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起步艰难
第5章 起步艰难
数学课的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如同冰冷的荆棘丛,将杨旭死死缠绕。阳光透过东窗,在飞舞的粉笔灰中投下迷离光柱。陈老师推了推厚重的黑框眼镜,镜片反射出刺目的白光,粉笔在关键步骤上重重一顿,“咔!”一声脆响后,骤然转向后排:“杨旭,这个二次函数极值的求解过程,你来说说看。”
教室瞬间陷入死寂,只剩下杨旭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和粗重的呼吸声在耳膜里轰鸣。他僵硬地站起,铁质课桌边缘刮过膝盖,发出沉闷的“咚”响。黑板上那些抽象的符号仿佛活了过来,扭曲、跳跃,带着无声的嘲弄。x和y咧着怪异的嘴,等号在他模糊的视线中左右摇晃。喉咙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音节,只有太阳穴处血管在绝望地“咚咚”搏动。这该死的数理世界,像一堵密不透风的高墙,将他的思维死死困住,而语文、英语、历史这些科目里游刃有余的感觉,此刻荡然无存。
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校服下摆,布料发出细碎急促的“沙沙”声。陈老师看着他,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堆积成失望的沟壑,最终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摇了摇头。粉笔从指尖滑落,在水泥讲台上摔成几段,白色的粉末溅上锃亮的黑皮鞋。“坐下吧,课后把第二章基础概念再好好捋一捋。”
下课铃声像一道赦令。杨旭的笔记本上,只有半页歪歪扭扭、如同挣扎痕迹的公式,墨水的污渍晕染开,像几朵颓败的灰花。他默默收拾书本,脸上火烧火燎,羞愧和深重的挫败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将他溺毙。数学,这堵由冰冷符号砌成的高墙,将他彻底隔绝在渴望的知识殿堂之外。
“老陈头专挑人下不了台的问,真够呛!”付勇凑过来,脸上也带着数学课堂挣扎留下的苦相,他也听得一知半解,“走,撒泡尿去,憋死老子了!”他用粗鲁的玩笑试图驱散好友的烦闷。
张华没说话,只是沉默地伸出手,厚实温暖的手掌在杨旭肩头用力按了按,传递着一种无需言语的理解和共情。他的数学同样步履维艰,有种面对天书般的茫然与无力。“晚上…老地方还去不?”他低声问,目光指向西侧那间小语种教室。
“去!”杨旭抿着嘴低声应道。他需要攻克数学和物理这两座堡垒,否则总成绩会被拖住后腿。尽管其他科目能让他维持在班级十多名,但这远远不够,离他心中那个让父母挺直腰杆的目标,还差得太远。
熄灯后的校园沉入黑暗。杨旭、张华和付勇,像影子般溜进那间门缝下透出昏黄烛光的小教室。里面已有三四个人影,摇曳的烛光在几张年轻却写满焦虑的脸上投下跳动的阴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汗水和蜡油混合的沉闷气息。这里并非都是挣扎者,角落里那个戴着厚厚眼镜、身材瘦弱的少年王永明,是一年三班公认的数学尖子,笔记工整得如同印刷品。
“永明,这道题…奇函数还是偶函数啊?咋看定义域?”付勇烦躁地抓挠着头发,铅笔尖狠狠戳在草稿纸上,留下一个破洞,终于忍不住向角落求助。
王永明抬起头,厚厚的镜片后眼神专注。他没有嘲笑,只是平静地接过付勇的练习册,凑近烛光,用笔尖点着题目:“定义域首先要看,它关于原点对称不?你看这里……”他的声音不高,逻辑却异常清晰,笔尖在草稿纸上快速划动,如同手术刀般精准地剖析着题目,“代入f(-x)看看结果……对,这样,就是奇函数了。关键是这个隐含条件,题干里给了提示……”他一边讲解,一边在草稿纸上写下一行行简洁有力的步骤。
杨旭和张华也赶紧凑过来,头挨着头,贪婪地吸收着王永明的思路。王永明讲得耐心细致,不时停下来问:“懂了吗?”看到杨旭眼中仍有困惑,他又换了一种方式,用更具体的例子解释那个抽象的概念。烛光将几人专注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上,王永明的声音是这片困惑海洋中唯一清晰的航标。
一帮少年苦熬着,或有所得,紧绷的弦终于断裂。有一晚上,别人都陆续回去休息了,王永明还在给杨旭讲解一道复杂的函数综合题。他讲得过于投入,意识都沉浸在题目里,手肘猛地撞倒了燃烧的蜡烛。滚烫的蜡油飞溅,火苗“腾”地窜起,贪婪地吞噬了摊开的练习册!
“火!着火了!”惊呼撕破寂静。王永明惊慌失措地用校服外套扑打,火星像受惊的萤火虫四散飞溅。杨旭、张华几人手忙脚乱,总算用脚踩、用书本拍灭了火焰,但王永明那本珍贵的练习册已化作焦黑的残骸,桌面留下狰狞的灼痕,刺鼻的焦糊味久久不散。
翌日晨会,教导主任肖晴站在旗杆下,灰白短发在晨风中颤动,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昨夜!西侧小语种教室!有学生无视校规,私自点烛,引发严重火险!”她的声音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每个人的耳膜,“性质恶劣!谁干的?现在站出来!否则,严惩不贷!”
队伍死一般沉寂。杨旭感到身旁张华和付勇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弓弦。肖晴凌厉的目光扫视全场,最终落在了高一一班队伍前端的魏红星身上——他臂弯上那个鲜红的“纪律巡查”袖章,在晨光下格外显眼。
“魏红星!”肖晴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昨晚巡查,有没有发现异常情况?”
魏红星应声出列,动作标准得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他站得如同标枪般笔直,下巴微抬,声音洪亮、短促、如同操练报数般刻板:
“报告主任!昨晚熄灯后按例巡查,发现小语种教室有异常火光和烟雾,立即报告了值班甄老师!”他的报告纯粹是履行程序、陈述事实,不带丝毫情绪波动。
所有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魏红星身上,随即又像探照灯般扫向高一一班的方向,充满了惊愕、不满、甚至愤怒的审视。杨旭感到脸颊像被无形的烙铁烫过,火辣辣地疼。他下意识地看向一年三班队伍里的王永明,他同样脸色苍白,镜片后的目光充满了懊恼和后怕。魏红星这种“大义凛然”的规则执行,冰冷、坚硬,将包括学霸在内的违规者都当众钉在了耻辱柱上,比任何嘲笑都更让人感到无力与窒息。
禁烛令像一道铁闸落下。杨旭在校门口小卖部买了一支虎头牌手电筒,被窝成了他新的战场。
为防止光线影响别人,他用被子捂住头部,蜷曲着身子,就着手电光看书。这非常累眼睛,很快酸涩肿胀,泪水模糊。浑浊闷热的空气里,汗味与塑料味交织,令人作呕。
月底月考成绩公布。杨旭看着发下来的卷子,心情复杂。物理试卷上那个鲜红的“61”,数学试卷上刺眼的“58”,像两把冰冷的锥子扎在心上。然而,旁边语文试卷上醒目的“86”、英语试卷上清晰的“82”,以及历史、地理、政治等文科科目都在八十分上下徘徊的成绩,又给了他一丝微弱的支撑。班里的总分排名贴在教室后墙,他的名字在第十三位。这个位置让他既羞愧于数理的拖累,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庆幸——至少,没有跌落到更深的谷底。这十多名,是他用其他科目的汗水,在数理的泥沼边缘勉强支撑住的一个平台。
更大的打击悄然而至——黑板上的字迹彻底沦为一团团蠕动模糊的灰影。他揉着眼睛,试图看得清晰些,仍是徒劳,只能问同桌。
杨旭知道自己近视了,到眼镜店验光,结果冰冷:近视两百多度,轻度散光。
“唉,你们这些孩子啊,太拼了…”验光师边写单子边叹息。杨旭的目光死死钉在墙上的价目表:最便宜的黑色塑料框十元,玻璃镜片四十。他摸了摸口袋,犹豫再三,还是得配一副眼镜。
“能…能试试吗?”声音干涩沙哑。
当冰凉的试镜片架上鼻梁,世界骤然清晰得令人心颤!柜台玻璃上的指纹纤毫毕现,窗外广告牌上的蝇头小字清晰可辨,甚至验光师眼尾细密的皱纹也一览无余。他眨了眨眼,一股巨大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原来清晰的世界,竟是这样。而这清晰的代价,如此沉重。
他最终带走了那副最便宜、镜腿带着一道细小划痕的黑色塑料框眼镜。戴着眼镜在座位刚坐下,便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身上。他抬眼,正对上魏红星审视的视线。魏红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在他脸上那副崭新的、略显笨拙的眼镜上停留片刻,眼神里没有嘲笑,只有一种近乎苛刻的评估,像是在判断这副眼镜是否符合他心中某种关于“学生仪表规范”的模糊标准。魏红星的视线似乎还扫过杨旭摊在桌上的语文卷子上那显眼的86分,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混合着评估和不解的意味——一个语文能考86分的人,数学怎么会只有58?随即,他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继续看他那本整洁得如同仪仗队队列般的课本。这种基于纪律和规范的沉默审视,比任何讥讽都更让杨旭感到一种冰冷的、难以逾越的距离。
周六下午,一封用方格纸精心糊成的、边缘毛糙的信封,静静地躺在杨旭空荡的床铺上。铅笔字歪歪扭扭地写着学校和班级。他颤抖着手撕开,里面是作业本撕下的格子纸,字迹稚嫩却如刀似剑:
“哥:
爸上山采药,让野猪撵了,从坡上滚下来,右腿让石头划了老长一道口子,旁边还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波浪线表示伤口,流了好多好多血,可吓人了!爹躺炕上发高烧,烧了好几天,老是迷迷糊糊喊你名字。妈把咱家下蛋最勤快的那只花母鸡杀了炖汤给爹喝,“炖”字写错了,写成了吨,她自己一口都没舍得喝…爸不让我告诉你,怕你担心,不好好念书,我是偷着写的!地里的苞米我都替爸收完了!我借的牛车!摔了两跤,可疼了,不过苞米棒子一个都没掉。”
信纸在杨旭手中剧烈地颤抖,“哗啦”作响。眼前的景象瞬间被泪水彻底模糊:父亲那张常年日晒雨淋、黝黑坚毅的脸,此刻因高烧而灰败,干裂起皮的嘴唇不停地翕动,呼唤着他的名字;那双曾为他仔细包过新书书皮、在他高烧不退的寒夜里整夜焐着他冰凉脚心、临行前将带着滚烫体温的钱用力塞进他兜里的手,此刻却无力地搭在冰冷的炕沿,手背上还残留着刺眼的输液胶布。师父张宇此刻在做什么?是在巡林的小路上,还是在暖和的炕头抽着旱烟?他医术精湛,肯定给父亲熬了不少草药。
“杨旭?你…你咋了?”张华的声音仿佛隔着厚厚的棉絮传来。杨旭这才惊觉脸上冰凉一片,泪水早已决堤,大颗大颗沉重地砸在信纸上,迅速洇开了那些用铅笔写下的、如同刻在他心上的字迹。镜片一片模糊,他慌忙摘下眼镜,用粗糙的衣角徒劳地擦拭,新的泪水却更快地奔涌而出,镜片越擦越湿。
国庆将至,校园里洋溢着轻松欢快的节日气息。白杨树的叶子镶上了金边,在微凉的秋风中沙沙低语,仿佛也在庆祝。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归家的喜悦。徐岩声音洪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我爸开车来接!新买的任天堂红白机带来给你们开开眼界!”方艳咏翻着崭新的旅游手册,语气轻快:“爸妈带我去BJ,想去长城好久了……”杨旭沉默地站在人群中,手指在裤兜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回家,他可以想想却做不到,路远,车费多,时间和金钱,他都不充裕。想家,想爹娘,也想师父。想师父带着松木清香的粗糙大手拍在他肩上的分量,想师父看他练字时那专注又带着点嫌弃的眼神,想师父小院里那棵老杏树,秋天该结满黄澄澄的果子了……这些念头像细密的针,扎得心口生疼。
最后一节课的下课铃声悠长地回荡在走廊。室友们如同出笼的鸟儿,兴高采烈地涌出宿舍门,脚步声和谈笑声迅速远去。转瞬间,喧嚣散尽,偌大的宿舍只剩下令人心悸的空旷和寂静。杨旭慢慢爬上自己的床铺,在冰冷的月光下摊开信纸。笔尖悬停在纸的上方,仿佛有千斤之重。终于落下,在纸上划出深而滞涩的痕迹:
“亲爱的爸爸妈妈:
我在学校一切都好,你们千万放心。这次月考语文考了86分,英语82,历史也考得不错,总分在班里排第十三名。数学…数学考了78分(他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枕边那张被泪水微微濡湿、写着‘58’的试卷),比上次进步了些,老师还当堂表扬我进步快呢(他努力让谎言听起来更可信一些)。食堂的饭菜很香,顿顿吃得饱,我都感觉自己长胖了点。就是看书看得多,眼睛有点累,不过新配了副眼镜,看东西可清楚了,同学们都说我戴上显得挺精神的……”
写到这里,笔尖猛地一顿。魏红星那审视的目光仿佛又落在了鼻梁的镜架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翻涌的苦涩、担忧和谎言带来的刺痛强行压下,继续写道:
“…你们在家一定要保重身体,别舍不得吃穿,千万别为我操心。生活费还够用,不用惦记着寄。天凉了,妈,您记着把咱们的厚棉袄都找出来晒晒太阳,去去潮气和霉味,爸的腿怕寒……替我向师父问好,说我一切都好,让他别惦记。”
窗外,城市的霓虹次第亮起,像无数双冷漠俯视的眼睛。杨旭的思绪飘回离家前夜。父亲蹲在低矮的门槛上,沉默地抽着旱烟,烟锅里的火星在浓稠的黑暗中明明灭灭,像一只疲惫而执着的萤火虫。“到了城里…腰杆子挺直喽,别让人瞧不起。”那沙哑的声音,混合着劣质烟叶辛辣呛人的气息,早已深深烙进他的灵魂深处。他也深深记起师父说的话:“小子,好好念,别给咱山里人丢脸。遇事别怂,也别莽,心里那杆秤端平了。”师父的话,此刻在空旷的宿舍里回响,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分量。
清冷的月光透过那副崭新的、略显笨重的眼镜片,在信纸上投下淡淡的、带着一圈朦胧光晕的影子。镜架的边缘,靠近太阳穴的位置,有一道新鲜的、细小的压痕——是昨晚他独自蒙在被子里,紧咬着牙关压抑恸哭时,牙齿无意识留下的印记。此刻,冰冷的数学公式如同盘踞不去的藤蔓,家庭突降的灾难像无形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单薄而稚嫩的肩上。窒息感如影随形,渺小感深入骨髓,前路在泪光中一片迷茫。对家的思念,对父母的愧疚,对师父的牵挂,连同学业上的重压,像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地拍打着这个少年刚刚筑起的、名为“坚强”的堤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