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还是变成这样了。”梁万看着匪首逐渐变冷的尸身，心中默默叹了一口气。

匪首的反击发生在片刻之间，容不得他半点考虑，到底是不想看见少年受伤。

方塘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比谁都冷静，又比谁都不冷静。

梁万心里思索着，不过手却没停下，他将斩落的脑袋拾起，绑在了匪首的马匹背上，因为他自己的马已经在先前的碰撞中挂彩，“这件事牵扯了太多势力了，妖兽，官府，江湖，哪一方面都是不好惹的存在。”

“老二老三，”梁万把收拾残局的众人召集起来，“你们去把篝火重新点起来，装作我们不敌匪首的样子。”

“小四，小五，你们两嘴上没个把门，今天的事一个字都不能说漏嘴，明白吗？”

“老大，你知道我们的，我们嘴可严了。”小五撞了撞小四的肩膀，笑着发誓。

只有提到徐妹子的时候，小五会表现出与年纪相符的稚嫩，平时的他更像流里流气的江湖人士，而小四与他恰恰相反，沉默寡言，但永远会使出十二分气力去干活。

“这单做完大家就不要留在浔城了，”方塘用粗布抹去刀身上的血水，随后翻身上马，“府尹在短时间内还不会对我们动手，第一是他不知道我们在匪首这获得了什么信息，第二是若我们得赏之后便遭遇不测，会落人口舌，不值当。”

梁万点点头，深以为然，“我会尽量拖延上报的时间，老二老三你们先走，回去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婆娘孩子带出城去，走小道，然后乘船南下江南。”

“小四，小五，”梁万又对年纪跟方塘般大小的两个少年说道，“你们两个人这几天都安安稳稳待在我家，不要出门，我在军中有点人脉，府尹不会费力取我性命。”

“不要急着去报仇，”梁万驱使着马匹与方塘并行，提醒道，“一来你修为不高，府尹再怎么说也是一城之主，一府之首，人脉之广非你我可想象，二来金鹰镖局背后的公孙家在数年前的党政中落败，其党羽被敌对政党大肆诛杀，即使你报仇成功，可以拍拍屁股溜之大吉，但是金鹰镖局不行，他们的根在洵城。”

这里梁万没有说不要，而是不急，言外之意就是他相信以方塘的实力报仇不难，只是时间长短罢了。

“这些道理我都明白，梁叔，”方塘点点头附和，“傻子才急于一时。“

“其实你大可以去参军，而不是窝在金鹰镖局当一个小小的账房先生，”梁万建议道，“军中高手众多，只要你能展现出优秀的潜力，他们未必不能帮你打通丹田，开启修炼之路，只要修炼到——”

像是想到了什么，梁万叹了口气，“大乾以武立国，至今已有七百载，诸子百家蒸蒸日上，武夫却日渐式微，被称作断头之路，除了当今护国大将军沈乾坤，再没有人能走到那样的高度。”

“只剩三年了，”方塘轻声说道，“我没有那么多时间从头开始了。”

“臭小子，说的你好像快死了一样，”梁万白了少年一眼，“对了，你收养的小姑娘最近还好吧？”

“小月亮很好，”方塘下意识说道，但又想起了什么，摇摇头，“只是李爷的女儿还是不喜欢她，老欺负她。”

“小孩嘛，打打闹闹正常，真要被欺负了，”梁万摸了摸下巴的胡渣，指了指小五，“李三金对你有恩，你不方便出手也在情理之中，但可以让小五来嘛，这家伙暗地里放阴箭的本事可不小。”

“嘿嘿，对啊，小塘子，这可是我未来媳妇儿啊，我可不能让她受一点委屈，”小五向方塘挑了挑眉，十分得意，“这次杀了匪首，钱可算是捞着了，等风头一过，我一定风风光光来提亲啊。”

方塘给了小五一个大大的白眼，“多久前就跟你小子说了，打得过我才能到提亲的门槛，打不过我，给再多的钱小月亮也不会嫁。”

“那你可给小爷我等好了，“小五不甘示弱，招呼方塘一个鬼脸，“等小爷我练成绝世神功，保准给你的屁股打开花！”

六人六骑在回洵城的途中有说有笑，再也不去担心接下来会遇到的疾风骤雨。

刀下生，刀下死，这就是佣兵的命。

把脑袋勒在裤腰带上过活，不乐观点怎么成？

突然，方塘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夹马肚飞驰起来。

“臭小子骑那么快干嘛？”梁万大喊。

“我答应小月亮要早点回去的，既然此方事了，就要早点回家，不然她会担心的，”不一会儿，方塘就已经超过了他们一大截，他回头摆手，“梁叔，可别忘了赌注的十两银子！”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财迷！”梁万笑骂道。

淅淅沥沥的秋雨逐渐嘈杂起来。

洵城内，金鹰镖局的侧门大开，身着青衣的清秀女孩双手托腮坐在门槛上，毛巾盖于膝头，一柄油纸伞安静地斜靠在一边。

从清晨到晌午，她这一坐就是半天，丝毫不敢离开半步，因为害怕错过那个人的归来。淙淙近暮，檐雨如绳，女孩看着雨水在青石路面汇聚成一股溪流，缓缓流向低洼处。

紧接着，地上的溪流震动起来。

腕间银铃突然轻颤，她倏地起身，发梢甩落的水珠在伞面炸成星屑。

一匹骏马停在街道，有少年从马背上跳下。

“公子！”看到熟悉的身影，少女急冲冲来到方塘身边，竟是连伞都忘了拿起，“你终于回来啦！我还以为你要迟到哩。”

“我答应小月亮的事情什么时候违约过。”方塘笑了笑，牵着马向侧门走去。

“公子，雨大，不赶紧擦擦头发会受寒的。”女孩赶紧递上手中的毛巾。

“傻瓜，站在外头擦了不还要淋湿，”方塘转而把毛巾盖在女孩头上，防止她被淋湿，“下那么大雨，连伞都不打，再生病我可不照顾你了。”

“嘿嘿，这不是太开心忘了嘛。”女孩调皮地吐了吐舌头。

“等等……”视力极好的方塘在女孩递毛巾的一瞬间捕捉到了什么，他握住了女孩的右手。细嫩的手背上有一道乌色的淤青，很是扎眼。

“这伤……她又欺负你了，是不是？”方塘皱了皱眉，“还用袖子盖住，你想瞒我？”

“没……只是溶月自己不小心摔倒了……”

“徐溶月。”方塘只有在生气的时候才会叫女孩的全名。

徐溶月本想摇头，看见方塘严肃的表情，只好点点头，但随后又觉得不妥，补了一句，“只是李小姐和溶月玩耍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不碍事。”

方塘张嘴，还想说些什么，徐溶月黑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赶紧扯开话题，“公子，这趟出去没受伤吧？”

少年摇摇头，从衣襟中拿出一个香囊，大概是怕在拼杀中掉落所以藏了起来，现在又重新挂回身上，“有月亮你送我的平安符，我怎么会出事。”

“不过，”方塘嘱咐道，“这几天可能不太平，非必要就不要出门了，我怕有心之人会找上你。”

“嗯嗯，我都听公子的。”徐溶月点点头，打开伞为方塘遮雨。

“对啦，公子，张大妈让我帮她买点时令蔬菜，正好你回来，要不我们一起去吧。”

“你呀，”说到这，方塘食指轻点少女光洁的额头，“身子弱，该偷懒时偷懒，不用事事那么尽力，多为自己想想。”

谁知徐溶月不服气地撅起嘴，反驳道，“那小五还说，每次任务公子你都冲在最前面杀敌哩。”

方塘看着，不禁哑然失笑，当年在尸山血海中救下的女孩眸子是那么清冷，此刻却对世界散发着无微不至的善意。

突然，演武场方向传出一声惊呼。声音的主人方塘很熟悉，那是金鹰镖局总舵主李三金的女儿李薇薇。

紧接着，便是李三金怒不可遏的咆哮。

“怎么回事？镖局里发生什么了？”方塘眉头一皱，转头看向徐溶月，显然有些事这妮子没有告诉他。

但徐溶月支支吾吾，最后只是憋出一句，“李爷不让我告诉你，如果你回来，就要我把你引走。”

方塘没说话，他一个箭步冲出去，踏破雨幕来到正门口。

少年盯着镖局正门的车辙——紫檀木轮毂，云纹踏板上还沾着红黏土。

这是江南特有的土质。

“江南来人了，”方塘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了端倪，“他们有没有拿出什么证明身份的东西？”

徐溶月点点头，既然此时方塘已经看破了，那也只好如实相告，“他们拿出了半个玉佩。”

方塘深吸一口气，做出了最终判断，“江南公孙家来了！”

少年想到了他们早晚会来，只不过没想到那么早，还是这么巧的时间点。

他闻到了阴谋的味道。

浔城，要变天了……

不对，或许不只是洵城，还有更远的地方。

方塘的思绪一下子飘得很远，越过了重重山脉，越过了条条江流，一直到一座金碧辉煌的城市，那是大乾国的帝都——天启，也曾是公孙家鼎盛时期的得意地和党争失败的失意处。

他们要去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吗？

“去演武场，”方塘面色阴沉得要滴下水来，“不能让事态变得更糟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