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曲阳城，天黑后，尸体遍布城头。

层层叠叠的尸体将路完全封死，要走，必须跨上尸堆，踩着袍泽尸体。

张旸捂着右臂，看着周遭死去的部下，双眼被风沙所迷，不由眼眶红润泛光。

“将兄弟们都抬下去吧！”

偷抹了把泪，他俯身向下，拉起一具部下尸体，就往城下走。

活着的人总是要为死去的人做些什么。

余下的近千名部下有样学样，抬着袍泽尸体，就踩着旁人的尸体下楼。

其余黄巾神情是麻木的。

一仗打完，血气散了，看着满城头的尸骸，他们眼里也没有了光亮。

实在是死的人太多了。

地狱之景也莫不过如此也！

张宝喘着粗气，跌坐在城头，看着惨状，满面苦涩。

二万余名黄巾，如今能站着的，十不存一。

士气在成堆的尸体前，肉眼可见地衰落。

他很想站起来，如大哥张角那般振臂高呼，激起部下反抗的激情。

可是他不是大哥。

垂着头，张宝自己都没了精气神。

可是，城头上总是有人来回在喊着什么。

他抬头侧目，就看到一位受伤的渠帅正不断找着什么，在尸体里翻来翻去。

“找到了，二狗，二狗找到了。”

张旸又找到一具混在其他方阵尸体里的部下，高兴的将他拉出来。

“兄弟，我带汝入土为安。”

张宝看着张旸所作所为，瞳孔一阵颤抖。

再看城头没人清理的尸骸，他扶着墙垛站起身，从最近的亲卫开始，也一具一具向下搬。

城楼下，垂头丧气的黄巾兵见张宝正在搬尸体，也陆续上楼帮忙。

但只要上了城头，再下来，人人都抹着泪。

张旸来回折腾完，也是泪往心里流。

三千多名部下都在此长眠，他麾下方军只余两千多人活着，有一半伤残，还不知能不能熬过去。

此时，虎子举着一把火，哭哭啼啼地走到张旸身前。

“义父，人都打没了，都被汉军的箭射死了……”

张旸斜了这个半大小子一眼，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狠狠揉了一下。

“别哭，人固有一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后世会有人记得我等的。”

虎子年岁还小，哄上几句便安生下来，抽泣着递过火把。

张旸接过火把，看着死去的袍泽，火光在眸中荡漾着。

他可以骗别人，但是不能骗自己。

后世之言都由胜利者撰写，成王败寇，自古莫不如是。

若是黄巾起义失败，难道能希望士族之人替他们口中的蛾贼说好话？

紧紧咬住下唇，张旸走上前，将尸骸下的柴木点燃。

看着熊熊燃起的大火，他满目惆怅，右手指攥得通红。

今日尚且只是草草一战，伤亡就如此之大，很难想象在投石车和井阑上阵后，该是何等场面？

危机感萦绕心头，让张旸有些喘不来气。

犹记前世古史记载，皇甫嵩在攻破下曲阳后，屠其城，斩获十余万人，筑京观于城南。

仅凭这凶人在广宗城屠杀三万、逼五万人投河、俘虏家眷、焚烧辎重和剖棺戮尸的种种恶行，只怕所言有过之而无不及。

到时，只怕整个下曲阳城的百姓都要死绝。

张旸现在必须带着兄弟们自救。

守在城中，主将张宝勇足而少谋，领着只擅长游击的黄巾是必败无疑。

必须主动出击，让更多黄巾逃出下曲阳城，转到山野之中。

长叹一口气，张旸转身离开火场。

部下们见之，想要跟上去。

听到脚步声，张旸扭过头，郑重道：

“莫要跟来，抓紧时间安葬死去的兄弟，不要安碑，留些隐秘的标记就好。”

说完，他大步向前，走向张宝的营帐。

几百步后，张旸站在张宝营帐外高呼一声，可半天没有回应。

迫不及待之下，他挑开主将帐门。

只见张宝正躺在营帐内，大口大口喝着酒，满是颓丧。

张旸眉头一蹙，快步上前，一巴掌就将张宝手中的酒壶给拍落在地，高声斥道：

“城中兄弟都还在等将军号令，将军怎可如此消沉？”

张宝哈哈大笑起来，黑脸之上满是红润，呼吸之间都是酒气。

笑着笑着，他眼眶渐红。

“大兄三弟已亡，吾一武夫尔，有何办法退汉军？呜呼哀哉！”

张旸实在气不过，忍痛伸出左手抓住张宝胸前衣襟，右拳呼的就朝脸上打了过去。

重重一拳，张宝“啊”的一声摔倒在地。

犹不过瘾，张旸又打了两拳后，才起身怒骂道：

“将军可醒酒乎？”

张宝伸手捂住嘴，抬起头时，手指间尽是鲜血。

他眉眼尽是怒气，起身就对张旸挥拳。

张旸也不躲，和张宝直接扭打起来。

过了几十招后，两人躺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

紧接着，张宝抹了把脸，看着营帐顶，出声道：

“张旸，汝来找我为何？”

张旸捂着左肩起身，一本正经地跪坐道：

“我欲救残存之部下，不知将军可欲救满城黄巾乎？”

张宝双手撑地，盘坐道：

“足下有何教我？”

张旸眉头一舒，抱拳于额头道：

“我请将军重整旗鼓，领我等弃城而出，趁着夜色突袭汉军，掩护满城黄巾逃离此地。”

张宝眉眼一挑，目中全是震惊，不由惊呼道：

“若全城遁走，汉军追击，百姓又该去往何方？我等又该如何继天公将军之志？”

张旸虎目犀利，高呼一声：

“将军，汝还不明白嘛？如今大势已去，若在城中做困兽斗，便毫无希望可言，可弃城而去，散于山野间，我等便如群狼归山，进可振臂一挥召集百姓攻城，退则无影无踪，保全自身，只待大汉朝堂再起纷争，我等便可再次席卷天下。”

张宝目光一震，万万没想到平日里以义闻名的张旸竟有如此眼光。

细细看来，恍惚间，他似乎以为看到了大兄。

顿时，他不免正襟危坐，目光炯炯地盯着张旸，求问道：

“那我等今夜何时破城而出？”

见张宝精神抖擞起来，张旸双眼一亮，掷地有声回道：

“就定在子时正刻，此时汉军正值熟睡之际，我等杀出，从北而走，往中山和常山而去，到时兵分几路，定能摆脱汉军追击。”

张宝一拍拳头，霎那间大笑起来：

“甚好，我这就去召集城中将士，到时我带兵往常山引走汉军，足下往中山走，一定要带兄弟们离去！”

说完，张宝抱拳一拜，面色坚决如铁道：

“拜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