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局
第1章 入局
民国十九年1930年,深秋的南京城像浸在油里的纸灯笼,看着亮堂,一戳就破。
许志易站在鼓楼医院的后门,指尖捏着张揉皱的处方单。晚风卷着中药味掠过来,混着远处秦淮河画舫的丝竹声,把他藏青色中山装的下摆吹得贴在腿上。他数着墙根下第三块松动的青砖,数到第七遍时,一个穿灰布棉袍的老头推着药渣车过来,车轴“吱呀”响得像要散架。
“先生,抓药?”老头弯腰倒药渣,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
许志易没回头,眼尾扫过街角巡警的帽檐:“黄连三钱,当归五钱。”
“当归缺货,换川芎?”
“不必,等有货再来。”
药渣车轱辘碾过青砖,发出“咯噔”一声。许志易直起身,袖口不经意蹭过车帮,一张折叠成菱形的纸片滑进他掌心。他攥紧手,处方单被汗水浸出浅痕——那是三天前在上海十六铺码头,老顾塞给他的,上面用米汤写着:“南京,周啸风,军统南京区。身份:早稻田毕业,留日学生许志易。”
现在,他就是许志易了。
***中山路17号的宅院藏在两排法国梧桐后面,朱漆大门上挂着“闲人免进”的木牌,门环是黄铜狮子头,被摸得发亮。站岗的哨兵挎着驳壳枪,枪套上的红绸子在风里晃,看见许志易过来,眼皮都没抬。
“军统南京区,许志易,应约来见周区长。”他把烫金名片递过去,名片边角刻意磨得有些毛糙,像随身带了很久。
哨兵验了证件,突然抬枪拦住他:“周区长交代,进门得搜身。”
冰凉的枪管抵住腰侧时,许志易后背的汗一下子涌了出来。他想起老顾的话:“周啸风是军统老人,鼻子比狗灵,身上别带任何能跟‘那边’扯上关系的东西——包括你那枚上海交通站的铜扣。”他现在穿的中山装是新做的,连裤缝都熨得笔直,口袋里只有一块怀表,表盖内侧刻着“易”字,是组织特意找人仿的。
搜身的士兵手指划过他的后颈,突然停住:“你脖子上这道疤是怎么回事?”
许志易摸了摸左颈,那里有一道寸长的浅疤——是去年在上海组织工人罢工时,被巡捕的枪托划的。他早编好了说辞:“在东京跟浪人打架,被刀划的。”
士兵“嗤”了一声,把怀表扔还给他:“进去吧,二楼左转最后一间。”
***楼梯是红木的,踩上去像踩在人的骨头上,闷响从脚底直窜天灵盖。二楼走廊铺着地毯,吸走了脚步声,只有墙上的挂钟在“滴答”响,钟摆晃得人眼晕。最后一间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透出雪茄烟的味道,浓得化不开。
“进来。”
声音隔着门传过来,不高,却带着股子压人的气势。许志易推开门,看见办公桌后坐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穿藏青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玉扳指,正转着玩。
“许志易?”男人没抬头,指尖敲着桌上的卷宗,卷宗封皮印着“绝密”二字。
“是。”
“早稻田大学政治学系,昭和五年入学?”男人终于抬眼,那双眼睛是琥珀色的,看人的时候像在掂量一块银元的成色,“我托人查过,你们系那年有三个中国人,没你这号人。”
许志易的心跳漏了一拍,手指在裤缝里蜷成拳。来之前他就知道,这种伪造的履历一查就破,关键是怎么圆过去。他低下头,声音放得很轻,带着点年轻人的局促:“先生明鉴,我其实是旁听生,没拿到正式文凭。家里托关系弄了张毕业证,想着回国好找事做……”
“哦?”男人笑了,从烟盒里抽出支雪茄,火柴“擦”地一声亮起,火光映得他半边脸发红,“旁听生,能让驻日使馆的李参赞写推荐信?他说你‘胆识过人’,还帮他追回过被偷的公文包。”
许志易喉结动了动。那公文包是组织安排的戏码,李参赞收了两根金条,自然愿意卖个人情。但他不能这么说,只能装作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碰巧罢了。那天在银座看见个小偷扒李参赞的包,我在学校练过几天柔道,就追上去……”
“柔道?”男人突然把雪茄按在烟灰缸里,站起身。他比许志易高出半个头,阴影压过来时,许志易闻到他身上的檀香——跟老顾说的一样,周啸风信佛,案头总摆着尊玉佛。
“会摔吗?”周啸风突然抬脚勾向他的脚踝。
许志易几乎是本能地侧身,左手扣住对方手腕,右手顶住他的腰眼——这是在上海地下党训练班学的擒拿,他刻意收了力,只让周啸风踉跄了一下。
“嗯,有点意思。”周啸风站稳了,眼里没什么表情,“昭和八年回国,这两年在上海做什么?”
“帮家里管铺子,顺便……”许志易低下头,声音更小了,“跟几个朋友搞点‘抗日活动’,印传单,贴标语。后来风声紧,就想找个正经差事。”
他故意把“抗日活动”说得含糊,既显得自己有血性,又不至于让军统起疑——这年头,哪个留日学生没喊过几句抗日口号?
周啸风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从抽屉里扔出一叠文件:“这是昨天截获的,共党在南京的联络暗号,你看看能不能破译。”
文件上是些奇怪的符号,夹杂着数字和字母。许志易扫了一眼,后背猛地一紧——那是上海交通站用过的“棋盘密码”,去年他还帮老顾译过。
他拿起笔,故意磨蹭了半天,只译出几个无关紧要的词:“……这像是日文密码,但又掺了中文部首,我……我不太确定。”
周啸风没说话,只是把文件收了回去。窗外的梧桐叶“啪嗒”一声落在窗台上,惊得许志易手一抖,笔尖在纸上划出个歪歪扭扭的墨点。
“明天早上八点来报到,”周啸风突然说,递给他一枚银质徽章,上面刻着“军统南京区”和编号“073”,“情报科译电组,先从见习科员做起。”
许志易接过徽章,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才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
“对了,”走到门口时,周啸风突然叫住他,“你那枚怀表,借我看看。”
许志易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把怀表递过去。周啸风打开表盖,盯着“易”字看了半天,突然笑了:“我有个故人,也喜欢在表上刻字。”
他把怀表还回来,表链在灯光下闪了一下。许志易接过时,清楚地看见周啸风的手指在表盖内侧摸了摸——那里没有任何标记,组织早就检查过无数遍。
***走出宅院时,天已经擦黑了。法国梧桐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像一道道鬼爪。许志易把银质徽章攥在手心,徽章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街角的馄饨摊冒着热气,老板在吆喝:“热乎馄饨,一文钱一碗!”他走过去,坐下时,听见邻桌两个穿短打的男人在说话:“听说了吗?昨天城南抓了几个共党,全是学生……”
许志易低头喝着馄饨,辣油呛得他眼睛发酸。他想起老顾在码头说的最后一句话:“郑重杰同志,从你踏上南京的土地起,就没有回头路了。记住,你是‘风雀’,是藏在暗处的箭,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出鞘。”
现在,箭已经搭在弦上了。
他从怀里摸出那枚从药渣车上换来的菱形纸片,借着馄饨摊的灯光展开——上面用铅笔写着:“明晚七点,夫子庙闻香书斋,找老陈。暗号:买《论语》,要带批注的。”
馄饨汤的热气模糊了字迹,也模糊了他的眼睛。远处的钟敲了九下,南京城的夜,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