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老大
第1章 老大
震耳欲聋的碎裂声毫无预兆地撕裂了空气。
上一秒,头顶日光灯管还在发出单调的嗡鸣,物理老师正用粉笔点着黑板上的受力分析图,唾沫横飞。下一秒,那嗡鸣猛地拔高,变成一种令人牙酸的、玻璃即将被碾碎的尖啸。日光灯管“啪”地一声炸开,碎片如同冰雹般溅落,教室瞬间被浓稠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彻底吞噬。
紧接着,是地板。不,是整个世界都在脚下消失了。
没有失重感最初的缓冲,只有一股狂暴、无可抗拒的吸力从下方猛然爆发,拽住脚踝,狠狠向下拖去!身体像一块被扔进深渊的石头,笔直地、无可挽回地坠落。风声在耳边凄厉地嘶吼,灌满了耳朵、鼻子、嘴巴,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绝望的沙砾感。心脏被死死攥紧,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冰冷的恐惧,在胸腔里疯狂擂动。
“操——!”
“怎么回事?!”
“救……”
惊恐万状的尖叫、粗粝的咒骂、濒死的呜咽,无数熟悉的声音在瞬间爆开,又瞬间被狂暴下坠的气流撕扯得七零八落,从四面八方传来,又迅速远去。身体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翻滚、碰撞。混乱中,眼角似乎瞥见一团模糊的人影,像颗被抛出去的石头,带着绝望的轨迹,斜斜地、飞快地坠向下方遥远黑暗中一片模糊的灯火区域——像是某种城镇的轮廓?
是张浩?那身形轮廓太像了!那个整天勾肩搭背、一起逃课打游戏的死党!
念头刚起,一股更大的力量猛地将他推开,视野里最后一点灯火和人影彻底消失。只有无尽的下坠,风声是唯一的背景音,黑暗是永恒的画布。
然后,是撞击。
不是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剧痛,更像是一头栽进了厚重、滚烫的沙堆里。巨大的冲击力让五脏六腑都错了位,眼前金星乱冒,口鼻里全是干燥呛人的沙土。嘴里一股浓烈的铁锈味和沙子混合的怪味。
“咳!咳咳咳!”他剧烈地呛咳起来,挣扎着想把身体从沙子里拔出来,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全身酸痛的骨头,像散了架又被粗暴地重新拼凑起来。沙子滚烫,隔着粗糙的衣物灼烧着皮肤。
他撑起身体,吐掉嘴里的沙砾,茫然地抬起头。
视野所及,是一片无边无际、令人绝望的土黄。巨大的沙丘连绵起伏,如同凝固的、死寂的黄色巨浪,一直堆叠到灰蒙蒙的天际线。天空是那种被过度曝光的惨白,一轮惨淡的太阳悬在当中,散发着毫无暖意的、毒辣的光。空气干燥得能点着火,每一次呼吸,喉咙和鼻腔都火辣辣地痛。
他低头,发现自己穿着一身完全陌生的装束——一件脏得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质地粗糙的翻毛皮坎肩,里面是同样油腻的土黄色麻布衣服,腰间胡乱缠着一条磨损严重的宽皮带,上面挂着一个硬邦邦的皮水囊,还有一柄插在简陋皮鞘里的弯刀,刀柄油腻腻的,散发着汗味和铁腥气。皮肤粗糙黝黑,手背上还有一道狰狞的、尚未完全愈合的旧伤疤。身体倒是精壮有力,蕴藏着一种陌生的爆发感。
这是……谁?
念头刚起,一股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猛地撞进脑海,粗暴、混乱、带着沙砾般的粗糙质感:烈日下无休止的跋涉、驼铃单调的叮当、刀锋砍进骨肉的闷响、一张张模糊又凶悍的面孔……还有两个字,像烙印一样烫在意识里——沙蝎。
“老大!”
一个粗嘎、带着明显讨好的声音在侧后方响起,打断了他混乱的思绪。
他猛地扭头。
几头巨大的、皮毛沾满沙土的双峰骆驼正跪伏在沙地上,懒洋洋地反刍着。骆驼旁边,围着七八个人。他们穿着和他类似的、风尘仆仆的粗陋衣袍,个个皮肤黝黑粗糙,眼神里透着长期在恶劣环境中挣扎求存所特有的那种混合着麻木、凶狠和一丝狡黠的光。他们腰间或背上,都带着武器,弯刀、短矛,甚至还有一张磨损的角弓。旁边散乱地堆放着一些皮口袋和藤条箱子,显然就是所谓的“物资”。
喊话的是个身高体壮的大汉,满脸横肉,一道刀疤从左额角斜劈到右嘴角,让他那张本就凶恶的脸更添几分狰狞。此刻,这凶汉却搓着粗糙的大手,堆着笑,小心翼翼地凑近几步,指着旁边一个敞开口的大皮袋:“老大,歇得也差不多了?您看……咱是不是该启程了?这鬼地方,多待一会儿都怕烤成人干儿。”他咧开嘴,露出几颗发黄的牙齿,“再不走,天黑前可赶不到黑石城了。”
老大?
这个词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混乱的记忆碎片还在脑海里冲撞,但那个坠向城镇灯火的身影——张浩!——却异常清晰地定格在那里,像一根尖锐的刺,扎穿了所有混乱和陌生带来的晕眩。
找到他们!必须找到他们!
这个念头无比强烈,瞬间压倒了身体的酸痛和对这诡异身份的茫然。他深吸了一口滚烫干燥的空气,肺部火辣辣地痛,但这痛感反而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丝。
他撑着膝盖,猛地站了起来。动作有些生涩,但这具身体的力量感却自然而然地涌现出来,支撑着他稳稳站定。目光扫过刀疤大汉和他身后的几个人,他们的眼神带着习惯性的敬畏,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命令的茫然。
“走。”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冷硬腔调。
刀疤大汉脸上立刻堆起更深的笑容,连声应着:“哎!好嘞老大!兄弟们,快!动起来动起来!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他一边吆喝着其他人,一边麻利地解下自己腰间的水囊,拔开塞子,殷勤地双手递了过来,脸上带着近乎谄媚的笑:“老大,您先喝口水润润嗓子?瞧这嗓子哑的,风沙忒大了点……”
一股浓重的汗味和皮革混合的馊味随着水囊的靠近扑面而来。
他胃里一阵翻腾。不是水的味道,是眼前这个人,这处境,这具身体……一切的一切都让他感到一种生理性的排斥。张浩坠入那片未知城镇的景象再次在眼前闪过,带着无声的催促。
他猛地抬手,动作快得自己都意外,“啪”地一声,将递到眼前的水囊狠狠打开。力道之大,让刀疤大汉猝不及防,水囊脱手飞出,在沙地上滚了几圈,溅出浑浊的水迹。
刀疤大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阴鸷,随即又被更深的谄媚盖住:“老、老大?”
他没再看刀疤大汉,目光越过他,死死盯住那群骆驼中最高大、辔头最完整的那一头。身体深处那股陌生的力量驱动着他,几步跨到骆驼旁边,抓住粗糙的缰绳和驼峰前的高鞍。左脚踩进皮绳做的简易脚蹬,腰腹猛地发力向上一蹿!
这动作像是演练过千百遍,肌肉记忆瞬间接管了身体。沉重的身体异常轻巧地腾空而起,稳稳地落在驼峰之间的鞍子上。骆驼不满地打了个响鼻,晃动了一下,随即在他双腿下意识地夹紧控制下安静下来。
他居高临下,俯视着下面一群有些呆滞的手下。刀疤大汉脸上的谄媚已经变成了尴尬和一丝被当众驳了面子的恼火,但又强忍着不敢发作。
“方向。”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却多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目光如刀锋般刮过刀疤大汉的脸,“那个方向,有城镇的地方。多久能到?”他抬手指向记忆中张浩坠落的大致方位——那片模糊灯火曾亮起的方向。
刀疤大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了一眼,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显出几分犹豫和忌惮:“呃……老大,您是说……黑石城?”他咽了口唾沫,喉结滚动着,声音压低了些,“前面……就是黑石城的地界了。但……但是……”
“但是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像块冰砸在滚烫的沙地上。坐在骆驼上,那种居高临下的压迫感仿佛与生俱来,眼神锐利地钉在刀疤大汉脸上,带着一种不耐烦的煞气,“说人话!再吞吞吐吐,”他顿了一下,目光扫过远处几座光秃秃、如同巨大坟茔般的风化岩山,那里隐约可见一些简陋的、用破布和兽皮搭建的窝棚痕迹,“信不信老子把你丢沙匪窝里,让你跟他们‘好好聊聊’?”
刀疤大汉浑身一哆嗦,脸上最后那点血色也褪尽了。他太清楚沙蝎老大说得出做得到的狠辣,更清楚落在那些毫无人性的沙匪手里是什么下场。他忙不迭地开口,语速快得像倒豆子:
“老大息怒!我说,我说!”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带着点惊魂未定的颤抖,“是黑石城没错!就在前面那片沙丘后面,快马……呃,快驼的话,太阳落山前准能到城门口。但是……”他小心翼翼地又瞟了一眼高踞驼背上的“老大”,硬着头皮继续,“但是那地方……邪性!就前几天的事儿!老城主巴尔图,被人掀翻了!就吊在城门楼上,像块风干的腊肉!听说是他手下那个平时屁都不放一个的副手,叫……叫扎罗的狗东西干的!”
刀疤大汉的声音里充满了对那场血腥叛乱的忌惮。
“现在城里头是那个扎罗说了算,那家伙……比巴尔图还狠十倍!手黑得很!进城税翻了三倍,稍微不顺眼就砍人!最要命的是……”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秘闻般的恐惧,“他手底下那帮人,跟疯狗似的,专门在城里城外抓生面孔!特别是看着像外乡人的,二话不说就捆了拖走!这些天,城外头乱葬岗都快埋不下了!老大,那地方现在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阎王殿啊!咱们……咱们要不绕道?”
刀疤大汉的话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凿进他的耳膜。
吊死的老城主……凶残的新头领……专抓外乡人……乱葬岗……
每一个词都带着血腥的铁锈味。
而张浩,那个和他一起翻墙逃课、一起通宵打游戏、一起在球场上疯跑的死党,就掉进了这座刚刚完成血腥权力更迭、对外乡人充满恶意的城镇里!
时间!最要命的就是时间!
他猛地攥紧了手中粗糙的缰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骆驼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瞬间爆发的焦躁和戾气,不安地刨动了一下蹄子,扬起一小片沙尘。
刀疤大汉和其他几个手下都紧张地看着他,大气不敢出,等着“老大”的决断。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眼前这些惶恐不安的手下,越过起伏的沙丘,死死钉在刀疤大汉所指的那个方向。灰白色的天空下,那片区域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不祥的暗红色血气。
“绕道?”他嗤笑一声,声音不大,却像冰碴子刮过沙地,带着一种令人心头发寒的嘲弄和不容置疑的决断。他猛地一拽缰绳,身下的高大骆驼吃痛,昂首发出一声不满的嘶鸣,前蹄重重踏在滚烫的沙地上,溅起一片尘土。
“驾!”
一声短促有力的低喝,如同鞭子般抽在凝固的空气里。他双腿用力一夹驼腹,那骆驼猛地向前窜出!
“所有人!”他头也不回,声音在干燥的风中撕裂开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残酷的强硬,“跟上!日落前,老子要看到黑石城的城门!”
“掉队的,或者想跑的……”他猛地侧过头,眼角余光如同淬了毒的刀锋,冷冷地扫过身后那群呆若木鸡的手下,最后停留在刀疤大汉那张惊惧交加的脸上,“……沙匪窝里,正好缺几个‘聊得来’的伴儿!”
话音未落,骆驼已经驮着他,朝着那片潜藏着血腥与未知的沙丘方向,疾驰而去,在身后留下一道迅速拉长的、滚滚翻腾的沙尘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