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下邑城前
第24章 下邑城前
夕阳的余晖如同一匹被撕裂的绸缎,无力地铺陈在极远的天际线上。
行军的队伍拉成一条蜿蜒的长龙,在广袤的平原上缓缓蠕动。
对于一支以步卒为主,辅以少量劣马的军队而言,为了维持军纪与阵型而将每日负重行军的目标定在三十里左右是比较合理的行为。
这种速率的行军通常被称为“常行军”,而三十里也被称为一舍——也就是宿营和宿营之间的距离。
三舍之后,下邑那坚硬的夯土城郭的轮廓终于出现在了地平线之上。
大军选择在城外五里处的一片高亢平地安营扎寨,此处背靠一小片树林,面临一条溪流,视野开阔,既便于取水伐木,又利于防范敌军夜袭。
在接连几日的行军后,无论是体力还是心气都有所损耗的众将士围坐在堆起的篝火旁,从倒映的火光中感受着彼此的存在。
对于一支军队而言,其最重要的【血条】其实就是组织度。
它代表着指挥者的命令下放到最基层的士兵处所能被执行的效率与准确度。
由士气、体力和粮草共同决定,同时也和虚无缥缈的个人魅力以及人心相关。
因此有的将军可以率领军队翻山越岭,最终直插敌人肋部,而有的将军十万人带出去,行军到半路就逸散了一半。
这就是所谓“带兵能力”的差距,和临场的指挥,陷阵的武勇与战前的规划并类为武将的关键数值。
而在秦末的乱世舞台中,初出茅庐的周勃在这方面的数值显然不错。
不仅是在这几日的行军中让军队做到了最基本的士气与阵型不堕。
而且也能够在后勤的保障中维持士兵的心气,以保证在接敌的时候依旧保有足够的战斗力。
而就在这攻城前的临门一脚,考验他战前布阵的时刻也已经到了。
只是此刻的帅帐之内,气氛却比帐外的晚风还要沉滞几分。
帐内,周勃魁梧的身躯坐在主位上,眉头紧锁。
作为主将,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部队中弥漫的疲态,在几日的负重行军后,战斗力的损耗几乎是一定的。
“将军,我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立刻攻城实属不易。”
一名面相老成的军官率率先开口,打破了沉默。
“我以为军队可以休整一日,恢复体力,再图进取之策。”
“休整一日?”另一名性急的校尉立刻反驳。
“我军粮草本就不丰,在此多耽搁一日,便多一日的消耗!
而城内秦兵以逸待劳,只会越守越稳!当趁其不知我军虚实,一鼓作气拿下!”
“说的轻巧,不如让你部先行攻城,看看阁下的一鼓作气有多悠长。”
帐内顿时响起一片争执,一方主张保存体力,另一方则担忧贻误战机。
双方争执不下,却都说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周勃被争执吵得心烦意乱,猛地一拍案几:
“够了!”
他站起身,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了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林檎身上。
“子诚先生,依你之见我军该如何布置?”
作为被刘邦派遣至此的监军,林檎不单是负责军功的记录,更多的也是倚仗于他的“未卜先知”。
在此刻,他的意见足以影响到这几千人,甚至是更多人的命运。
所以林檎缓缓起身,目光平静地扫过争得面红耳赤的众人。
虽然薛城会盟的攻略他没用上,但是随之而查阅的秦末资料则更让他更好的掌握了此刻的历史进程。
对于当前的战争而言,这种从后世溯源而来的大局观念,往往和游戏中全开了战争迷雾没什么区别。
所以他并未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反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
“诸位可知沛公主力如今正在何处?”
众人一愣,周勃下意识地回答:
“自然是已至亢父,与秦嘉部会师抗敌。”
“正是,”林檎点了点头,声音清朗而有力,压下了帐内的所有杂音。
“我军此行的目的并非只是攻取下邑这一座孤城。
而是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此地,为沛公主力解除侧翼威胁,并形成犄角之势,牵制司马夷军的主力!
时间,才是我等最宝贵的财富,也是我等此战最大的敌人!”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主张休整的那名老成军官,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
“薛校尉体恤士卒之心我敬佩之。
但是我军休整一日,城内秦军亦能多一日加固城防,多一日调集援兵。
待我军体力恢复,面对的恐怕是更加坚固的城池与数倍于前的守军。届时,我等将付出何等代价?”
那薛校尉闻言后张了张嘴,却终究无言以对。
林檎又转向那名主张速攻的年轻校尉:
“战意虽可嘉,但我军远来疲惫,士气虽有,体力却有所不济。
此时贸然强攻,若不能一战而下,士气受挫后再而衰,三而竭,届时又该如何应对?”
那年轻些的校尉也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退回了原位。
周勃听着林檎的分析,原本烦躁的心绪渐渐平复,他诚恳地问道:
“那依子诚先生之见,我等当如何?”
林檎的目光落在了帅帐中央那用石子和木块简单勾勒出的简陋沙盘,继续说道。
“强攻,但非蛮攻。”
“我以为,不必全军休整,亦不必全军压上。
当分批次,不间断地对下邑城发起轮番攻击!”
此言一出,满帐皆惊。
这听起来比直接强攻还要惨烈。
林檎却是不为所动,继续阐述他的战略:
“我军战兵三千人可分为三部,每部一千。
一部攻城,一部在后休整,另一部则作为替补的有生力量。
每隔两个时辰轮换一次,日夜不休!
如此一来,我军士卒虽有疲惫,却能轮番得到歇息。
而城中守军,却要时刻紧绷神经,疲于奔命。
人非铁石,此番劳损之下其心必懈,其力必衰!届时便是我军一战破城之机!”
周勃本就是将才,一点即透,随即他提出了一个最关键的问题:
“如此作战,对于第一部攻城的士兵而言损伤必然是最剧烈,那又该如何是好?”
帐内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谁都知道,这第一阵就是用人命去消耗敌人精力的血肉磨盘。
功劳虽有,但是损伤却是最高的。
未等林檎做出回答,那年老些的薛校尉便笑了。
那笑声里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历尽沧桑后的麻木与决然。
他缓缓站起身,那张刻满皱纹的脸上,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
“周将军,领兵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道理。”
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
“我麾下那一千弟兄,多是当年从暴秦的徭役里逃出来的刑徒。
这条贱命本就该死在长城底下,能活到今日已是赚了。
若说心里还剩下点什么念想,不过是想亲眼看着那面秦人黑旗倒下罢了!”
他环视了一圈帐内的同袍,目光最后落在林檎和周勃身上,带着一丝苍凉的期盼。
“我这把老骨头,怕是活不到天下太平的那一天了。
他布满老茧的手掌,重重地拍在自己干瘪的胸膛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我部对秦贼恨意最深,本就打着歇息后用命换命的念头
这头一炉的薪柴,没人比我们更合适!”
说罢,他猛地一抱拳,对着周勃深深一揖,声如金石般铿锵:
“末将薛平,请为先锋!”
面前的林檎神色一凝,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决定所承担的重量,
名为人命和牺牲的重量。
薛校尉直起身,脸上的笑容依旧,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不过,末将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周勃眼眶通红,声音嘶哑地说道:
“老将军请讲!只要我周勃能做到的,绝无二话!”
薛平嘿嘿一笑,搓了搓粗糙的大手,眼中竟流露出一丝孩童般的向往。
“也没啥大事。就是想请将军.....让弟兄们今晚吃顿饱饭,最好要有酒。”
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补充道:
“让他们上路的时候,肚子里至少是暖的。”
“等下了黄泉的时候,也能挺直腰杆说,咱们是吃过饱饭,喝过烈酒才死的,不是饿死的孬种!”
老校尉嘿嘿笑着,口中散缺了一半的牙齿,是当年被秦吏一鞭子抽烂的成果。
笑着笑着,那笑声便没了声响,便只剩下了无声的呜咽。
只有一双在火光下,被刻骨仇恨烧灼的眼睛依旧泛着血一样的猩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