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千乘佯装脸色一沉，横了李延一眼，责怪他随意泄露秘密。

李延自知失言，垂头不语。

张宗平往前探身，眼中闪过锐利锋芒：“大哥，宣抚使怎会突然折返古城坝？”

马千乘见无法隐瞒，只得无可奈何道：“下月初九，我二弟要娶陈同知家千金，家父得回土司府主持大局。”

话音未落，陈学敏等人已连声道贺。

他们的眼底却露出狂喜之色。

这伙人困在北院近一个月，日日被马斗斛的敌意压得喘不过气。他们只能远远望着外面巡逻士兵的身影，连工场门槛都没摸到。

他们心里明镜似的，矿场六成五的产量被朝廷及地方府衙抽走，矿场难以经营，因而各地的矿主，与矿监的关系一向极为恶劣。

但像石砫矿场这样的例子，并不多见。

别处矿主与矿监顶多暗戳戳较劲，哪像石砫这般剑拔弩张？

马氏自南宋建炎三年（公元1129年）便扎根此地，已四百多年，早把此处当成自家禁脔，岂容外人染指？

戴伯铭曾提议向重庆求援，却被陈学敏和张宗平当场驳回。

搞定矿主，是矿监到每一处矿场都是首先处理的问题，为何就他们到石砫就无法自己解决？

如此一来，以后前程堪忧。

况且，士兵将北院封锁，自己身为矿监都无法外出，何况是其他人？

陈学敏与张宗平确实想派人回去重庆报信，但不是报忧，而是报喜，汇报矿场的准备情况及开采计划。

如今马斗斛即将暂时离开矿场，这对他们来说，是一个极好的机会。

他们与马千乘相处快一个月，交情尚可，而且此子较为随和，对他们并不敌视，应该可以说服他，准许他们接触矿场的事务。

他们毕竟对矿场的事务较为熟悉，可以协助马千乘开展工作，日后就算马斗斛回来，也许会有所改观，接受既成的事实。

马千乘一走，三人立刻凑到油灯下。

烛火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映得陈学敏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响，张宗平的谋划滔滔不绝，戴伯铭的眼神熠熠生辉。

然而，七日过去，马千乘都没来过北院，他们试图让外面的士兵去传讯，却只换来士兵一声不耐烦的呵斥。

这日午后，熟悉的靴底踏地声，由远及近。

陈学敏、戴伯铭与张宗平三人几乎是同时撞开厅堂木门，三步并作两步冲进庭院。

当看到马千乘跨进大门时略带疲惫的面孔，三人喉头竟像被棉絮堵住，千言万语只化作胸腔里密集的心跳

待分宾主在厅堂坐定，马千乘率先起身长揖：“近日俗务缠身，未能登门拜望诸位，还望海涵。”

张宗平连忙起身回礼，目光却紧紧锁在对方脸上：“大哥何须多礼，可是银矿提炼已开炉了？”

马千乘朗声笑起来，袖摆随手势扬起一阵风：“哪有这般神速！三日前家父返回古城坝，如今矿场事务都压在我肩头上，分身乏术而已。”

话音未落，他瞥见三人交换眼神时眼底腾起的火苗。

那是万般的惊喜和希冀。

原来马斗斛已经离去，那他们的机会就要来了。

张宗平叹息道：“大哥一人操持全矿，实在太过辛劳。”

马千乘抿了一口茶，道：“可不是吗，工场中设施的搭建及调试，矿场中矿脉的勘探和打井，都容不得马虎，我疲于奔走，故抽不出时间来探望诸位。”

他顺着张宗平的意思说，给其一道台阶。

果不其然，张宗平立刻说道：“大哥，我等知晓矿脉走向与冶炼门道，可为大哥分忧一二！”

七日来，他一直在等待着这个开口的机会，即便马千乘不说，他也要制造出来。

马千乘指尖叩着茶盏作沉吟状，眼角余光里陈学敏已按捺不住：“马公子明鉴，我等身为矿监，与石砫土司府的利益一致，同是为着矿场兴旺。”

陈学敏心中暗喜，马千乘没有直接拒绝，表明他们有机会，当然不肯错失机会。

戴伯铭紧接着将茶盏重重一磕：“正是！妨碍矿场生产，与我等何益？我等到此，就是要大力推动开矿，否则，我等如何向朝廷与重庆府衙交差？”

马千乘故作犹豫不定：“只是，家父交待......”

张宗平忙道：“宣抚使必是对我等有所误解，若大哥让我等协助管理矿场事务，矿场事务顺利开展，宣抚使归来之后，必然对大哥大加赞赏。”

马千乘忽然望向侍立一旁的李延，征询其意见。

李延立刻拱手接应：“师父，眼下矿场正缺熟手，几位老爷熟知矿场事务及开采和提炼设施，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当最后一道犹豫从马千乘眉间散去时，他展眉笑道：“既如此，便有劳三位老爷了。”

看着三人瞬间涨红的面孔，他话锋忽然一敛，指尖重重点在桌案上：“只是家父临行严令，矿场事务不得外泄，诸位带来的人手，须得全留在冷水溪，可应允？”

陈学敏等人连声答允。

凡事一步步来，先解除眼前的危机再算。

马千乘见状抚掌而笑，亲自提起酒壶斟满四只粗瓷碗：“有诸位相助，何愁银矿不兴！今日先痛饮三碗，明日我便带各位巡视工场矿区！”

次日。

马千乘领着李延、马刚、马强来到北院，吩咐谭千户撤去外围守卫，随后携陈学敏、戴伯铭、张宗平三人，往工场行去。

提炼工场内。

总管工匠李明正指挥匠人搭建鼓风熔炼炉、风箱、灰吹床与灰吹炉等设施。

马千乘将李明引荐给监正、监副，让他详述工程进度。

李明引众人逐一查看，从设施设计参数到建造工艺皆细细道来。

三人中陈学敏对提炼器械最为熟稔，边听边问，慢慢便将矿场设施情况了然于胸。

一个时辰后，众人转至选矿工场。

此处设施相对简易，可见三座洗矿池、十五条溜槽及若干淘洗盆。

洗矿池用于提供充足的水源和沉淀空间，溜槽就是倾斜的木槽，里面铺上毛毯，利用水流冲刷矿浆，重矿物沉底被截留，轻矿物被冲走。

行至碎石工场时，场内空无一人。

陈学敏环顾四周，眉头微蹙：“这碎石工场显然不够宽敞，不过五六十具石臼，矿场可有另外的碎石工场？”

听闻马千乘言明仅此一处碎石工场，三人皆面露惊愕。

“马公子，采矿与碎石最耗人力，仅此一处碎石工场如何够用？”陈学敏语气笃定。

马千乘见状轻笑：“此乃临时之所，我石砫矿场自有妙法，以水碓碎石。”

“水碓碎石？”陈学敏震惊不已，“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