但颤抖的声音暴露了他内心的崩溃。

尤素福却死死盯着幽灵船的主桅杆顶端,那里,一面同样破烂不堪、却在幽蓝光芒中顽强飘扬的旗帜,瞬间攫住了他的全部心神!他猛地抓住阿霞的手臂,手指因用力而深深陷进她的皮肉,声音因极度的激动和某种血脉深处的共鸣而嘶哑变调:

“旗!看那面旗!”

阿霞的目光艰难地穿透风雨和幽蓝的光晕,聚焦在那面残破的旗帜上。旗帜的底色早已无法分辨,但上面用深色丝线绣制的巨大图案,却依旧清晰可辨——

旗帜的左侧,绣着一位头戴冕旒、面容端庄、衣袂飘飘、踏浪而行的东方女神像(妈祖);旗帜的右侧,则是一弯纤细、优雅、散发着银白色光辉的新月(Hilal)!妈祖的裙摆仿佛与新月的光晕交织在一起,形成一个完整而和谐的图案!

妈祖与新月!两种截然不同信仰的图腾,竟以如此不可思议的方式,并置在同一面幽灵船的旗帜上!

就在阿霞看清那旗帜的瞬间,她紧贴在胸口的妈祖玉坠,毫无征兆地爆发出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烈到近乎疯狂的震动!那震动如此强烈,如此急促,仿佛一颗被禁锢了六百年的心脏,终于找到了共鸣的节拍,在胸腔里狂野地搏动!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来自血脉源头的悲怆、呼唤与某种温暖的慰藉,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意识!

完全不受控制地,她的嘴唇,在狂风暴雨中,在极致的惊骇与莫名的悸动中,微微张开。一首早已融入她骨血深处的、外婆用温暖怀抱和轻柔拍打教会她的古老歌谣,如同清泉般,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

“天乌乌……欲落雨……阿公仔举锄头要掘芋……”

(天要黑了,要下雨了,阿公扛着锄头要去挖芋头……)

她的声音起初很轻,带着颤抖,几乎被风浪声吞没。但渐渐地,那清越、哀婉、带着闽南渔家特有韵味的《讨海歌》调子,仿佛被注入了某种神奇的力量,穿透了风雨的喧嚣,清晰地回荡在“新泉州号”的甲板上空!

就在阿霞歌声响起的刹那,幽灵船上,那几十个半透明的、来自不同时空的“船员”,如同被无形的电流击中,齐刷刷地、僵硬地转过了头!

数百道空洞却仿佛蕴含着无尽情绪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聚焦在阿霞身上!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中,站在阿霞身边的尤素福,身体猛地一震!他的双眼死死盯着那些转头的幽灵,尤其是那些包着头巾的阿拉伯水手的幻影。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沉睡的记忆碎片仿佛被阿霞的歌声唤醒,轰然炸开!他的胸腔剧烈起伏,嘴唇不受控制地张开,用阿曼腹地最古老、最粗犷的方言,吼出了一段高亢、苍凉、如同沙漠风暴般的旋律:

“Yā Badrī, yā hilālī! Ishrīqī`alā n-najdi wad-dālī!”

(哦,我的满月,我的新月!请照耀山丘与谷地!)

那是阿曼和也门沿海渔民世代传唱的《祈风曲》!祈求风调雨顺,祈求航行平安!

奇迹发生了!

阿霞清越婉转的闽南《讨海歌》,与尤素福苍凉雄浑的阿曼《祈风曲》,这两种截然不同、来自不同文明、使用不同语言的古老歌谣,在暴风雨肆虐的马六甲海峡上空,在幽灵船幽蓝光芒的笼罩下,它们的旋律线、它们的节奏、它们蕴含的情感起伏……竟然完美地契合在了一起!

仿佛一首宏大乐章缺失已久的上阕与下阕,跨越了时空的阻隔,终于在此刻重逢!它们互相缠绕,互相应和,互相补充,形成了一股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震撼灵魂的和声!这声音穿透了物理的风暴,穿透了时空的屏障,甚至……穿透了生与死的界限!

幽灵船上,所有半透明的“船员”,无论是阿拉伯水手、闽南渔民,还是欧洲冒险者,在他们空洞的眼窝深处,似乎都亮起了一点微弱却真实的……光芒?那光芒中,似乎有泪水的晶莹,有微笑的弧度,有释然的叹息……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注视下,那艘巨大的幽灵船开始无声地……解体!

构成船体的腐朽木料、破烂的风帆、断裂的桅杆……如同被投入水中的盐雕,从边缘开始,迅速崩解、消散。但它并非化为虚无,而是化作了无数闪烁着幽蓝光芒的、如同萤火虫般的光点!这些光点如同有生命般,汇聚成一条璀璨的光流,在风雨中盘旋、飞舞。

每一个光点内部,都如同一个微缩的全息投影,瞬间闪过无数模糊却充满张力的画面碎片:

*一根染血的绣花针,在光滑的绸缎上刺下决定命运的一针(黄阿嬷)…

*一柄颤抖的刻刀,在滚烫的金币背面划下失控的汉字(哈桑)…

*一缕青烟从龙涎香炉中升起,烟雾中幻化出未来的铁船(阿水婆)…

*一滴水珠从湿漉漉的丝绸头巾上滴落,在滚烫的沙地上画出希望的痕迹(贾米拉)…

这些来自不同时空的记忆碎片,如同百川归海,最终汇聚成一股磅礴的、温暖的、带着无尽沧桑与和解之意的光之洪流!

这道光流,如同拥有自我意识般,在空中略一盘旋,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俯冲而下!

目标,正是甲板上并肩而立、被眼前神迹惊得呆若木鸡的阿霞和尤素福!

光流精准地分成两股,一股如同灵蛇般钻入阿霞锁骨下方那枚妈祖令箭胎记的中心!另一股则没入了尤素福锁骨下方那半轮新月的印记之中!

没有灼痛,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仿佛冰封万年的河流骤然解冻般的温暖洪流,瞬间涌遍全身!无数陌生的、破碎的、带着海水咸腥、沙漠燥热、丝线柔韧、金币冰冷、香料浓烈、血液滚烫的……记忆、情感、知识碎片,如同开闸的洪水,轰然冲入他们的脑海!

“呃啊——!”两人同时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几乎摔倒。

当最后一粒幽蓝的光点融入胎记,消失不见时——

风,停了。

雨,歇了。

海,平了。

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巨手,瞬间抚平了狂暴的海洋。翻滚的巨浪消失无踪,海面平滑如镜,倒映着乌云散开后露出的、清澈的星空。只有“新泉州号”船体还在惯性作用下微微摇晃,甲板上残留的积水,在星光的照耀下,闪烁着细碎的银光。

死寂。绝对的死寂笼罩了甲板。所有人都如同被石化,呆呆地看着眼前不可思议的平静,以及甲板地板上那一片片尚未流干的积水。

就在阿霞和尤素福脚边不远处,一片相对平静的积水洼里,奇迹再次上演。

水中溶解的盐分、残留的药液微粒、甚至混杂的油污,在某种神秘力量的作用下,正迅速地在水中凝结、析出、排列!短短几秒钟内,一片由无数细小的、闪烁着微光的白色盐晶构成的、复杂而完整的星图,清晰地、永恒般地烙印在了积水表面!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完整!

一个沙哑、惫懒、仿佛从船体每一个锈蚀缝隙里钻出来的熟悉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不知从何处幽幽地飘来,清晰地传入阿霞和尤素福的耳中:

“恭喜啊,两个小崽子。六百年的哑巴,总算……唱出声了。这第一块拼图,你们算是……摸到边儿了。”

阿霞和尤素福同时猛地抬头,循声望去,却只看到空荡荡的、残留着水痕的甲板和深邃的星空。老吴依旧不见踪影。

阿霞深吸一口气,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灵魂被重塑般的震撼,缓缓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尤素福。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

尤素福也正看向她。他的脸庞依旧带着阿曼人特有的轮廓,但那双眼睛……

那双原本深邃如夜海、带着阿拉伯人特有浓密睫毛的眼睛,此刻,虹膜的颜色竟然不再是纯粹的深褐色,而是变成了一种奇异的、如同凝固的琥珀般通透、温暖、闪烁着神秘金光的——琥珀色!

那是昨夜之前,绝对不曾有过的色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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