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闻风 檐下
第7章 闻风 檐下
寄人篱下。
孤寂如此,江淑有些分不清现实与梦境,要他画出那一道水墨迷离的界限?
登天难。
“江淑?”
“你怎么进房来的?”
淮云不解,轻言:“木门未锁,一推,即开。”
莫迟钝。
“黎祖文和那家伙在搞什么?”
淮云默然,只将竹帘子拉上,让灼眼阳光无从跋扈。
“没什么特别的,只是久了未聚……寒暄罢了。”她小步挪至江淑身侧,找一木凳歇坐。
“那男的,话语是刻薄了些,倒也说的不错。”少年瘫在床,晃着晾在外边儿的小腿。
“他说的那些话,你也别往心里去,”淮云抬眸,“天枢他并非十恶不赦,他只是常常好心办坏事。”
“宇天枢能安好心?”少年啧啧道,“你们几个,若想弄死我,应当是很容易的……这几天,觉没睡个踏实,伤倒多了不少。”
“胡说!我从未想要害你,血口喷人!”少女坐不住,起了身来,那双如水温润的眼眸此刻波涛汹涌。
“呵!你气什么,”他也噌地起身,眨眼间,盘腿坐卧在床角,斜瞟着淮云,似见腌臜,“来来回回五六天,我算是好不容易看明白了——那黎祖文就是你这千金大小姐的贴身护卫吧?下个船都得磨蹭半天,万一打起来,你栽个跟头,怕不是还都赖我身上,叫我进那大牢,无处可逃咯!”
“你这癫公,就是耍混癞皮,发起疯来没完没了!难怪霖家盼了这么久也还得把你做掉!这好脾性,扔哪儿都是祸害!”
小凳翻倒,木门拍闭。
静如初,空落落,透窗叶,翠柳影蹒跚。
隔街,偶闻几声燕语,解几句闲话,亦作消遣。
一女子,步轻风,渡石桥,携幽香,拎一箩筐鱼儿。
石板路,水渍光,流转人迹。
“他们仨到了。”宇天枢瞅着二楼廊道细语道。
“咋搞得贼兮兮,李鼎,你可是个自由人嘛,”貔璇邹右拳轻捶天枢的肩,把鱼儿递与他,咧嘴一笑,两排牙齿齐亮相。
“在改了,姐,”他皱眉,转身去招呼客人,面容已换了一副。
璇邹恰想上梯见客,碰巧,与那默然愤愤淮云的撞了个满怀。
她立刻伸出右臂揽住淮云腰,单手抱起她身子,顺势往墙角一转,躲过下行的其他客人,又护那少女。
淮云霎时觉着自己成了小咪,竟被如此轻松拿捏,以至于一个字也没蹦出嘴。
“对不住,”貔璇邹缓缓放下淮云咪,帮她理好衣裙,“对来客,不应当如此冒犯。”
“啊……这个啊,姐,是我疏忽……”淮云咪小脸儿红得发烫。
貔璇邹轻声笑,尔后几步上楼;空留淮云咪在藏光墙角,不知如何是好。
“回来这么早?还以为你被鱼儿吃掉了。”黎祖文嚼着花生米,倚靠木栏杆,歪着脑袋看貔璇邹。
“马泽的身份看来挺适合你。到现在为止,霖莘没甚动作,应当是还未察觉到不对。”
“貔璇邹,你耍我玩儿呢,”灰绿色眼眸直勾勾网住貔璇邹,仿佛黑夜穿行森林的野兽,瞄着猎物。
“……他去找李昭,而后——”
“这我知道。”
“再怎地催,霖幽那边也没有信儿。”貔璇邹的眸子黯淡不少。“祖文,人死不能复生,你去过天上的地方,应当清楚,这样缠着霖幽也毫无用处,那天上的神仙也绝不违背生死不复还之道理,更何况你呢?”
黎祖文上下扫视青衣女子,嘴角微抽,后,视线转开。
“得了,你要去看江淑就自个儿推门进去吧,他也是个倔脾气,跟他师父有得一比。”她轻声叹,下楼去,脚尖不留下一丝声响,好似未曾落地。
木门轻碰,清风拂过,雨洼波澜不留。
貔璇邹瞅着她离开,心有余悸,而无法言说。她转步走向江淑的房门,抬起手,食指二关节正要敲动那木板子,它却开了。
“你……”江淑愣了一愣。
“啊我,我貔璇邹,管店的。”女子的目光里,浑然是没了刚才的彷徨与忌惮。如若判别无误,她眼眸流光间,透着熹微的,莫不是瞳孔震颤或睫尾低垂,在此刻,竟呈现出半透美玉水色。
“……找我有事?”
“您……有什么忌口么?”貔璇邹也料到黎祖文还没把自己这号人物介绍给江淑。
戴着面纱的盘发少年片刻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菜谱什么的,她们已经敲定了?”
“您离席后便定了。”
“行吧,要有鱼就——”
“鱼自然是管饱的。”貔璇邹点点头。
江淑一时语塞,便侧身躲开貔璇邹,出了房间,说着什么初来乍到要四处转转,又四下张望瞅着没人盯梢,才敢窜出客栈门。
他三步一回头,似做贼心虚,却无人见他偷摸什么。
好容易认得一个清星苒,又半途被黎祖文抹了脖子,还跟着带出来一个淮云,简直是不知捅了什么窝子,什么人都有,全然鱼贯而出,少年不解。
如若命数如此,则何时算个头?
思来想去,不过一面之缘,那清星苒也是半暗半明,出手险些要了自己性命。若不是师父出手,断骨头的恐怕就是江淑自己。
虽说怨气如此,所谓护烛缔结,是否会要了师父性命?
不过,倘若清星苒真是来索命,便必然不会冲撞黎祖文。这家伙的实力不知高了清星苒几千万倍,即便是有半点自知之明,清星苒也不至于如此呆愣。
至于淮云,性子是娇,看起来倒还算友善。
那,将才态度恶劣的,是否过分了些?
竹叶窈窕舞,琐雨晶莹荡。客栈木梁面,暖阳镀金撒。
絮絮缕缕,尘灰翩然。
落雪也如此轻盈洒脱么?灵魂也随流光起舞么?
还未曾见青山白头,却难掩住少年苍发。
江淑只见过雪花流连在姑姑身侧,不沾染,亦不融化。
那一刻,他或才以为,雪花的确也算一种花——它是不会凋谢的。
记忆中的模糊万象,随鲜血与嘈杂被晕染磨灭,他不能分清那是真实发生过,还是自己的幻想。
华烽城绘出的雪霁,如此奢侈。
少年稚嫩的皮囊渴望汇入芸芸众生。
殊不知,他如雪花,或升华,或融化。
……
时过正午,雨水压得树杈子抖。街角巷道,油纸黑伞踉跄,人儿倚卧木床。
烛火飘,灭如凿。
玄黑发丝瘦,瘦削药香枯,枯灭命曳——破他纸笔。
朦胧、混沌,他莫约也是在做梦。一袭白衣从未粘尘灰,怎会浸肮脏血泊?彼时的喧嚣步步远去,直至黄昏暮光里,他描摹此人模样,却擦不了此人眼中泪光。
踌躇满志,春宵千金,步步高升,冠冕堂皇,锦绣霓裳,万人敬仰……
象牙高塔,无坚不摧,雪崩刹那,奔波流离,祸不单行,削铁如泥……
排山倒,透神伤。
“别来无恙,乔安染。”一黑衣人在油纸伞下默然来到乔安染身前,往床榻边上随意坐歇。
“大老远叫这么多人来,堵这一小酒馆,是怕我拖着身子还反抗不成?”床榻上,白衣人并未显露惊诧神色。
“你不亲手送清星苒一程?早先还缔结护烛关联,到头来,不还是被抛下么……”
“马泽,我最后劝你为十一年前的事儿补补德行,别糟蹋你本就贫瘠的福分了,”乔安染似乎听见什么乐子,坐起身,支撑着那副快散架的身子,定睛锁着面前不善之人,“清家和霖家是个什么情况,你我都清楚得很。要说你欺君罔上呢,是抬举你了;说你冥顽不化,还给你加了辈分……至于星苒,这已是善终,我倒无憾。”
“清家嘛,也的确,”黑衣人站起身来,低头垂眸看着面前男子,“还有你,怪可怜的,死到临头也没查出清符的病症来自何处,属实一片真心荒废。”
“人怎么走的,我是没机会明白了……但祝君一路顺风,别跟江家家主一样,没得太早,那太便宜你——”
“霖莘,和清符的病,没有直接关联,”马泽忽而凑到乔安染耳边,低语道,“他不知情,乔安染,他根本没再碰过清符。”
不等白衣人儿反应,黑衣人儿的指尖划过他脖颈,似柳叶点过湖面,刹那湮灭。
昔日齐驱,就此别过。
一路跟来,他并非不知华烽城埋葬了多少人命,尤其是这烈性子的斗士,更是数不清了。固然,马泽手下的冤魂是多这一个或少这一个,都不会减了他该受的报应。
他接过属下递来的绢布,敷衍地擦去飞溅血迹。
如果江淑现在还活着,想必是有人披着狼皮做了不该做的事。
黎祖文。
除了她,没人能幻化出他模样——还骗过霖莘,马泽想着。
要真如此,黎祖文那些诡异行径便合理了不少。
不过,对于马泽来说,确是不想与她翻脸;倒不是爱恨情仇,也并非恩怨未了。踌躇时,身侧人递来一物。
“月饼?”他眉尾轻挑,“还是五仁馅儿的,秦城月饼整新花样了?这还不到中秋,着急吃什么月饼……”
是啊,还没到时候呢,马泽望向小城方向。
掰着指头数数,江淑、淮云、黎祖文、宇天枢、貔璇邹,也对,恰好是五人。
过了秦城,人便密集起来,直至轩城。那时候,再要找他们,就麻烦了。
况且那霖莘绝不可能坐享其成,虽说托付马泽盯梢之事,却未曾有所探问,难道是信任?上一个如此肝脑涂地为霖莘效命的家伙,不也死在自己面前了么?
“收网吧,别让事情闹大,霖家不会想刻意脏了手,”马泽理了理束发,“遇上黎祖文要注意点儿,别把她太当个人看,有机会抹脖子就抓紧的。”
“……是这样么?”几分讥讽与笑意随风携至耳畔,惊得马泽定睛寻去,却见她笑语盈盈,坐于房梁上,半吊着腿晃,好不自在。她的指尖,蒙着一层黑纱,沿着脖颈划过,伴着她轻佻哨声,霎时间招来箭雨。
“——等一下!”
不等马泽下令,箭矢萧萧而落,那抹黑纱散了形,破成碎片,被风儿扯得稀碎,但不见女子身影。
“这边——”弓箭手率先按捺不住,箭矢如浪,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小酒馆也快被打成筛子。
往日杀人灭口不留情面的马泽此刻却踌躇不前,在这氤氲的午后失神落魄,攥着从房梁上滑落的黑纱,被噎住喉咙似地,在原地发愣。
“消失”的女子,是他的梦魇。
【指令·悔过】
他的低语唤出灰色半透明缎带,拽回正要追击的将士。虽是离开东三阁十年有余,他尚且还未忘了那女人的可怖。
若不是实力悬殊,他又怎可能任由黎祖文借了自己的模样
“马总军,为何?差点就能逮住——”
“差点你就回不来了,”马泽没有耐心听他啰嗦,“别浪荡,到时候奖赏不见能拿到,人却没了,岂不是得不偿失?”
“您说有机会就赶紧抹脖子,她刚才前后皆无防备,这到手的机会……”
“机会?”他觉得好笑,“这家伙是个没心没肺的,要她放下戒备,咱还是做梦来得爽快。”
死人血还没凉透,活人语却是嘁嘁。
……
“哥,乔安染死了。”
男人倒茶的手微颤。
“他……也就在清星苒的尸体被捞起来后,不足半天,你知道发生了什么,当地应急调查他府邸,却是有去无回——”
“事已至此,为何亲自来与我说?”一盏热茶递至霖幽手中,浇灭她将脱口而出的下句,乌云恩准雷鸣,暖阳躲避不见。
擦去墨迹,沥干茶饼,卸绞琴弦……是否一切,从未发生?
女子不言。
雨落连珠,恰可破缄默,却无了分寸,直至震耳欲聋,似天落泪,或讽或怜。
“……告诉华烽城本官,把这事自己吞了,人该埋哪儿就埋。至于江家那孩子,”他伸手,雨水洗涤尘灰,汇聚凝结,滑落,崩裂,“我自有打算。”
“他必定是朝着轩城来的,哥,你可以不在乎,但总不能把城里百姓都拿来下注吧?!”
“焦躁。”霖莘拿起炭夹,拨弄炉里的余炭,“百姓未曾生出那屠戮的念头,江家要是真想报仇,还能窝火到现在?”
“人尽皆知,你那宝贝乔安染是个什么烈性子,再是放纵,又怎可能令他回头……”霖幽白了一眼哥哥。
霖莘却嘴角抽搐似的上提,墨绿眼眸锁上妹妹,凉得她蹙眉。
“不是我。”妹妹自然是知道他在想什么。
前帝者隐去锋芒,侧过脸颊,“霖幽,你杀的人还少么……”
烧炭火苗忽地飘高,着魔似的噼里啪啦炸开,炭黑火星子溅入茶杯。
“这又是什么话?哥,就这么点事儿,你莫不是要对我发脾气吧?”
“你既知,神权锁王,上纠下和,”霖莘眉眼舒展,似笑非笑,“本就没有的权利,绝无可能复辟,我可不想再替谁收尸了……希望你好自为之。”
朱唇轻启却无从言说,霖幽脸颊上忽的一阵绯红,宛若燃起火烧云。
“霖和澜,”霖幽缥缈道,“我不能再赌上一个你了……”
居所内雅,风云蹉跎;木窗层叠,雕花呈祥;框云绣雨,行正乃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