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7章
钢门在身后合拢的沉重闷响,如同敲在凯恩紧绷的神经上。门内的世界并非天堂。浑浊的空气混合着汗臭、劣质燃料味、排泄物的臊气和隐约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他一阵咳嗽。昏暗的应急灯光下,是拥挤到令人窒息的空间。巨大的地下车库被粗糙地分割成无数狭小的“格子”,用破布、塑料板甚至纸箱隔开。每一寸地面都挤满了人:蜷缩在破毯子里的老人,眼神空洞麻木;抱着膝盖发呆的妇女;面黄肌瘦、在大人腿间钻来钻去的孩子;还有更多像他们一样的“浪迹者”,风尘仆仆,脸上写满疲惫和警惕。低语声、压抑的咳嗽声、孩子的啼哭声、远处传来的争执声……汇成一片沉闷压抑的嗡嗡背景音。
“这边!”莉亚的声音穿透嘈杂,不容置疑。她示意抬着担架的凯恩和“鼬鼠”跟上,巴克和“扳手”则留在入口处,和守卫低声交谈着什么,巴克手臂上的伤口还在渗血。
他们穿过迷宫般的通道,无数双眼睛从“格子”的缝隙里投来审视的目光。凯恩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中的复杂情绪:麻木、好奇、警惕,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又一个倒霉蛋带着麻烦进来了。
终于,他们停在一个相对宽敞的区域,这里被改造成了简陋的医疗点。几块沾满不明污渍的白布帘象征性地隔开了几张行军床。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勉强盖过其他异味。一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镜片眼镜、穿着洗得发白旧衬衫的老人,正佝偻着背,在一个小煤油炉上煮着什么,锅里冒着可疑的热气。
“老哈维!”莉亚扬声喊道。
老人慢悠悠地转过身,镜片后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担架上的埃德,最后落在莉亚脸上。“莉亚队长?又给我送‘生意’来了?”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疲惫。
“重伤员,腹部撕裂伤,失血过多,昏迷。边境那边刚挨了‘漩涡’的导弹。”莉亚语速飞快,直接掀开了盖在埃德身上的破布,露出了被简易包扎、依然渗血的腹部伤口。
老哈维凑近,动作却异常麻利地解开布条。伤口狰狞外翻,边缘带着泥土和碎布屑,深可见肠。他眉头紧锁,用手指小心探查了一下,又摸了摸埃德的颈动脉和额头。“感染风险极高。失血太多,脉搏很弱。需要立刻清创缝合,输血,强效抗生素。否则……”他摇摇头,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救他!需要什么?”凯恩急切地插话,声音带着颤抖。
老哈维直起身,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凯恩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年轻人,在这里,‘需要什么’不是问题,‘付得起什么’才是关键。”他指了指旁边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子,“缝合线,快没了。生理盐水?自制的,效果差。抗生素?盘尼西林倒是有几支,但那是给雷克斯老大的人预备的。至于血源……”他环视了一下周围麻木的人群,“得看有没有人愿意‘献爱心’,或者,你有东西换。”
凯恩的心沉到了谷底。他立刻卸下背包,把里面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倒在地上:几块压缩饼干、一小袋盐、几个打火石、一把还算锋利的匕首、几根能量棒,还有这次任务从“司毒”运到“边境”后,“边境”本该支付、但还没来得及拿到就被导弹打断的报酬凭证——一张盖着“边境”物资处印章的硬纸片,上面潦草地写着物资种类和数量。
老哈维蹲下来,像挑拣垃圾一样拨弄着。“饼干,盐,打火石……勉强够换点我自制的消毒草药汤和一条脏绷带。匕首不错,能换一支最普通的消炎药。这张纸?”他拿起“边境”的凭证,嗤笑一声,“‘边境’自己都挨炸了,仓库还在不在都难说,废纸一张。至于抗生素和缝合线……你这些,零头都不够。”
“我还有!我…我和埃德还有物资存在‘鸦巢’外面的一个临时点!我可以去取!”凯恩急得语无伦次。
“来不及了。”莉亚冷冷地开口,她一直抱着手臂看着。“等你回来,他尸体都凉了。而且现在外面什么情况你不知道?出去就是送死。”
“那怎么办?!”凯恩几乎要崩溃,他看着埃德越来越苍白的脸,第一次感到如此绝望和无助。
老哈维叹了口气,目光转向莉亚,带着一丝询问。莉亚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权衡什么,然后对老哈维说:“先处理伤口,用你能用的东西尽量止血缝合。抗生素……我来想办法。”她又看向凯恩,眼神锐利如刀,“你,跟我来。想救他,就做好付出一切的准备。”
凯恩别无选择,只能踉跄着跟上莉亚。他们穿过更深的区域,来到一个由厚钢板和混凝土加固的独立“房间”门口。门口站着两个身材魁梧、眼神凶悍的守卫,腰间别着手枪和砍刀,与外面那些疲惫的幸存者截然不同。这里的气氛明显更加压抑和戒备。
“莉亚队长?什么事?”一个守卫拦住他们。
“带个新人见雷克斯老大。有‘生意’谈。”莉亚面无表情。
守卫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衣衫褴褛、浑身是土、脸上还带着泪痕和血污的凯恩,用对讲机低声说了几句。片刻后,厚重的铁门被从里面打开。
房间里的空气稍微好一些,有劣质雪茄的味道。灯光也明亮不少。一个身材高大、穿着相对干净皮夹克的光头男人,正坐在一张宽大的旧办公桌后,把玩着一把锃亮的左轮手枪。他脸上有一道从额头划过左眼直到下巴的狰狞伤疤,让他本就粗犷的面容更添几分凶戾。他就是“鸦巢”的掌控者——雷克斯。
桌子两旁还坐着几个人,看起来像是他的亲信。其中一人凯恩在入口处见过,正是之前和巴克交谈的守卫头目。
“莉亚?稀客啊。怎么,你的‘爪子’又抓到了什么好东西?”雷克斯声音洪亮,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戏谑,目光越过莉亚,落在凯恩身上,像打量一件货物。“还是说……带来了新的麻烦?”他看到了凯恩身上的狼狈。
“老大,”莉亚微微低头,姿态放低,但语气并不卑微,“‘边境’挨了‘漩涡’导弹,这小子和他同伴是从爆炸中心逃出来的。他同伴重伤,在老哈维那儿,快不行了,急需抗生素和输血。”
“哦?从导弹底下爬出来的?命挺大。”雷克斯饶有兴致地放下左轮,身体前倾。“然后呢?这跟我有什么关系?‘鸦巢’的规矩你懂,莉亚。老哈维的药品,尤其是抗生素,那是战略储备,给有用的人准备的。不是给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快死的倒霉蛋用的。”
凯恩的心脏狂跳,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雷克斯老大!求您救救埃德!我们……我们有物资!存在外面!这次任务的报酬也在‘边境’的凭证上……虽然他们现在可能……但我们能干活!什么活都能干!”他急切地展示着那张被老哈维称为废纸的凭证。
雷克斯扫了一眼凭证,发出一声短促的嘲笑。“‘边境’的票子?现在擦屁股都嫌硬。”他拿起凭证,随手撕成两半扔在地上。“外面的物资?你告诉我地点,我派人去取,取回来,算是你预缴的‘战时特别居住费’。至于你那个同伴……”他拖长了音调,“老哈维可以尽力,但药,不能白给。‘鸦巢’不养闲人,更不养废人。”
“您需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凯恩毫不犹豫,只要能救埃德。
雷克斯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像猎人看到猎物入套。“好!爽快!”他靠回椅背,手指敲击着桌面。“现在是非常时期。‘漩涡’疯了,‘边境’挨了揍,外面乱成一锅粥。‘鸦巢’需要更多的物资,更强的防御。第一,你存在外面的东西,地点,现在告诉我的人。”他朝旁边一个亲信扬了扬下巴,那人立刻拿出纸笔。
凯恩只得说出一个他和埃德之前藏匿少量备用物资的隐蔽地点。
“第二,”雷克斯继续道,“你和你同伴,就算活下来,也是‘鸦巢’的人了。你们欠我的,一条命,加上药品的费用。怎么还?很简单,替我干活。脏活,累活,危险的活。比如……”他目光转向莉亚,“莉亚队长的‘渡鸦之爪’最近人手损失不小,正好缺个敢冲敢打的。我看你小子能从导弹底下爬出来,命硬,胆子也不小。莉亚,这人交给你了,下次出外勤,带上他。用命来还债。”
莉亚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没说话,算是默认。
“至于那个重伤的,”雷克斯最后说道,“老哈维会尽力。但他能不能挺过来,看上帝的意思。挺过来了,他欠的债,也得一样还。挺不过来……”他耸耸肩,“‘鸦巢’会处理掉,不占地方。明白了?”
凯恩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把自己和埃德都卖给了雷克斯,卖给了这个冷酷的末世奴隶主。但他别无选择。“明……明白了。”他的声音干涩。
“很好。带他去老哈维那儿等着吧。”雷克斯挥挥手,像打发掉一件小事。
莉亚带着失魂落魄的凯恩离开雷克斯的“办公室”。回到医疗区,老哈维已经开始清理埃德的伤口,动作熟练但带着一种机械的冷漠。一个看起来营养不良的少年被叫来,战战兢兢地坐在旁边,似乎是被临时找来准备献血的“爱心人士”。
莉亚把一小支用蜡封着的玻璃瓶递给老哈维。“一支盘尼西林。省着点用,稀释了注射。”
老哈维接过,有些惊讶地看了看莉亚,没多问,小心地收好。
“你……”凯恩看着莉亚,眼神复杂,有感激,也有对未来的恐惧。
莉亚看着手术台上毫无知觉的埃德,又看了看凯恩绝望的脸,低声说:“记住,在‘鸦巢’,命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但也是唯一能拿来交易的东西。雷克斯要的是能替他卖命的狗。想让你朋友活下去,你首先得让自己活着,并且证明你有用。”她停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凯恩能听见,“别相信任何人,尤其是雷克斯和他身边的人。老哈维……他只管治伤,不管死活。看好你朋友用的药。”
说完,她不再看凯恩,转身对“鼬鼠”吩咐了几句,便带着自己的人匆匆离开了医疗区,显然还有任务在身。
凯恩无力地瘫坐在埃德病床边的冰冷水泥地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墙壁。他看着老哈维用粗糙的工具清理伤口,看着那支珍贵的抗生素被小心地稀释,注入埃德几乎感觉不到跳动的血管,看着那个少年献出的、颜色暗淡的血液缓缓流入埃德的体内。
周围是压抑的呻吟、麻木的面孔和浑浊的空气。远处,似乎传来隐约的、有节奏的敲击声,不知是有人在加固工事,还是绝望的“囚徒”在敲打墙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