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风云骤起 兰入宫廷(下)
第51章 风云骤起 兰入宫廷(下)
朱雀门再次洞开,这一次,迎接的是“圣驾回銮”。
皇帝在浑瑊、李怀光等将领和残余亲信大臣的簇拥下,重新踏上了太极殿冰冷的丹陛。蟠龙金柱上,被叛军刀剑劈砍出的狰狞豁口触目惊心,无声诉说着刚刚过去的劫难。皇帝缓缓坐上久违的龙椅,俯视着下方跪伏一地、山呼万岁的臣子,脸上却并无多少收复河山的真正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和劫后余生的、极力压抑的戾气。权力失而复得,让他对背叛变得如同惊弓之鸟,敏感而多疑。
陆羽、叶茗萱和智积禅师站在大殿最边缘的阴影里,默默看着这场权力的复位仪式。任务完成,他们却感觉与这座金碧辉煌、又弥漫着无形血腥气的宫殿格格不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含元殿那晚绝望的茶香。
就在这权力初定、人心惶惶之际,几道身影从跪伏的臣工队列中膝行而出,重重叩首在金砖之上,额头撞击发出沉闷的响声。为首者,正是曾屈身事贼、如今却一脸“忠肝义胆”的御史中丞崔佑甫。
“臣等万死启奏!”崔佑甫的声音带着夸张的哭腔,却字字清晰,如同淬毒的冰针,刺向大殿虚伪的平静,“逆贼朱泚僭位窃国之时,宫中有一人,非但不思尽忠守节,以死殉国,反而自甘堕落,媚态事贼,秽乱宫闱!其行径之卑劣,令人发指!此人不除,何以正朝纲?何以慰藉无数殉难忠烈在天之灵?!”他刻意停顿,吊足了所有人的胃口。
皇帝原本因重登大宝而略显松弛的脊背瞬间绷直如铁,阴鸷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钩子,死死锁住崔佑甫:“何人如此大胆?!”
“正是…前朝才人李治!”崔佑甫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怨毒,响彻大殿,“此女在逆贼朱泚盘踞宫禁期间,常伴逆贼左右,出入其寝宫如入无人之境,举止轻浮,眉目传情!更在逆贼庆功宴上,当众为其赋淫词艳曲,极尽谄媚吹捧之能事,将逆贼弑君篡位、屠戮忠良的滔天罪行,粉饰为‘拨乱反正’、‘顺天应人’的‘伟业’!此等不忠不义、寡廉鲜耻之妖妇,天人共愤!请陛下立正典刑,明正典刑,以儆效尤!”
“李治?!”皇帝猛地从龙椅上弹起,脸色由青转黑,最后涨成一种骇人的紫酱色!这个名字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他刚刚结痂的伤口!含元殿被朱泚践踏的奇耻大辱,仓皇如丧家之犬般逃离的狼狈不堪,瞬间化为焚尽理智的滔天怒火!他双眉倒竖,目眦欲裂,眼中的血丝如同蛛网般蔓延,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焚烧殆尽!
“大胆贱婢!竟敢如此背叛于朕!!!”皇帝的咆哮如同受伤暴龙的怒吼,声震殿宇,震得梁上灰尘簌簌落下。群臣无不将头深深埋下,噤若寒蝉,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皇帝胸膛剧烈起伏,龙袍下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骨节惨白凸起。他几步冲下丹陛,几乎要揪住崔佑甫的衣领,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变形:“说!给朕说清楚!若有半字虚言,朕诛你九族!”
那几个告发者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争先恐后地磕头如捣蒜,唾沫横飞地描绘着“李治”如何对朱泚“巧笑嫣然”、“投怀送抱”,如何在宴会上“搔首弄姿”地献上淫诗艳曲,将朱泚的暴行吹嘘成“廓清寰宇”、“再造乾坤”的“不世之功”。每一句恶毒的构陷,都像一桶滚油浇在皇帝熊熊燃烧的怒火之上。
“好!好一个李治!朕待她恩宠有加,视若珍宝,她却如此回报于朕!蛇蝎心肠!下贱娼妇!”皇帝在殿中疯狂地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每一步都重重踏在陆羽三人的心上。他猛地停住,转身对着殿外,用尽全身力气发出歇斯底里的咆哮,声音中充满了被背叛的狂怒与毁灭的欲望:“来人!把那个贱婢李治,给朕拖上来!立刻!马上!朕要亲自审问!”
沉重的铁链拖地声,如同毒蛇爬行,由远及近,冰冷地摩擦着每个人的神经。两名如狼似虎、面无表情的金吾卫,粗暴地拖着一个单薄如纸的身影出现在大殿门口。正是李治。
仅仅数日牢狱,她已形销骨立,不成人形。肮脏的囚衣松松垮垮挂在身上,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散乱枯槁的发丝黏在苍白如死灰的脸颊上,曾经顾盼生辉的眼眸黯淡无光,深陷的眼窝如同两口枯井。唯有一抹刻入骨髓的倔强,如同残烛最后的微光,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倒下。更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左手腕——那曾被霜晶覆盖的茶芽胎记处,此刻凝结着一层厚厚的、近乎透明的玄冰!寒气丝丝缕缕地弥漫开来,连押解她的金吾卫都下意识地远离了半步,脸上露出忌惮之色。她被狠狠掼倒在冰冷坚硬的金砖地上,发出一声闷哼。
皇帝赤红的双眼死死盯着她,如同盯着不共戴天的仇寇,声音从牙缝里挤出,冰冷刺骨,淬满毒液:“贱人!抬起头来!看着朕!你还有何话说?!”
李治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干裂起皮的嘴唇翕动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决堤,冲刷着脸上的污迹,带着无尽的冤屈和撕心裂肺的悲愤,嘶声喊道,每一个字都像在泣血:“皇上!臣妾冤枉!臣妾是被逼无奈!身不由己啊!那夜含元殿上,朱泚以陆羽先生和叶姑娘的性命相胁…刀就架在他们脖子上!臣妾…臣妾是为了救他们性命,才不得不…不得不虚与委蛇…强颜欢笑…那首诗…那首诗亦是权宜之计…只为稳住逆贼…换取他二人脱身之机啊皇上!”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杜鹃啼血,在空旷的大殿中回荡。
“住口!”皇帝如同被毒蜂蜇了般暴跳如雷,他根本不愿听,也不敢听!那场宴会的耻辱是他心中最深的脓疮,他需要一个人来承担这所有的屈辱和怒火,来证明他的逃亡并非懦弱,而是“忍辱负重”!而眼前这个曾被他视为知己、甚至有过暧昧情愫的女人,正是最好的祭品!“好一个‘权宜之计’!好一个‘虚与委蛇’!朕看你分明是乐在其中!贪恋那逆贼给你的荣华富贵!贪生怕死,卖主求荣!来人——”
“陛下且慢!”
“阿弥陀佛!陛下三思!”
陆羽和智积禅师几乎同时出声。陆羽再也无法忍受,一步从阴影中跨出,怀中的《茶经》稿本因他剧烈的情绪波动而变得滚烫,隔着衣料散发出灼人的气息,仿佛有火焰在其中闷烧。他对着盛怒的皇帝深深一揖,身体因激动而微微颤抖:“陛下明鉴!李才人所言句句属实!字字泣血!当夜含元殿上,朱泚凶焰滔天,以草民与叶茗萱颈上人头为质,胁迫李才人就范!若非李才人舍身忘死,以己为质,委曲求全,臣与叶姑娘早已身首异处,命丧当场!李才人忍辱负重,其情可悯,其心可昭日月!恳请陛下明察秋毫,莫使忠贞蒙冤!”他抬起头,直视皇帝那双被怒火烧红的眼睛。
智积禅师也上前一步,枯瘦的手掌紧握着那根尖端绿意已彻底消失、只余枯槁的柳木杖,杖身竟因他的悲愤而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哀鸣:“陛下!李施主腕间冰封深入骨髓,此乃‘茶殛煞’反噬已达极境之兆!她为救挚友、为守心中最后一丝清白灵台,不惜自绝生机以抗邪魔侵蚀!此等刚烈贞洁,天地可鉴!岂是那等贪慕虚荣、媚主求荣之辈所能为?!望陛下洞察奸佞谗言,莫受蒙蔽,寒了天下忠义之士之心!”老禅师的声音带着佛门的悲悯与力量,试图穿透那层愤怒的迷雾。
然而,此刻的皇帝,早已被滔天的怒火和帝王尊严被践踏的屈辱彻底吞噬。陆羽和智积禅师恳切悲愤的言辞,落在他耳中,非但未能平息怒火,反而像是火上浇油,更坐实了他的猜忌——李治与这些“方外之人”关系如此深厚,他们如此拼命为其开脱,焉知不是早有勾结?甚至,李治的“媚贼”,是否就是为了掩护他们?!
“够了!”皇帝猛地一挥龙袍,带起一股劲风,粗暴地打断了所有声音,他的脸因暴怒而扭曲,“尔等自身尚且难保!有何资格在此为叛君媚贼之人摇唇鼓舌?!她为救你们?那她可曾想过朕?!可曾想过这大唐的江山社稷?!她为逆贼赋诗取乐时,可曾想过朕正在风餐露宿,颠沛流离?!贪生怕死就是贪生怕死!无需狡辩!”他充满戾气的目光扫过殿中那些因李治昔日才情、恩宠而心怀嫉恨的面孔。
崔佑甫等人如同得到了明确的信号,立刻再次叩首,声音更加“沉痛激昂”,如同群犬吠日:
“陛下圣明!陆羽、智积等人,与李治过从甚密,为其百般开脱,其心叵测!臣等还探知,李治在朱逆宫中,曾多次借机打探陛下行踪,似有向逆贼告密邀功之嫌啊陛下!”
“陛下!此女腕间那妖异寒冰,分明是修炼邪术妖法的铁证!定是意图以妖法惑乱宫闱,颠覆我大唐江山!”
“此等妖妇不除,国无宁日!陛下,当速速决断,以绝后患!”
墙倒众人推。曾经对李治才情惊羡不已的官员,此刻为了撇清关系、迎合帝意,也纷纷加入诋毁的狂潮。各种莫须有的罪名、恶毒的揣测如同肮脏的污水,在众口铄金之下,铺天盖地地泼向那个倒在金砖上、无力辩驳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