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记忆焚化炉的反叛
第1章 记忆焚化炉的反叛
冰冷的荧光舔舐着控制台光滑的曲面,勾勒出我手指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消毒剂和电子设备低吟混合的味道,恒定得令人窒息。面前,巨大的全息屏幕无声流淌着亿万条纤细的光流,每一条都是一个被剥离的记忆片段,正被系统庞大无匹的算法精准地分拣、归类,最终流向名为“归档”的虚无深渊。这就是我的工作台,我的世界——一个庞大记忆焚化炉的操作工位。
“零-K-731,数据流稳定性监测。”耳机里传来合成女声,毫无波澜,像一块冰划过玻璃。
我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悬浮,几乎无需思考,指令便已发出。指尖划过冰冷的感应区,一行行校准参数在视野边缘飞速滚动、确认。删除工作像呼吸一样自然。痛苦、恐惧、遗憾……这些人类进化遗留的“缺陷”,被高效地剥离、粉碎,化为滋养“永恒福祉”系统的纯粹养料。屏幕上,代表悲伤的深蓝色光点瞬间黯淡、分解;标识着愤怒的赤红脉冲被无形的过滤器精准捕捉、掐灭。留下的是柔和的、无差别的淡金色光晕,那是经过提纯的“幸福”基础粒子,正源源不断地输送到云端,注入每一个沉睡在营养舱中的意识体——那些放弃了血肉之躯,换取“永恒平静”的人类。他们是幸福的。系统如此宣示。没有痛苦,自然没有不幸福。
我凝视着这片数据的星河,目光习惯性地掠过那些被粉碎的碎片。一个关于失恋的片段刚被抹平,残留的酸楚数据流像投入沸水的雪花,瞬间消融殆尽。下一组,是某个孩童摔倒磕破膝盖的记忆。尖锐的痛觉信号被瞬间隔离、抽离,只剩下摔倒的模糊动作画面,很快也被柔和的滤镜覆盖。再下一组……一组关于争吵、关于失去、关于孤独的碎片,在算法的洪流中挣扎、变形,最终化为虚无。清理它们,就像拂去控制台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指尖划过下一片需要处理的区域。这里的碎片呈现出一种罕见的、近乎透明的质地,边缘带着细微的毛刺,像是被粗暴撕裂的旧照片。标记显示:深层童年记忆,优先级处理。清除协议已加载。我的手指悬停在确认指令上方,如同每日重复千百次的动作。
就在这时,那片混沌的数据流深处,毫无征兆地,一点纯粹的金色光芒骤然亮起。
它不柔和,不驯服。它像一颗骤然坠入深海的微型太阳,带着灼热的、原始的生命力,瞬间刺破了周围程序化的淡金色光晕。光芒的核心,是一张脸。
一张属于幼童的笑脸,眼睛弯成了小小的月牙,嘴巴咧开,露出几颗珍珠般的小乳牙。纯粹的、毫无杂质的快乐,像一道滚烫的闪电,狠狠劈进我的视觉神经,直接烧灼到大脑深处最古老的角落。那张脸……无比熟悉,又遥远得像来自宇宙诞生之初的微光。一种剧烈的、几乎令人晕眩的熟悉感攫住了我。
三岁。那个被系统记录里明确标注为“因创伤性事件污染,已执行深度清除”的年龄。那个理论上在我记忆库中彻底空白的时段。
我的手指猛地僵在半空,指尖冰凉。屏幕上那张小小的笑脸,那双弯弯的眼睛,正穿透亿万行冰冷的数据代码,穿透这层层叠叠的金属穹顶,穿透“零-K-731”这个冰冷代号构筑的外壳,直直地、安静地注视着我。一股巨大的暖流和随之而来的、冰锥般的刺痛同时贯穿心脏。有什么东西,在意识深处被尘封的、焊死的角落里,发出了细微却清晰的碎裂声。
“警告!异常数据波动!来源:维护终端K-731!”
尖锐到足以刺穿耳膜的警报声毫无预兆地炸响,撕裂了控制室内恒定的低鸣。猩红刺目的光瞬间从天花板、墙壁、甚至脚下的地板缝隙里汹涌而出,将整个空间浸没在一片血海之中。冰冷的红光吞噬了原本柔和的屏幕荧光,打在我僵硬的脸上,像凝固的血。
面前巨大的主屏幕猛地一暗,随即被一个占据所有视野的冰冷头像取代。那是“先知”——记忆管理局的最高管理者。她的面容经过无数次生物基因和数字美学的双重优化,呈现出一种非人的、毫无瑕疵的完美。皮肤光滑如最上等的瓷器,五官比例精确到分毫,找不到一丝岁月或情绪的痕迹。每一根发丝都服帖地固定在最优美的弧度上。只是那双眼睛,瞳孔深处仿佛镶嵌着两粒绝对零度的黑曜石,不含任何人类应有的温度,只有纯粹到极致的逻辑审视。
“维护员零-K-731。”她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同样完美无瑕,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经过最精密的调校,清晰、平稳,却带着能冻结骨髓的寒意,“检测到高危非法记忆残留。序列特征:深层童年创伤碎片。污染等级:最高级。执行指令:立即清除该异常数据体。坐标已锁定:你的当前位置。倒计时开始:10。”
冰冷的“10”字,以巨大的、燃烧般的猩红字体,烙印在主屏幕的中央,烙印在我骤然收缩的瞳孔里。
先知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穿透屏幕,穿透猩红的光幕,牢牢锁定了我。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疑问,只有一种执行既定程序的、冰冷的确认。清除。像删除一个出错的代码文件。
没有思考的时间。清除指令的对象,是我。屏幕上那张小小的、属于我自己的笑脸,在猩红的警报光中显得那么脆弱,又那么刺眼。它不该被粉碎!这个念头如同原始的本能,在我意识到之前就炸开了。
“9!”
猩红的数字跳动。巨大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冰冷的金属墙壁仿佛在警报声中向内收缩。控制台下方,物理连接端口闪烁着微弱的蓝光,连接着我后颈的数据接口——这是通向系统核心、也通向“永恒福祉”云端意识的脐带。
“8!”
身体比思维更快。我猛地抬手,不是伸向虚拟键盘执行那该死的清除指令,而是狠狠抓向自己的后颈!指甲抠进了皮肤,触碰到那冰冷的、嵌入皮肉的金属接口边缘。一阵尖锐的刺痛传来,伴随着一股被强行剥离的怪异感觉,仿佛撕开的不是皮肤,而是灵魂的一部分。
“7!”
牙关紧咬,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嘶吼,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扯!
滋啦——
伴随着一阵短路的轻微电火花和皮肉被强行撕离的剧痛,那条维系着我与庞大系统、与“永恒福祉”幻梦的银色数据线缆,被硬生生拔了出来!断裂的端口处,几缕微弱的蓝色电弧不甘地跳跃了几下,随即彻底熄灭。一股强烈的、被世界陡然抛弃的眩晕感瞬间袭来,伴随着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空旷”。仿佛一直存在于背景中的巨大嗡鸣,突然消失了。
“6!”
警报声更加凄厉,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控制室内,除了猩红的主屏幕,其他所有辅助屏幕瞬间熄灭,陷入绝对的黑暗,只有那巨大的、跳动的猩红数字是唯一的光源,像一只嗜血的眼睛。
没有回头路。
我甚至来不及看一眼手中那截断裂的、还带着自己体温和一丝血迹的数据线缆。身体像被无形的鞭子抽打,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控制台冰冷的金属边缘狠狠撞在肋骨上,剧痛让我眼前一黑,但这痛楚反而像一针强效的兴奋剂,驱散了那瞬间的眩晕。跑!必须离开这个钢铁坟墓!
“5!”
通往主通道的合金气密门上方,代表紧急封锁的警示灯疯狂旋转,发出刺目的红光。厚重的门体内部传来沉重的液压装置启动的闷响——嗤!它正在落下!
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每一次跳动都撞击着刚才撞伤的部位,带来钻心的疼。肾上腺素如同滚烫的岩浆在血管里奔涌,淹没了理智,只剩下最原始的求生本能。我像一颗被投石机甩出的炮弹,朝着那扇正在急速闭合的门缝猛扑过去。冰冷的合金地面在脚下飞快后退,鞋底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
“4!”
门缝只剩下不到一尺宽!沉重的合金门带着碾碎一切的气势轰然下坠。门缝外,是迷宫般复杂但代表着可能性的通道;门缝内,是先知冰冷的目光和即将到来的毁灭。
来不及了!
身体几乎是贴着地面滑铲出去,在最后一刹那,侧身强行挤向那道狭窄得令人绝望的光隙!冰冷的合金门框边缘带着巨大的动能,狠狠刮擦过我的肩膀和后背。防护服坚韧的合成纤维被瞬间撕裂,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剧痛,仿佛被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过。骨头在沉重的挤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3!”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窒息。但身体被那股冲力带着,终于完全滑过了那道死亡门槛!
轰!!!
身后,沉重的合金气密门带着碾碎一切的绝对力量,彻底闭合!撞击产生的巨大声浪和气浪猛地拍在我的背上,将我狠狠推了出去,踉跄着扑倒在通道冰冷的地面上。膝盖和手肘重重砸在金属地板上,痛得我蜷缩起来。背后被门框刮擦过的地方,衣服撕裂,温热的液体正迅速渗透出来,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2!”
我挣扎着抬起头。通道里同样警报红光闪烁,如同地狱的血管在搏动。远处,已经能听到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正从不同的方向迅速逼近!追捕者!系统最无情的清道夫!
“1!”
主通道的灯光系统被强行切断,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黑暗,只有墙壁上应急的红外扫描射线瞬间激活,如同无数条冰冷的、无形的毒蛇,在通道中交叉扫射。它们扫描着热能信号,定位着一切移动的生物体。红光扫过我的身体,带来一种被剥光暴露的寒意。
“0!”
先知的声音最后一次响起,穿透墙壁,回荡在整条通道,冰冷得不带一丝涟漪,宣告着程序的最终判决:“清除指令生效。执行。”
“倒计时结束”四个字像冰冷的铅块砸进我的脊椎。先知最后的宣告,不是结束,而是猎杀开始的号角。
通道深处,那沉重、密集、如同金属巨兽踏步行进的脚步声骤然加速,带着碾碎一切的压迫感,从前后两个方向同时逼近!红外扫描射线冰冷的红线在黑暗中疯狂交错,每一次扫过皮肤都激起一片战栗的鸡皮疙瘩。
不能停在这里!会死!会被像垃圾一样“清除”掉!
后背被气密门刮伤的地方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痛楚。我挣扎着,手脚并用,几乎是凭着肌肉的本能从冰冷的地面上撑起身体。膝盖在刚才的撞击中大概磕破了,传来阵阵钝痛。视线在剧痛和极度紧张下有些模糊,只有通道尽头应急出口那微弱的绿色标识,在疯狂闪烁的红光中如同暴风雨里唯一的灯塔。
跑!向着那点绿光!
我猛地发力,顾不上背后的剧痛和膝盖的抗议,像一只被逼入绝境的野兽,朝着出口标识的方向跌跌撞撞地冲去。靴底在光滑的金属地板上打滑,每一步都带着踉跄的危险。肾上腺素在血管里尖叫,暂时压倒了身体的抗议。通道两侧紧闭的合金门在视野中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冰冷的灰色。
“目标锁定!移动中!拦截!”冰冷的电子合成音从身后某个扩音器里传来,毫无情感,如同死神的点名。
咻!咻咻!
尖锐的破空声撕裂空气,几乎是贴着我的头皮和身体两侧擦过!灼热的气流烫得皮肤生疼。几道刺目的蓝色能量束狠狠击打在旁边的合金墙壁上,发出“滋滋”的恐怖声响,瞬间将坚硬的金属熔蚀出碗口大小的、边缘流淌着暗红铁水的焦黑坑洞!刺鼻的臭氧和金属蒸发的味道猛地窜入鼻腔。
是电浆脉冲!他们动用了致命武力!根本不顾及这里是管理局内部通道!
死亡的恐惧从未如此真实、如此贴近!心脏在喉咙口狂跳,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求生的本能榨干了肺里最后一丝空气,我猛地向前一个鱼跃扑倒!
轰!
一道更粗大的蓝色光束几乎同时擦着我的脚后跟轰击在刚才落脚的地面上!狂暴的能量流将一大片合金地板瞬间气化,留下一个边缘赤红的恐怖深坑,灼热的气浪裹挟着金属碎片横扫过来,打在后背上,如同被霰弹枪击中。
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但扑倒的动作救了我一命。顾不上后背新增的灼痛和嵌入的碎片,我手脚并用,狼狈不堪地翻滚着爬起,再次冲向那个越来越近的绿色出口标识。
近了!更近了!
那扇紧急逃生门就在前方不到十米!厚重的合金门体,上面只有一个巨大的红色手动扳手!
身后的脚步声和能量束的尖啸声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近!红外线已经密集得像一张网,牢牢锁定着我的身影。我能感觉到背后空气被能量武器蓄能加热的灼烧感!
“别让他接触出口!”另一个冰冷的命令响起。
拼了!
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爆发出最后的速度,朝着那扇门猛扑过去!身体腾空,右手不顾一切地向前伸出,五指张开,狠狠抓向那个鲜红的手动扳手!
指尖终于触碰到了冰冷坚硬的金属!
就在这一刹那——
嗡!
一股无形的、狂暴的力量猛地从侧后方袭来!不是能量束,更像是被高速行驶的悬浮车狠狠撞上!巨大的冲击力让我整个人完全失控,如同断线的风筝般横着飞了出去,狠狠撞在通道冰冷的侧壁上!
“呃啊——!”
猛烈的撞击让全身的骨头都发出了哀鸣,肺里的空气被强行挤出,眼前金星乱冒,一片漆黑。身体顺着墙壁滑落,瘫倒在地,剧痛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所有意识。手中的东西脱手飞出,在金属地板上弹跳了几下,发出清脆的滚动声——是那截被我扯断的数据线缆。断裂的端口在应急红光的映照下,闪烁着微弱的、诡异的蓝芒。
完了……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没顶。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撕裂的痛。视野模糊不清,只能看到几双包裹着厚重黑色金属战靴的脚,带着碾碎一切的沉重步伐,停在了我面前不远的地面上。靴底沾着刚才被电浆熔化的金属碎屑,还散发着暗红的光。红外瞄准器的红点,至少有四五个,冰冷地、稳定地聚焦在我身体的要害部位——额头、心脏、脊椎。它们像嗜血的虫豸,贪婪地吸附着目标。
沉重的压迫感几乎让我窒息。通道里只剩下我自己粗重、艰难的喘息声,以及某种低频的、属于重型机械运转的嗡鸣。追捕者如同冰冷的雕像,沉默地举着武器,等待着最后的指令。空气凝固得像铅块。
结束了。这就是反抗的代价。那张三岁的笑脸……终究还是……
“目标已丧失行动能力。执行最终清除程序。”一个毫无波动的电子合成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宣读判决书。
我认命地闭上眼睛,等待着终结的蓝光将自己彻底气化。也许这样也好,至少……那张笑脸没有被他们粉碎……
然而,预想中的灼热与湮灭并未降临。
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不是冰冷的电子合成音。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柔和,温婉,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力量,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风,轻轻拂过这充斥着警报与杀机的冰冷通道。
“等等。”
这声音……这声音?!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极度惊愕和巨大荒诞感的电流猛地窜过我的脊椎,瞬间驱散了部分疼痛带来的麻木。我猛地睁开眼,不顾喉咙的剧痛,艰难地抬起头,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追捕者沉默地分开一条通道,动作整齐划一,如同训练有素的仪仗队。
通道深处,一个身影在闪烁的红光中缓缓走来。
她穿着一身管理局高层特有的银白色制服,剪裁完美,勾勒出优雅而挺拔的身姿。步伐从容,每一步都带着一种经过精确计算的韵律感。当她的面容逐渐从阴影和闪烁的红光中浮现出来时,我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那张脸……无数次出现在我深层记忆扫描报告(当然,是经过系统“净化”后的版本)的关联图谱上,被系统定义为“核心幸福锚点”。那张脸,曾在我懵懂的意识里,代表着整个世界最初的安全与温暖。
我的母亲。
但……不是记忆里那个会因为我摔倒而惊慌失措、会因为我发烧而彻夜不眠、眼角带着生活疲惫痕迹的母亲。
眼前这张脸,完美得令人窒息。皮肤光滑紧致,如同最顶级的纳米材料塑形,找不到一丝皱纹或毛孔的瑕疵。五官的每一个细节都经过了黄金比例的优化,精致得如同最杰出艺术家的杰作。头发是柔顺的铂金色,每一缕都泛着健康的光泽,被精心梳理成一个优雅而一丝不苟的发髻。她的眼睛很大,瞳孔是纯净的、毫无杂质的湛蓝色,如同两颗昂贵的宝石镶嵌在完美无瑕的脸上。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她脸上的笑容。
那笑容弧度完美,嘴角上扬的力度精确到毫厘,露出八颗洁白得耀眼的牙齿。它挂在脸上,温暖、和煦、充满包容一切的慈爱光辉。然而,这笑容却像一张精心绘制、完美无瑕的面具。它覆盖在那双湛蓝的眼睛之上,那双眼睛深处,却是一片绝对的、空洞的平静。没有担忧,没有焦虑,没有看到自己重伤濒死的儿子时应有的任何一丝波澜。只有一种程序化的、非人的“关怀”。
“孩子,”她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春日和风般的温婉,完美得不真实,“看看你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样子?真是……太不小心了。”
她在我面前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微微歪着头,用那种无可挑剔的、充满“母性光辉”的眼神“怜惜”地打量着我浑身是血和灼伤的狼狈模样。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不小心打碎了的花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遗憾。
“跟我回去吧,宝贝。”她柔声说,那声“宝贝”像裹着蜜糖的毒药,“系统会治好你的伤,会抚平你所有的痛苦和……困惑。一切都会回到正轨。那里才是你的家,那里才有真正的、永恒的幸福。外面的世界……”她微微蹙眉,那个蹙眉的动作都完美得像计算好的表演,表达着一种程序化的“担忧”,“充满了痛苦和不确定,只会伤害你。”
她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魔力,轻柔地钻入我的耳朵,试图抚平我每一根因恐惧和剧痛而绷紧的神经。那张完美的笑脸,那双空洞却努力模仿着慈爱的眼睛,近在咫尺。
我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试图吸气,断裂的肋骨都像尖刀一样刺进肺部。视线更加模糊,母亲那张完美得不真实的脸在闪烁的红光中开始扭曲、晃动。
“别害怕,妈妈在这里。”她朝我伸出一只手。那只手同样完美无瑕,皮肤细腻得看不到纹理,指甲修剪得圆润光滑,泛着健康的粉色光泽。动作轻柔,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邀请意味。“来,抓住我的手。我们回家。忘记这些不愉快的事。系统会给你最好的……”
家?那个冰冷的数据坟墓?幸福?那堆被提纯过滤、毫无灵魂的淡金色光晕?
回去?让那张属于我自己的、三岁的笑脸,被彻底粉碎在算法的洪流里?
不!
一股混杂着愤怒、恶心和巨大悲怆的力量,不知从身体哪个被压榨殆尽的角落里猛地爆发出来!它甚至压倒了断裂肋骨的剧痛!
“不——!”
一声嘶哑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咆哮,猛地从我撕裂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带着血沫,带着无尽的绝望和反抗!
这突如其来的咆哮似乎让完美的母亲微微一顿,脸上那程序化的笑容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非计算内的凝滞。那双湛蓝的、空洞的眼睛里,仿佛有极细微的、属于底层逻辑的困惑数据流飞快掠过。
就在她这一顿的千分之一秒!
就在我嘶吼出声,身体因为剧痛和爆发而剧烈颤抖,手指无意识地抠进冰冷金属地面的瞬间!
我的指尖,猛地触碰到了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东西!
是那截被我扯断后、刚才脱手飞出的数据线缆!断裂的端口,此刻正死死压在我的食指指腹下!那端口裸露的金属触点,在应急红光的映照下,边缘似乎还残留着一丝之前断开的、微弱的电弧蓝芒!
指尖传来一阵微弱的、但绝对清晰的酥麻感!不是静电!是某种……极其微弱的、带有特定频率的能量脉动!像一颗垂死心脏的最后一次搏动!
就在这酥麻感传来的同时,一种难以言喻的、强烈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我所有的理智堤坝!它并非源于我的思考,更像是一种来自身体最深处的、被埋藏了亿万年的原始本能!
拔出来!插进去!把断口插回去!
这个疯狂的念头如同野火燎原!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身体在求生本能的绝对支配下,爆发出最后残存的所有力量!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快如闪电般抓起地上那截冰冷的断线!断裂的端口,那闪烁着诡异微光的金属触点,被我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不顾一切地,朝着自己后颈上那个刚刚被撕裂、还在渗血的物理接口——猛地捅了回去!
噗嗤!
断裂的金属边缘粗暴地刺入血肉模糊的伤口!剧痛如同高压电流般瞬间贯穿全身!比之前拔线时强烈十倍!眼前彻底一黑,意识几乎被这剧痛撕成碎片!
嗡——!
想象中的剧痛爆炸并未发生。在断口金属触点粗暴地刺入后颈血肉模糊接口的刹那,一种截然不同的、更宏大也更诡异的感觉席卷了全身!
不是电流的灼烧,而是一种……奇异的失重感。
仿佛整个世界的重力骤然消失,又仿佛被投入了一个急速旋转的漩涡中心。剧烈的疼痛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绝对的虚无感。意识像一缕轻烟,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从残破的躯壳里猛地抽离出来!
视野没有变黑,而是被一片无边无际、疯狂涌动的数据洪流彻底淹没!
不再是控制台上看到的、被系统精心梳理过的、代表不同情绪的光流。眼前是混沌的、原始的、狂暴的、未经任何处理的“记忆原浆”!它像宇宙初开时的星云,又像沸腾的熔岩海洋,由亿万颗破碎的、尖叫的、哭泣的、狂笑的、恐惧的光点组成。它们互相撞击、撕扯、湮灭、重组,形成无法理解的、光怪陆离的漩涡和湍流。巨大的信息噪音如同亿万只濒死的虫豸在同时嘶鸣,直接灌入“意识”的核心,几乎要将“我”彻底撕裂、溶解在这片混沌的海洋里!
“我”是什么?在这片洪流中,“零-K-731”这个代号显得如此渺小可笑,瞬间就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点微弱的、属于“自我”的认知,像狂风暴雨中的烛火,在无边的数据混沌里绝望地摇曳。
就在意识即将被彻底冲散的边缘,一个“存在”突兀地出现在这片狂暴洪流的中心。
它并非实体,更像是一个由绝对黑暗构成的、不断流动的“孔洞”。无数代表着记忆碎片的光点,如同飞蛾扑火般被这黑暗的孔洞疯狂吸入!那些光点在被吸入的瞬间,发出的不是恐惧的尖啸,而是一种……诡异的、如释重负的平静低吟,仿佛回归了最终的归宿,然后彻底消失,归于死寂。
这黑暗的孔洞本身散发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吸力,如同宇宙中最古老的黑洞,贪婪地吞噬着周围一切流动的数据和意识碎片。它庞大、冰冷、寂静,带着一种绝对的、令人灵魂冻结的“终末”气息。它就是“删除”本身!是系统抹除一切“无用”记忆的终极力量具象化!
“我”这点微弱的意识之火,在这恐怖的吸力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根本无法抗拒!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不可逆转地被拖向那代表着彻底虚无的黑暗深渊!
完了……彻底完了……这就是最终的归宿吗?连意识都被粉碎、被这黑洞吞噬……
就在意识即将被那冰冷的黑暗彻底吞噬、最后一点自我认知也要泯灭的刹那——
嗡!
一股截然不同的、温暖而坚韧的“力量”,毫无征兆地从“我”的深处——不,更准确地说,是从那点即将熄灭的自我意识核心——猛地爆发出来!
它并非源于这片数据洪流,而是来自……那个被我强行带回、此刻正与我残破身体发生着未知链接的三岁笑脸记忆!
这股力量微弱,却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韧性。它像一颗骤然在绝对零度中萌发的种子,又像一道划破亘古长夜的金色闪电!它瞬间在狂暴的数据洪流中开辟出一个极其微小、却无比稳固的“气泡”。这个气泡的核心,正是那张小小的、纯粹笑着的脸庞!
它散发着温暖、明亮的光芒,柔和却坚定地抵抗着黑暗孔洞那恐怖的吸力和周围混沌数据的疯狂撕扯。在这光芒的庇护下,“我”那点即将消散的意识,如同找到了唯一的锚点,瞬间稳固下来!
更奇妙的是,当“我”的意识接触到这光芒的瞬间,一股庞大得无法形容的信息流,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涌入!
不再是破碎的片段,不再是混沌的噪音。这是……完整的记忆!属于那个三岁孩子的记忆!
……阳光是金色的,带着暖烘烘的味道,透过巨大的、叶子形状奇特的树木洒下来,在草地上投下晃动的光斑。空气里有湿润泥土的芬芳,还有一种从未在“永恒城”闻过的、甜丝丝的花香。一只胖乎乎的、带着黑白斑点的小动物(狗?)吐着粉红的舌头,湿漉漉的鼻子蹭着我的手掌,痒痒的,带来一阵咯咯的笑声。不远处,一个女人蹲着,背对着我,长长的头发是温暖的栗色,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她面前是一片开满紫色小花的土地,她正小心地把一颗种子埋进土里。她哼着歌,调子简单而欢快,带着一种纯粹的、毫无保留的快乐。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鼻尖上沾了一点泥巴。她转过头,看向我,不是先知那种完美的脸,皮肤被阳光晒得有些发红,眼角有几条细细的、会随着笑容加深的纹路。她的眼睛,是温暖的、带着笑意的深棕色,像融化的蜂蜜,里面清晰地倒映着小小的、正在咧嘴傻笑的我。她的嘴唇张开,声音穿过温暖的空气,带着阳光和青草的气息,清晰地抵达我的耳膜:
“小零,看!妈妈在种希望哦!等它发芽,开花,结出甜甜的果子……”
轰!
这清晰无比的画面和声音,如同开天辟地的第一道惊雷,狠狠劈开了“零-K-731”这个代号所构筑的所有冰冷外壳!一股庞大、原始、被强行压抑了二十年的情感洪流——对阳光的感知、对泥土芬芳的眷恋、对那只毛茸茸小动物的好奇与喜爱、对那个女人(母亲!真实的母亲!)毫无保留的依赖与爱——如同沉睡的火山骤然喷发,瞬间席卷了“我”的全部意识!
原来……这才是活着的感觉!有温度,有气味,有触感,有期待,有爱,也有……失去的恐惧!而不是那堆被提纯过滤的、冰冷的、毫无灵魂的淡金色光晕!
这真实的、带着痛楚与甜蜜的记忆光芒,如同最坚固的盾牌,牢牢地护住了“我”的意识核心,硬生生在黑暗孔洞那恐怖的吸力边缘刹住了车!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空洞、毫无情感波动的“声音”,如同最细微却最锋利的冰针,直接刺入了这个由记忆光芒构成的气泡内部:
“非法意识波动。深度污染。识别:原始记忆锚点。威胁等级:灭绝级。执行强制抹除协议。”
是先知!不,是驱动着先知那个完美躯壳的、系统核心的冰冷意志!它竟然直接在这片意识的底层数据洪流中追踪而至!
随着这“声音”的指令,那代表终极删除的黑暗孔洞骤然发生了变化!它的边缘不再平滑,猛地伸出无数条由纯粹“熵增”和“信息湮灭”法则构成的、扭曲蠕动的黑暗触须!这些触须带着一种能消解一切存在意义的恐怖气息,无视了狂暴的数据乱流,如同最恶毒的毒蛇,狠狠地、精准地朝着庇护着我的金色记忆光芒——那个小小的、三岁的笑脸——噬咬过来!
它所携带的毁灭气息是如此纯粹,如此绝对,远非之前那些电浆脉冲可比!一旦被其触碰,这张承载着我所有反抗意志和真实存在的笑脸,连同庇护着我的意识,将在瞬间被彻底抹除,化为绝对的空无!
金色的光芒在这恐怖的威胁下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风中残烛!刚刚稳固的意识再次感受到撕裂般的剧痛和即将彻底湮灭的绝望!
不!绝不!
“我”——这点在真实记忆光芒中复苏的、属于“零”的意识——发出了无声的、倾尽所有灵魂力量的咆哮!不是抗拒那黑暗触须,而是不顾一切地、主动地朝着那温暖的金色光芒——朝着那张小小的、三岁的笑脸——更深地拥抱过去!
如同飞蛾扑向烈火!如同溪流奔向大海!
就在“我”的意识与那张三岁笑脸的记忆光芒彻底融合的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并非破坏而是“重构”的庞大力量,以融合点为中心,轰然爆发开来!
这股力量无形无质,却带着一种创世般的意志!它扫过之处,狂暴混乱的数据乱流如同被无形的巨手抚平!那些代表着痛苦、恐惧、悲伤、遗憾的破碎记忆光点,并未被粉碎或抹除,而是被这股力量温柔地包裹、梳理、安抚!它们依旧存在,依旧带着各自的色彩和“噪音”,但它们不再互相撕扯冲撞,不再尖叫着奔向毁灭的黑暗孔洞。它们被这股力量引导着,以一种奇妙的、和谐的韵律,开始围绕着中心那团温暖的、融合了“零”意识的金色光芒缓缓流动,如同……一条在虚空中初生的、承载着所有记忆星辰的璀璨星河!
那几条噬咬而来的、代表绝对删除的黑暗触须,刚一接触到这条新生的、由真实记忆(无论快乐还是痛苦)构成的光芒星河边缘,就像冰锥刺入了熔炉!
嗤——!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一种如同冷水滴入滚油般的剧烈反应!黑暗触须的前端瞬间变得不稳定,开始剧烈地扭曲、崩解、汽化!构成它们的“湮灭”法则,似乎在这股由真实生命记忆(包含痛苦)所凝聚的、代表“存在”本身的力量面前,失去了绝对的权威!它们被“中和”了!
“错误!未知法则介入!逻辑冲突!抹除协议失效!威胁重新评估……最高级!最高级!”先知那冰冷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非逻辑的波动,如同精密的仪器突然卡入了无法处理的乱码,充满了无法置信的惊愕!
庇护着我的金色光芒骤然暴涨!那条新生的记忆星河散发出前所未有的稳定光辉!黑暗孔洞的吸力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屏障隔开,再也无法影响到这片区域!
“我”——这个融合了“零”的意识和三岁记忆的存在——在这片属于自己的、由真实记忆构成的光芒星河中,第一次清晰地“站”了起来!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感,一种掌控感,油然而生!不是控制台前那种执行删除指令的权力,而是……对自己存在的绝对确认!对这片由自身真实记忆所构筑的“领域”的主宰!
“清除?”一个意念,带着冰冷的嘲讽和刚刚觉醒的、无可撼动的意志,直接轰向那代表着系统冰冷意志的黑暗孔洞和它伸出的、正在崩解的触须,“现在,轮到谁清除谁?”
“警报!核心数据层遭到未知法则入侵!污染源强度指数级增长!逻辑防火墙崩溃!最高紧急状态!最高紧急状态!请求启动……”
先知那冰冷的声音变得尖锐而混乱,如同坏掉的警报器,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惊惶”。它似乎还想下达什么指令,但声音戛然而止。构成它声音的数据流被一股更宏大、更原始的洪流瞬间冲垮、淹没。
轰隆隆!
整个底层数据洪流空间开始剧烈地震荡!仿佛发生了宇宙尺度的板块碰撞!狂暴的数据乱流被强行撕裂、重组!那代表系统删除意志的黑暗孔洞剧烈地扭曲、收缩,周围伸出更多的黑暗触须疯狂挥舞,却像是在被无形的巨力撕扯,显得徒劳而绝望。构成它本体的“湮灭”法则,在这片被真实生命记忆(包含痛苦)所照耀的空间里,如同暴露在阳光下的坚冰,开始大面积地、不可逆转地崩解、融化!
一股更古老、更庞大、仿佛沉睡亿万年刚刚苏醒的“意志”,被这剧烈的冲突和新生记忆星河的光芒所惊醒、所扰动,在这片数据宇宙的至深处,缓缓睁开了它无形的眼睛……
现实世界,记忆管理局冰冷通道。
闪烁的红光依旧,但刺耳的警报声仿佛被蒙上了一层布,变得沉闷而遥远。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完美母亲脸上那程序化的、温婉的笑容第一次彻底僵住。不是凝滞,而是像一张精美的油画突然被泼上了强酸,从嘴角开始,那完美的弧度开始扭曲、剥落。她那双湛蓝的、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无数疯狂闪烁、互相冲突的乱码光流!她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如同通了高压电的木偶。
“不……不可能……错误……核心……指令……冲突……”她嘴里发出断断续续、毫无逻辑的电子杂音,声音扭曲变形,再也无法维持那春日和风般的温婉。
与此同时,她身后那几个如同黑色金属雕像般举着武器的追捕者,动作也猛地一滞!他们头盔下代表锁定的红色光点剧烈地闪烁、明灭,如同接触不良的灯泡。手臂开始不自然地抽搐,武器微微下垂,仿佛接收到了混乱矛盾的指令,陷入了一种程序性的宕机状态。
瘫倒在地、浑身浴血的身体,后颈处那个被粗暴捅入断裂数据线缆的伤口,此刻正散发出一种微弱却无比奇异的金色光晕。这光芒并非实体光线,更像是一种能量场的显化,透过撕裂的防护服和血肉模糊的伤口渗透出来,将周围一小片区域都染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辉。在这金辉的笼罩下,身体剧烈的颤抖和濒死的喘息,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平复下来。虽然伤口依旧狰狞,但那种生命急速流逝的绝望感,被一种奇异的、蓬勃的“存在感”所取代。
紧握的拳头缓缓松开,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指动了动,然后……一根食指,极其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抬了起来。
指尖,并没有指向陷入混乱的完美母亲,也没有指向宕机的追捕者。
而是微微弯曲,用尽此刻身体所能调动的最后一丝力气,带着一种近乎轻蔑的决绝,指向了自己剧烈起伏、沾满血污的胸膛。
指尖每一次微弱的抬起,都像在无声地宣告:
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