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入世
第1章 入世
晨雾未散,青石镇便开始了又一天的忙碌。
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从巷子深处蜿蜒出来,贴着墙根生着薄薄的青苔。
几缕炊烟从黑瓦白墙的缝隙里懒洋洋地探出头,很快便被微凉的雾气揉散了,只留下淡淡的草木灰烬味道,混着潮湿的泥土气和不知名野花的浅香,在清冽的空气里浮沉。
巷子尽头,一间不起眼的旧屋悄然开了门。
门是寻常的木板门,有些年头了,木纹清晰,边角被摩挲得温润。开门的人动作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清晨的薄纱。
他叫李不言。
一个极其普通的名字,就像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
站在门内,目光平静地投向雾蒙蒙的巷子。晨光吝啬地透过浓雾,只在他轮廓上勾了一层极淡的毛边,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朦胧,像是刚从一幅年代久远的水墨画里走出来,带着纸页的微黄和墨痕的氤氲。
他的眼神很特别。乍看之下,是年轻人特有的清亮,深处却沉淀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不是沧桑,更像是一种……疏离的澄澈。仿佛眼前这鲜活的人间烟火,于他隔着一层看不见的、极薄的薄膜。
熟悉又陌生。
李不言微微侧头,似乎在倾听雾中传来的细微声响——街角豆腐坊石磨转动的吱呀声,远处孩童被催促起床的咕哝,还有屋檐凝聚的水珠,滴落在下方陶盆里那一声清脆的“嗒”。
他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的手,掌心纹路清晰。
昨夜……或者说,是意识彻底清醒前那漫长的混沌里,一些光怪陆离的碎片还在脑海边缘浮动。
钢筋水泥的城市,刺耳的鸣笛,闪烁的屏幕……另一个世界喧嚣的残影。
它们正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褪色、模糊,如同被这清晨的薄雾溶解、吸收,只留下一种“恍如隔世”的空落感。
是穿越吗?或许吧。
他不太在意这个定义。重要的是,他现在站在这里,脚下是微凉踏实的青砖,鼻端是清冽带着烟火气的空气。
那些属于“过去”的执念、遗憾、未竟之事,此刻回想起来,竟像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不清,也掀不起多少波澜。
心湖平静得不可思议。
他轻轻吸了口气,那混合着雾、苔藓、柴火和淡淡花香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种奇异的通透感。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回应着这片天地,像沉睡的根须触碰到温润的土壤,自然而然地舒展开来。
迈步,踏出门槛。
布鞋踩在微湿的青石板上,几乎没有声音。他走到檐下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半旧的陶泥小炉,旁边搁着一把同样朴拙的陶壶和一只豁了口的青瓷碗。
没有生火。
他只是提起陶壶,走到檐角接了一壶从瓦当滴落的、最干净的雨水。然后,将壶随意地放在小泥炉上。
做完这一切,他便在檐下那张旧竹椅里坐了下来,背脊放松地靠着椅背,微微合上眼,似乎在假寐,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感受着这小镇清晨的脉搏。
雾,渐渐薄了些。巷子里的人声多了起来。有挑着新鲜菜蔬的农人踏着湿滑的石板走过,扁担吱呀作响;有挎着篮子去买早点的妇人匆匆而过,留下一串细碎的脚步声;还有早起遛鸟的老者,哼着不成调的俚曲,慢悠悠地踱步。
偶尔有人经过这巷尾旧屋,看到檐下静坐的陌生青年,目光会短暂停留一瞬。青年面容清俊,气质沉静得有些过分,在这忙碌的晨光里显得格格不入。但也仅此而已。青石镇虽小,却也常有外乡人来往,一个安静的租客,引不起太多波澜。
一只灰扑扑的麻雀扑棱棱落在离李不言不远的石板地上,歪着小脑袋,黑豆似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这个一动不动的人。它跳了两下,试探着靠近他放在膝盖上的手。
李不言的眼睫微微动了一下,并未睁开。麻雀胆子大了些,跳到他脚边,啄食着石缝里昨夜被风吹落的几粒草籽。
时间无声流淌。
就在这时,那没有生火的泥炉上,陶壶的壶嘴,悄然逸出了一缕极细、极淡的白汽。起初若有若无,很快便清晰起来,袅袅娜娜,在微凉的空气中升腾。
壶身依旧冰凉,触手可感。但那壶嘴喷出的白汽,却带着滚水才有的热度。
麻雀受惊般猛地飞起,落在远处的屋檐上,惊疑不定地看着那无火自沸的水壶。
李不言终于睁开了眼。
他的目光落在那缕奇异的水汽上,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丝极淡的、近乎了然的平静,仿佛目睹一件本该如此、再自然不过的小事。
他伸出手,手指修长干净,拿起那只豁口的青瓷碗,又提起那只壶身依旧冰凉的陶壶。
滚烫的水流倾泻而下,注入碗中,水声清越,激起一小团白蒙蒙的热雾,瞬间又被晨风吹散。
碗底的几片不知何时放入的、早已干枯蜷缩的不知名叶子,在沸水的冲击下缓缓舒展、旋转,竟奇迹般地重新焕发出一点微弱的绿意,沉浮间,一缕极其清雅、仿佛揉碎了山间朝露与初春新芽的茶香,悄然弥漫开来。
这香气很淡,却异常纯粹,穿透了清晨的湿冷和烟火气,像一缕无形的风,拂过巷口刚支起摊子卖豆浆的老汉鼻端,他舀豆浆的动作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积年的胸闷都轻快了几分;掠过那只屋檐上的麻雀,它歪了歪头,似乎有些困惑,又有些愉悦地抖了抖羽毛。
李不言端起青瓷碗,碗沿的豁口显得有些粗粝。他凑近碗口,轻轻吹了吹气,看着碗中那几片重新焕发生机的绿叶沉浮,袅袅热气模糊了他平静的眉眼。
然后,他浅浅饮了一口。
滚烫的茶水入喉,化作一股温润的暖流,熨帖地散入四肢百骸,驱散了最后一丝晨起的微凉,也仿佛洗去了意识深处最后一点不属于此间的尘埃。
他明白,前世的一切,已成为过去,而现在独留的,只有青石镇内叫李不言的人。
李不言放下碗,望向巷子尽头渐渐清晰起来的、被晨光勾勒出轮廓的远山轮廓,眼神清透,再无半分迷惘。
青石镇的一天,开始了。
而他,李不言,也真正地、落入了这方红尘。
檐角,一滴凝聚了许久的水珠终于落下。
“嗒。”
清脆一声,溅起微小的水花,映着清晨的露水,万般红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