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号风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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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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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1年的春天来得潦草,一场夜雨刚过,南京城的墙根下就冒出些绿苔,黏糊糊的,像抹不开的心事。许志易站在译电组的窗前,看着赵猛拎着个藤箱从外面进来,箱子锁扣上挂着块红绸子——那是军统内部的暗号,意味着“有大鱼落网”。

“许老弟,看啥呢?”金丝眼镜凑过来,镜片上沾着油墨,“刚听行动队的人说,昨晚抓了个共党小头头,在他身上搜出本《唐诗三百首》,周区长让咱们查查,是不是密码本。”

许志易接过那本线装书,指尖刚碰到封面,心脏就猛地一缩。书脊内侧有个极小的三角折痕——那是上海交通站处理过的标记,他自己就折过好几本。

“唐诗?”他故意翻得哗啦响,“这能藏什么密码?怕不是行动队抓错人了。”

话音刚落,周啸风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抓没抓错,译出来就知道了。”

周啸风今天穿了件藏青色马褂,手里把玩着那枚玉扳指,目光扫过许志易手里的书时,停了停:“听说你对古籍有点研究?”

“谈不上研究,”许志易把书递过去,“在日本时跟教授学过几句唐诗,也就看个热闹。”

他故意把“热闹”两个字说得轻飘,像在掩饰什么。周啸风却没接书,反而指了指赵猛手里的藤箱:“里面是从那共党家里搜的,你也去看看,有没有眼熟的东西。”

藤箱打开的瞬间,许志易的后背沁出一层冷汗。里面除了几件旧衣服,还有个黄铜烟盒,侧面刻着朵梅花——正是老郑在码头拿过的那个。

“这烟盒……”赵猛拿起烟盒掂量着,“看着挺值钱,说不定藏着密写药水。”

许志易盯着烟盒上的梅花,突然想起老郑说过的话:“这烟盒是我闺女送的,梅花是她画的,说像我这脾气,看着硬,其实不经冻。”

他喉咙发紧,却笑着说:“这烟盒我在上海见过,城隍庙小摊上摆着不少,也就骗骗外行人。”

周啸风没说话,只是让赵猛把烟盒收起来。许志易看着藤箱里的旧棉鞋、磨破边的笔记本,突然意识到——这不是普通的“共党小头头”,这是老郑。

***中午去食堂打饭,许志易故意排在赵猛后面。食堂的白菜汤飘着油花,赵猛呼噜噜喝着,嘴里骂骂咧咧:“那老东西嘴硬得很,打了半夜,就哼唧出个‘青鸟’,别的啥都不说。”

“青鸟?”许志易端着碗的手顿了顿,“是代号?”

“谁知道呢,”赵猛啃着窝头,“周区长说,这代号在共党里挺重要,让咱们顺着查。对了,下午要去抄那老东西的家,你跟我一起去。”

许志易的心跳漏了一拍。老郑的家在城南小巷,去年他去上海前,老顾特意指给他看过:“那是咱们的‘安全屋’,藏着不少重要文件,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让人端了。”

现在,“万不得已”来了。

***老郑的家是间矮平房,门轴锈得厉害,推开时“吱呀”响得像哭。赵猛带着两个行动队员翻箱倒柜,尘土在阳光里飞,呛得人直咳嗽。许志易假装在翻书架,眼睛却在飞快地扫——床底下的砖是不是松动了?墙角的米缸有没有夹层?

“许老弟,快来!”赵猛突然在里屋喊,声音里带着兴奋。

许志易跑过去,看见赵猛正指着墙根的洞,里面塞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叠写满字的纸,字迹歪歪扭扭,像是急着写就的。

“这是啥?”赵猛抓过纸就想往兜里揣,被许志易拦住。

“先别碰,”他故意压低声音,“万一有密写,得让技术科的人来处理。”

其实他一眼就认出,那是老郑故意写的“废稿”,上面记着些无关紧要的人名地名,真正的文件早就转移了——老郑知道自己会落网,这是在给后面的人留活路。

但赵猛显然没看懂,还在骂骂咧咧:“妈的,搞这么多花样,等会儿再审审那老东西,不信撬不开他的嘴!”

许志易看着那些废纸,突然想起老郑在码头揉眼睛的动作,想起他烟盒上的梅花,鼻子一酸。他转过身,假装整理翻乱的账本,指尖在账本空白处飞快地划了个“三”——这是给可能来探查的同志的信号:第三块砖下有东西。

***回到办公点时,译电组的人都在议论那本《唐诗三百首》。金丝眼镜拿着放大镜对着书页瞅,嘴里嘟囔:“这‘床前明月光’的‘床’字,墨色好像比别的字深点。”

许志易凑过去一看,心沉到了底。那“床”字确实是后填的,用的是米汤调的墨,对着灯光看,能隐约看见下面的数字——是“青鸟”的联络频率。

“我看就是墨迹没干蹭的,”他拿起书扇了扇,“这书都翻得卷边了,哪有什么密码。”

正说着,周啸风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捏着张纸:“技术科刚译出来的,那老东西招了——《唐诗》里藏着共党南京区的名单,‘床前明月光’对应三个名字,第一个就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许志易的脸:“……在上海开书店的‘老顾’。”

许志易的手指猛地攥紧,指甲嵌进掌心。老顾——那个在上海码头拍他肩膀的老头,那个教他用米汤写密信的人,现在成了“招供”的名单上的人。

“那还等什么?”赵猛从外面冲进来,手里拿着枪,“我这就带人去上海抓他!”

“不用了。”周啸风把纸扔在桌上,“上海那边刚来电,老顾今早在书店里‘病逝’了,说是突发心脏病。”

许志易看着桌上的纸,突然觉得一阵眩晕。老顾不是病逝的,他是为了不暴露更多人才自尽的。而那份“招供”的名单,多半是周啸风设的局——用一个已经牺牲的人,来试探剩下的人。

“许老弟,你脸色怎么这么白?”金丝眼镜碰了碰他的胳膊,“是不是不舒服?”

“没事,”许志易强撑着笑了笑,“可能是中午没吃饱。”

他转身想走,却被周啸风叫住:“许志易,你跟我来一趟。”

***办公室里,周啸风倒了杯茶推过来,茶叶在水里浮浮沉沉。“老顾这个人,我查过,”他慢悠悠地说,“五年前在南京开过书斋,后来才去的上海。你在上海待过两年,见过他吗?”

许志易端起茶杯,滚烫的茶水烫得他舌尖发麻:“没印象,上海的书店多了去了,我哪记得过来。”

“也是。”周啸风笑了笑,突然话锋一转,“不过我听说,你去日本前,在上海住的地方,离老顾的书店不远。”

茶杯在手里晃了晃,热水溅在手上,许志易却没觉得疼。他知道,周啸风开始怀疑他了。老顾的死,像一道裂痕,不仅撕开了同志间的联系,也撕开了他伪装的面具。

“那地方是我亲戚家,”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发颤,“我很少出门,真没见过什么老顾。”

周啸风没再追问,只是看着窗外:“这几天你辛苦了,放你两天假,好好歇歇。”

走出办公室时,许志易的腿像灌了铅。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映在走廊的地板上,像个被拉长的问号。他不知道周啸风的“放假”是真的体恤,还是另一种监视的开始。

***回到住处,许志易把自己关在屋里。他从床板下摸出那本《论语》,翻开夹层——里面藏着老顾临走前给他的字条:“若遇疑,守本心,待东风。”

本心是什么?是看着同志牺牲却不能相救的煎熬?是对着敌人强装笑脸的恶心?还是明知前路是刀山火海,却一步都不能退的决绝?

他把字条凑到灯上烧了,纸灰飘起来,像只折断翅膀的鸟。窗外的夜风吹进来,带着城南小巷的槐花香,那是老郑烟盒上的味道,是老顾书店里的味道,是那些永远留在暗处的人身上的味道。

许志易握紧拳头,指节在灯光下泛白。裂痕已经出现,但他不能让这裂痕变成深渊。

明天太阳升起时,他还是那个留日学生许志易,还是军统译电组的见习科员。只是从今天起,他心里那根紧绷的弦,又紧了一分。

夜渐深,译电组办公室的灯还亮着,赵猛他们大概还在翻那本《唐诗》,想从“疑是地上霜”里找出更多名字。许志易看着那扇亮着的窗,突然觉得,这南京城的春天,比冬天还要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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