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考的铃声像把钝刀，慢悠悠地割开周一的清晨。答题卡上的机读卡泛着冷白的光，林砚秋握着2B铅笔，填涂的力度均匀得像用尺子量过，每个方块都填得四四方方，边缘没有一丝溢出的炭粉。

他瞥了眼斜后方的路明非，那家伙正对着最后一道数学大题抓头发，铅笔在草稿纸上戳出好几个小洞，像只困在玻璃罐里的甲虫。林砚秋收回目光，笔尖在“D”选项上顿了顿——刚才扫到路明非的答题卡，这道题他选了“B”。

正确答案应该是“D”。林砚秋的指尖在铅笔上转了半圈，终究没再抬头。他不是不想提醒，只是觉得路明非那副急得冒汗的样子，有点像小时候养过的那只仓鼠，蹬着轮子团团转，却不知道停下来看看方向。

考试结束铃响时，路明非几乎是弹射出去的，抱着书包冲到林砚秋座位旁：“砚秋哥！最后一道题你选的什么？我蒙的B，感觉要凉！”

“D。”林砚秋把答题卡按顺序收进文件夹，动作一丝不苟，“辅助线要做两条，用两次勾股定理。”

路明非的脸瞬间垮了，像被戳破的气球：“完了完了，这次肯定又要被我婶婶念叨……”

“念叨就听着。”林砚秋拎起书包，“去吃早饭？”

“不了不了，我得赶紧去占座！”路明非指了指教学楼的方向，“今天早上是老班的课，迟到要罚站的！”他像阵风似的跑了，书包带子在背后甩得像条尾巴。

林砚秋看着他的背影，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热包子——他路过校门口的早餐铺时顺手买的，知道路明非肯定又没吃早饭。他把塑料袋塞进路明非的课桌抽屉，指尖碰到了一本皱巴巴的漫画，封面上的机器人举着激光枪，旁边用红笔写着“路明非的秘密基地”。

走廊里，楚子航正站在公告栏前看排名表。他的名字依旧钉在榜首，后面跟着一串刺眼的满分，林砚秋的名字在第二，总分差了三分——输在语文的作文上，阅卷老师批了句“情感单薄，稍显刻板”。

“语文分数出来了。”楚子航侧过头，目光落在林砚秋手里的文件夹上，“你的作文我看了，论据很扎实。”

“不够好。”林砚秋的喉结动了动。他知道楚子航的意思，那篇作文像道数学证明题，逻辑严密，却没有温度。就像他这个人，永远在写标准答案，却写不好一句真心话。

楚子航没再说什么，转身往教室走。他的步伐比平时快了些，林砚秋注意到他校服外套的袖口沾了点暗红色的痕迹，像没洗干净的血迹。

“你的手没事？”林砚秋忍不住问。

楚子航的脚步顿了顿：“没事。”他拉开教室门的瞬间，林砚秋看见他左手一道类似划伤的痕迹。

早读课上，路明非啃着包子，含糊不清地问：“砚秋哥，你说楚子航周末到底去干嘛了？我上次看见他往城郊的方向走，背着个黑色的大包，看着就很重。”

林砚秋翻着语文课本，没抬头：“不关你的事。”

“我就是好奇嘛。”路明非吸了口豆浆，“你说他会不会是去打黑拳了？我听说打黑拳很赚钱的……”

林砚秋的笔尖在“路漫漫其修远兮”下面画了道线。应该不是，我记得楚子航他的继父是业内知名的企业家，应该不缺钱用，那就不要瞎猜了。

“别瞎猜。”林砚秋把自己的豆浆推过去，“喝我的。”

“那你喝什么？”

“不渴。”

其实是他早上没胃口，但看着路明非那副受宠若惊的样子，突然觉得这瓶没开封的豆浆递得不算亏。

下午的体育课是自由活动，男生们抱着篮球冲向球场，赵孟华一马当先，运球时故意撞了路明非一下，把球抢了过去。

“路明非，你行不行啊？”赵孟华拍着球，笑得一脸得意，“不行就去旁边歇着，别在这儿碍事。”

路明非的脸涨得通红，攥着拳头想说什么，却被林砚秋拉住了。

“我来。”林砚秋脱下校服外套，露出里面的白色T恤，领口洗得有点松垮。他走到球场中央，指尖转着篮球，动作不算花哨，却很稳。

“哟，林大学霸也会打球？”赵孟华吹了声口哨，“别等会儿摔着了，哭着找老师。”

林砚秋没说话，只是屈膝，起跳，投篮。篮球划过一道干净的弧线，空心入网。

场边响起一阵低低的惊呼，连路明非都看呆了——他从没见过林砚秋打球。

赵孟华的脸色有点难看，运着球冲过来，想盖林砚秋的帽。林砚秋侧身，手腕轻轻一翻，篮球从赵孟华的腋下钻过去，落在路明非手里。

“投。”林砚秋的声音带着点喘。

路明非愣了一下，抱着球，看着篮筐，又看看赵孟华铁青的脸，突然觉得手有点抖。

“别怕，投就是了。”林砚秋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很平静，却让人莫名安心。

路明非闭了闭眼，模仿着林砚秋的动作，把球扔了出去。篮球磕在篮板上，弹了几下，居然滚进了篮筐。

“进了！进了！”路明非兴奋地跳起来，像只偷到糖的猴子。

赵孟华气得脸都歪了，还想再打，上课铃响了。他恶狠狠地瞪了林砚秋一眼，转身走了。

“砚秋哥，你太厉害了！”路明非拽着林砚秋的胳膊，眼睛亮得像星星，“你以前怎么从没说过你会打球啊？”

“以前没机会。”林砚秋接过外套，往教学楼走。他的后背已经被汗浸湿，T恤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清瘦的骨架。其实他小时候练过几年篮球，后来父亲说“打球是浪费时间”，就再也没碰过。刚才起跳的瞬间，他突然想起那个在球场上奔跑的自己，像只挣脱了缰绳的小马。

楚子航站在教室门口，看着他们走近。他的目光在林砚秋汗湿的T恤上停了半秒，又移开了，手里捏着个银色的打火机，指尖转得飞快。

“楚子航，你也来看打球啊？”路明非笑着打招呼。

楚子航没理他，只是对林砚秋说：“物理老师让你去趟办公室，关于竞赛组队的事。”

“知道了。”林砚秋点点头，往办公室走。路过楚子航身边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像刚烧过的火柴。

办公室里，物理老师正对着名单发愁：“今年的全国赛难度加大了，我想让你和楚子航组队，你们两个配合，拿奖的几率最大。”

林砚秋的手指在桌沿上划了划：“他同意了？”

“还没问，但他应该会同意。”老师推了推眼镜，“楚子航的天赋没话说，但有时候太独了，你比他稳，能互补。”

林砚秋没说话。他知道老师的意思，楚子航像把锋利的刀，能劈开所有难题，却也容易伤着自己；而他像块磨刀石，能让刀更锋利，却永远成不了刀。

走出办公室时，夕阳正把走廊染成橘红色。楚子航靠在栏杆上，望着操场，手里的打火机还在转。

“老师找你说了组队的事？”他头也没回。

“嗯。”林砚秋站到他身边，“你去吗？”

楚子航转打火机的手指停了：“去。”

简单的一个字，却让林砚秋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看着楚子航的侧脸，夕阳在他下颌线投下淡淡的阴影，像幅没画完的素描。

林砚秋晃了晃头，将奇怪的想法抛出脑子。

“砚秋哥！不好了！”路明非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脸上带着伤，嘴角破了，“赵孟华……赵孟华把我的漫画书抢了，还说要烧掉！”

林砚秋的脸色沉了下去：“在哪？”

“在……在操场后面的小树林里。”

林砚秋往小树林走，楚子航跟在他身后。路明非看着他们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两个背影好像有点像，都挺直着，像两把准备出鞘的剑。

小树林里，赵孟华正把那本漫画书往火堆里扔。林砚秋冲过去，一把抢过来，书角已经被烧黑了，封面上的机器人缺了只胳膊。

“林砚秋，你想干嘛？”赵孟华身后的几个男生围了上来，个个面露不善。

林砚秋没说话，只是把烧黑的书递给路明非，然后脱下校服外套，铺在地上。“要打？”他卷起袖子，露出胳膊上淡淡的疤痕——那是小时候练球摔的，“别弄坏了衣服，不好洗。”

赵孟华愣了一下，突然觉得有点怕。林砚秋的语气很平静，眼神却像结了冰，比楚子航那种冷冰冰的样子更让人发怵。

就在这时，楚子航走了过来。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往林砚秋身边一站，夕阳落在他身上，拉出长长的影子，像道无形的墙。

赵孟华的脸色变了变，他不怕林砚秋，也不怕楚子航，但他怕这两个人站在一起。就像怕冰遇上火，最后遭殃的总是自己。

“算……算你们狠！”赵孟华撂下句狠话，带着人跑了。

路明非抱着烧坏的漫画书，眼圈红红的：“谢谢你们……”

“下次再被人欺负，就自己打回去。”林砚秋把外套穿上，拉链拉到顶，“打不过就跑，别等着被人揍。”

“我……我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楚子航突然开口，目光落在路明非的伤口上，“疼吗？”

路明非愣住了，摇摇头，又点点头。

楚子航从口袋里掏出个创可贴，扔给他——是那种最普通的透明创可贴，边缘有点卷。“贴上。”

路明非手忙脚乱地贴创可贴，林砚秋看着楚子航空荡荡的口袋，突然想起他刚才转的那个打火机，和他袖口那抹暗红色的痕迹。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树林里渐渐暗下来。三个人往校门口走，没人说话，却没觉得尴尬。路明非偶尔踢到路边的小石子，石子滚到林砚秋脚边，林砚秋会抬脚把它踢得更远些。楚子航走在最前面，背影在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路过便利店时，林砚秋进去买了瓶冰水，递给楚子航：“你的手，需要冷敷。”

楚子航接过水，没说谢谢，只是把水袋按在了左手的绷带上。冰水流下来，浸湿了他的袖口，那抹暗红色的痕迹淡了些。

路明非看着他们，突然觉得，也许林砚秋哥和楚子航，并不像看起来那么难接近。就像夏天的冰汽水，外面凉，里面却藏着甜甜的气泡。

他低头看了看怀里的漫画书，虽然缺了个角，但那个举着激光枪的机器人，好像比以前更威风了些。

或许在多年后，答题卡上笔尖挥舞的轨迹和篮球在空中划过的轨迹，总有一天会在衰小孩的心中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