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幼虎
第27章 幼虎
沈家祠堂深处,长明灯幽暗的光晕笼罩着层层叠叠的牌位。
在不起眼的角落,有一块乌木灵牌上刻着“显考沈公讳文英之灵位”,字迹边缘已有些模糊,这是沈家无人敢轻易提及的名字,更是大族老沈崇礼心底最深的疮疤。
沈文英,沈家二爷,沈疏影的二叔。当年,沈崇礼为他定下了一门显赫亲事,对方是权贵之女,于沈家前程大有裨益。然沈文英早已心有所属,对方是位门第不显却情意相投的温婉女子。他以绝食明志,抗拒父命。沈崇礼震怒,认定此乃忤逆不孝,更会断送家族机遇。
他命人取来那女子一件信物,冷酷地告知儿子:此女已因“急病”香消玉殒,劝其死心,放眼家族大业。
沈文英悲痛欲绝,根本不信。父子爆发激烈冲突,盛怒之下,沈崇礼动了家法,沈文英被打得遍体鳞伤。当夜,万念俱灰的沈文英,拖着伤躯在供奉着列祖列宗的祠堂里,引刀自尽,鲜血染红了冰冷的青砖,也彻底冰封了沈崇礼的心。
从此,“沈文英”成了沈府的禁忌,他的死因被模糊成“忧思成疾,英年早逝”,但那份沉重的负罪与恐惧,如同祠堂里挥之不去的阴影,始终缠绕着沈崇礼,尤其在涉及儿女之事时,会化作一种近乎偏执的控制欲。
清晨,集贤堂内气氛肃穆,巨大的紫檀木条案旁,二族老沈崇义、三族老沈崇信及几位管事均已落座,沈文远坐在下首,眼神下意识地扫向上首——主位空悬,父亲沈崇礼竟未出席!
一股莫名的不安悄然爬上心头,父亲虽年事已高,但如此重要的家族议事,关乎大哥生死,他怎会缺席?难道……
沈疏影端坐主位之侧,眉宇间带着清晰的忧色与疲惫,将一个为父忧心如焚的孝女姿态展现无遗,她面前放着一份拟好的“待处置产业清单”。
“诸位族老,各位管事,”沈疏影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打破了沉寂,“家父蒙冤身陷囹圄,昨日疏影携重礼往求童少监,然……”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力气,“童少监言,‘通辽’一案干系重大,非巨资难以疏通各方!开价…一万贯现钱!限期…三日!”
“一万贯?!”堂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管事们面面相觑,骇然之色溢于言表。
“救父如救火!”沈疏影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家父乃沈家顶梁,岂容有失?然此款之巨,仓促间库房现银不足!为解燃眉之急,唯有…断腕求生,变卖部分产业!”
她将面前那份清单轻轻推至条案中央:“此乃我与陆先生及几位老掌柜连夜商议,拟定的首批待处置产业名录。皆是地处边陲险地,受战乱匪患影响严重,已成家族沉重负累之产业,每年投入巨大却产出微薄,甚至常年亏损。值此危难,当弃车保帅,忍痛割舍,换取现银,救回家主!”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清单上。沈文远起初只是皱眉听着“变卖产业”的提议,心中盘算着如何阻止或拖延,但当他的目光扫过清单上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一股寒气猛地从脚底窜起,庆州分号、环州药田、保安军商栈…这些几乎全是他在西北苦心经营多年的产业核心!
“大侄女!”沈文远霍然起身,脸色铁青,指向那份清单,手指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你…你这是何意?!为何这清单之上,尽是我三房经营之地?!你这是借救大哥之名,行倾轧之实!”
集贤堂内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了针锋相对的叔侄二人。
沈疏影缓缓抬眸,目光平静得如同深潭,迎上沈文远喷火的视线:“三叔此言差矣。”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每个人心上,“疏影所为,只为救父,何来倾轧之说?所列产业,皆因其地处边陲,风险奇高,投入产出不成比例,常年亏损,拖累家族整体收益!此乃账房有据可查之事。”
她微微倾身,目光锐利如针,“三叔主管这些产业多年,耗费家族巨资,却经营至此等境地,致使家族在危难之时,竟不得不靠变卖这些‘负累’来筹措救父之资!疏影倒想请教三叔,为何您所辖之产业,多成家族‘断腕’之选?这经营不善之责,您又该当如何?!”
句句诛心!沈文远被噎得面红耳赤,一时语塞。亏损是事实,他无法辩驳!但他绝不能坐以待毙!
“强词夺理!”沈文远辩解道,“西北经营艰难,众所周知!岂能仅以一时盈亏论成败?此乃家族布局之根基!况且,变卖产业,兹事体大,涉及祖宗基业!父亲大人何在?此等大事,必须由父亲大人亲自定夺!我要求立刻请父亲前来主持公道!”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将矛头指向缺席的沈崇礼。
沈疏影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芒,脸上适时地浮现出深切的忧虑与哀伤,声音也低沉下来:“三叔有所不知。祖父…祖父他老人家,昨日得知这件事后,忧心如焚,又…又独自去了祠堂。想是睹物思人,忆及二叔旧事,回来后便心绪激荡,难以自持,竟至…忧思成疾,病倒了。我已经请了医师,言祖父需静养,万不可再受惊扰。此刻,实不宜请祖父前来。”
“忧思成疾…祠堂…”沈文远的心猛地一沉,父亲对二哥之死的阴影,他再清楚不过,沈疏影此刻抛出这个理由,简直是掐住了七寸!
只是,他绝不相信会有这么巧的事!静养?只怕是软禁吧!一股寒意夹杂着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涌上心头。
眼前这个端坐主位、言辞犀利的侄女,与他记忆中那个父亲刚被抓走时,在集贤堂上脸色苍白、强忍泪水、几乎摇摇欲坠的小姑娘,简直判若两人!
那时的她,眼神里充满了茫然和无助,面对族老的质询,声音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看向自己这个三叔时,甚至还带着一丝寻求依靠的希冀。这才过了多久?只是出了一趟远门归来,竟变得如此杀伐决断,甚至对自家长辈都敢设局软禁,步步为营,不留半分情面!
这哪里还是那个爱哭鼻子、跟在他身后“三叔长、三叔短”的小丫头片子?分明是一头露出了獠牙的幼虎!
这巨大的反差,让他感到一阵眩晕般的陌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父亲病倒,我更要前去侍疾!此事容后再议!”沈文远心念电转,立刻改变策略,试图抽身离开,回去查看父亲状况并设法挽回。他必须立刻确认父亲的真实情况!
“三叔且慢!”沈疏影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威严,“救家父之事,刻不容缓!祖父静养,自有专人照料。如今二爷爷、三爷爷两位族老在此坐镇,难道还不足以议决这‘筹措救父之资’的紧急家事吗?《孝经》有云:‘资于事父以事母,而爱同;资于事父以事君,而敬同。’我大宋以孝治天下。为救生父,变卖些许不良产业以全孝道,难道还需等祖父病体痊愈方能定夺?三叔如此推三阻四,拖延我救父大计,究竟是何居心?莫非家父安危,在三叔心中,尚不及这些亏损的产业?”
“你…你血口喷人!”沈文远气得面皮发涨,指着沈疏影,却发现自己已被逼入死角,任何反驳都显得苍白无力,甚至可能坐实“不顾兄长死活”的罪名。
二族老沈崇义见状,沉声开口:“文远,疏影侄孙女所言虽急迫,却也在情在理。救你大哥性命,乃当前第一要务。西北产业状况,也的确堪忧。变卖不良产业筹措资金,合情合理。两位族老在此,可代行议决之责。”
沈崇信同样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沈文远看着两位族老的态度,只觉得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最终颓然跌坐回椅中,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他知道,至少在明面上,他输掉了这一回合。父亲因“病倒”隔离,族老被大义名分说服,他孤立无援。
沈疏影不给任何人喘息的机会,立刻趁热打铁:“既如此,事不宜迟!陆先生,沈忠总管!”
“在!”陆珩和沈忠应声上前。
“陆先生持我印信,即刻调阅东京总号内存档的西北所有产业历年账册副本、契约文书,进行详尽的盘查与价值评估,务必厘清资产状况,为后续变卖提供依据!动作要快!”
“沈忠总管,你负责联络东京可靠的牙行中人,放出风声,言我沈家为救家主,有意变卖西北部分产业,探听行情,物色潜在买家!同时,将三叔名下负责西北具体事务、如今恰在东京的几位大管事,如环州药田的总管、保安军商栈的执事等,请至偏厅候着!我要亲自向他们了解各处产业的具体运营细节、历年收成、损耗及当地市况,以便更准确地估价!”
“是!大娘子!”陆珩和沈忠再次领命。
沈文远听着沈疏影一道道指令,看着自己几个得力的副手名字被点了出来,要被叫去“了解情况”,心中又惊又怒。这哪里是估价?分明是釜底抽薪!他放在膝上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手背上的青筋都隐隐浮现,但他强忍着没有更失态的举动,只是眼神阴沉地盯着沈疏影。
会议散去,众人心思各异地离开集贤堂。
沈文远刚起身,沈疏影却温声叫住了他:“三叔留步。”
沈文远脚步一顿,心头警铃大作,强自镇定地回身:“大侄女还有何吩咐?”
沈疏影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语气却不容置喙:“吩咐倒是谈不上,只是方才看三叔面色不佳,想是连日操劳,加上今日议事耗神所致。祖母前日还念叨,说三叔是府里顶梁柱,万不能有闪失。恰好,最近我新得了些上好的安神香,说是对调养心神极好。还请三叔移步‘静思堂’小住几日,那里清幽,最是养心。一来是方便照料,二来也免得府中琐事再扰了您清净。等您精神头养足了,侄女还有好些家业上的大事,要仰仗您拿主意呢。”
“静思堂”是沈府后宅一处独立小院,环境清雅,但位置偏僻,出入只有一条小径。
沈文远脸色瞬间铁青,这分明是要切断他与外界的联系!他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可目光触及沈疏影身后那两名神情冷峻、气息沉稳的陌生护卫时,心头一凛。这是沈疏影路上新招募的心腹,据说家眷都安置在泽州,由她的人牢牢看着……
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有劳…大侄女费心!”说完,重重一甩袖,在两名护卫看似恭敬实则不容抗拒的“护送”下,阴沉着脸走向了“静思堂”。
陆珩并未立刻去账房,而是看似随意地在廊下踱步。他的目光扫过庭院角落,只见护卫赵五正有些心神不宁地站在那里,眼神时不时瞟向后院的方向,手似乎无意识地反复摸着腰间一个鼓囊囊的小皮囊。
陆珩不动声色地走近,在赵五身旁停下,望着院中的一株老梅,仿佛自言自语般轻声道:“张娘子前两日还与我念叨,说西跨院那位寡居的英娘,日子清苦,总想替她说门亲事,找个知冷知热的可靠人。”
赵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僵,按在皮囊上的手瞬间停住。
陆珩仿佛没看见他的反应,继续慢悠悠地道:“可这合适的人选,一时还真难寻。既要人老实本分,又得是知根知底的…唉,张娘子托我留心,我这初来乍到的,认识的人也不多…”他顿了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赵五紧绷的侧脸,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深意:“赵五哥,你常在府中行走,人面广,性子也稳当…要不…你给凑个数,先应付着?也省得英娘总被些不着调的人惦记。毕竟,一个妇道人家,无依无靠的,在这深宅大院里,日子难过啊。”
赵五猛地转过头,看向陆珩,眼中充满了震惊、挣扎,还有一丝被戳破隐秘的恐慌。这还是他第一次在陆珩面前这般失态,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
看着陆珩平静却洞悉一切的眼神,赵五脸上的血色褪尽。
过了半晌,他像是被抽干了力气,声音干涩地低声道:“陆先生…我…我明白了。和英娘的事,还烦请…烦请您多费心。”
他极其隐蔽且迅速地解下腰间那个鼓囊囊的小皮囊,趁四下无人注意,飞快地塞进陆珩宽大的袖袍里,动作一丝决绝。
“我身上沾了些泥,这就去换身干净衣裳。”赵五的声音低哑,眼神有些躲闪,仿佛急于逃离。
陆珩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不动声色地拢了拢袖子,拍了拍赵五的肩膀:“赵五哥是明白人,放心。”他袖中手指捏了捏那硬邦邦的皮囊,感受着里面纸张的轮廓,心下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