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动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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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8章 在妻最后的日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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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接收不了的意外

2024年7月13日,妻一进家门,满脸微笑,说:我又办了一个公交卡。我说:什么公交卡?妻说:高碑店的。我说:有啥用?妻说:去BJ用啊。从咱小区门口,坐D1路车,直到去BJ的公交站。这样,来回太方便了,不花自己一分钱,真好。以后,去BJ看孩子,也不用你那么辛苦地来回接送我了。

可是,7月19日,她再从BJ回来,第一次用上这个公交卡,坐车到小区门口,突然觉得浑身无力。从小区门口,到我们的住楼,不到二百米,就休息了两次。我说:你可能坐车太累了,好好休息下吧。她洗了澡,泡了脚,喝着热水,看起电视。这一晚上,也没有看出,有什么不舒服。第二天,她说肚子疼。我和她去了高碑店市医院,做了B超,说是阑尾炎。我说:阑尾炎没事,做了就好。妻说:咱在哪儿做?我说:去BJ做吧,这样保险。

我就陪她去了BJ,女儿挂的是北大三院的急诊。做了B超,做了CT,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

医生拿着片子和结论,仔细看了看,说:确实是阑尾炎,穿孔了,有大量积液。两个方案:一是立即手术,这样,有点小风险。二是消炎后手术,这样,积液少了,保险些。你们看,选哪个方案?

妻说:先消炎吧。她问医生:现在就住院吗?

医生说:住院要挂号,挨个,可能要等十几天,甚至一个月了。

这北大三院住不下,到哪里消炎啊?医生说:这种小手术,在哪个医院都行。我们就通过亲戚介绍,住进BJ电力医院普外科。

责任医生说:没事,几个不正常的指标,调理下,炎症消得差不多了,咱们就手术。

这天晚上,我一个人守着妻。病房里,三张病床,挨着门的是妻。挨着窗子的,是一个危重病人,不停地哼哼。她的小女儿来了,见了妈,就哭。小女儿刚走,儿媳妇来了。儿媳妇说:妈,你已经这样了,留个遗言吧,遗产怎么分?老人说:人都没了,留什么遗言呀!儿媳妇说:妈,你要这样说,我也不管你了。儿媳妇说罢,一甩胳膊,走了。这个病人,有专职的护工。这么痛苦的病人,不知道这个护工向她说了句什么,她就不那么难受了。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护工。这个护工在她的床前,支了一个钢丝折叠床,睡在那儿。中间的病床,没有人。护工说:你租一个这样的临时床吧。我问:怎么租?她说:你问护士,还有床吗?我就去问护士。护士说:没有了。我就回到病房,呆呆地坐着,看妻睡着了,睡得很香,就悄悄走出病房,在楼道里溜达。溜达来,溜达去,快十二点了,看到值班护士坐台旁,挨着窗子的,有一个桌子,桌旁有凳子,就走过去,坐在凳子上,趴在桌子上,抱着头,合上眼,迷糊一会儿,竟然睡着了。夜深了,有点凉。不过,自己也没有太凉的感觉。值班护士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说:大叔,这样睡,不行,会感冒。我睁开惺忪的眼,说没事,突然想起妻是不是醒了,是不是有事,急忙往病房里跑。护士跟过来,说:大叔,这个病床,今晚上没有人,你就在这床上睡吧。我说:太感谢了。我就在这个病床上睡了一夜。睁开眼,天亮了,楼道里,传来哗啦啦的打扫卫生的声音,又传来“领饭了”的叫声。妻还在睡,那个白色的,方方的,大袋子的营养液,还顺着输液管,一滴滴,流向扎进妻静脉里的针头,流进妻的血管里,静静地,静静地,溶进她的血液里。走出病房,我看到那个值班的小护士,还坐在那里。小护士,那个白色的,穿在身上,略显有点长的护士服,那顶戴在头上的,方方正正的护士帽,那张圆圆的,稚嫩的脸,特别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都叫我感动。我想走过去,向这个小护士,鞠个躬。但没有鞠,只是在内心里,轻轻地说了声谢谢。

第二天,我睡过的这个床,有病人了。妻说:晚上,你在这里不能休息,就回去吧,我一个人行,能起来,能下床,能喝水,能上厕所。我说:那我也得看着你输完液再走。妻说:输完液,就下两点了,没有公交车了。我说:我打的回去。妻说:你会吗?我说:会了。妻说:怎么会的?我说:在网上搜了搜,就会了。这样,等妻输完液,我打的回到家,已经快三点了。累是累点,睡得还行。回到家,躺下,就呼噜上了。睁开眼,太阳已经照到屋里来,看看墙上的挂钟,7点多了。脸顾不得洗,牙顾不得刷,抓起公交卡,急急忙忙,赶往大钟寺,去坐公交车。坐上300路外快公交车,到了医院,已经8点。

妻已经吃过饭。饭是原来挨着窗子的那个病号的护工帮忙取的。现在这个护工伺候的那个重病号,不行了,已经回家,等着后事了。她又伺候的,是这个新来的病人。这个病人,是一个有痴呆症的老人。这老人只有一个女儿。她想女儿,过不几分钟,就问一次:我女儿什么时候来?她就假装给她女儿打电话,对着手机问:你妈问你什么时候来。好,好,一会儿来。又握着老人的手,微笑说:你女儿说了,一会就来。老人说:你骗我。她又抱着老人的头,说:我骗你干嘛?老人说:你再打,叫我女儿快点来,就说,我想她。她又假装打电话:喂,你妈说了,她想你,叫你快点来……好好,我告诉她,就说,她再闹,你就不来了。她把手机从耳边拿开,又亲了下老人的脸,说:别闹了,你女儿说了,你要再闹,她就不来了。老人哇地一声哭了:我不闹,我听话,快给我女儿回电话,就说,我不闹了,我听话了,叫我女儿快点来呀。她又搂了下老人的脖子,说:好,好,你听话,你女儿就来了。老人说:听话,听话。这个老人吃饭,她要一口口地喂。上个厕所,这个老人,也能捣出花来,她就背着这个老人去。她把她的病人伺候的这么好,还总是不停地安慰妻。我说:你这个人,心眼真好。她说:是,好多人,都说我心眼好,我对朋友,更是实心实意地好。那年,我一个铁心的大姐得了大病,没有钱看病,我直接给了她三万,快咽气时,我去看她,她儿子没有为她准备后事的钱,我又给了她三千。她去世后,我出于对她儿子的关心,给她儿子打了几次电话,她儿子竟然一次也不接。以后再打,电话换了,就再也联系不上了。我说:你还是这么好心眼。她说:这是天性,这个变不了。妻说:这个大姐太好了,你不在时,帮我倒水,还扶我去厕所呀。我说:太感谢你了。

我就拿过饭吃了,对妻说:早晨不输液,吃饭前,我不在,你别光躺着,自己到外面溜达溜达。妻说:我没劲,溜达不了。这个好心的大姐说:今天早上,大婶没有溜达,也没有躺着,自己下床,在病房门口,站了好大一会儿。

我想到,妻一个人孤独地,在病房门口,站着的情景:她站在这儿,依靠着门边的墙,神情呆滞地望着楼道,望着楼道里来来往往的人,望着那些陌生的面孔,望着那些对她不屑一顾的眼神。这里没有她的一个亲人,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会难受吧。她会想家,想我,想女儿,想她亲爱的外孙女吧。她会想一生中那些挚爱的亲人吧。

我的内心一阵酸醋。我说:今天给你顾一个护工,晚上早上,我不在时,有人陪着你。平时我还是像原来一样,在这里守着你,还是看着你输完液再走。妻说:那你就早走一会儿。我说:早走,不放心啊,还是看着你输完液再走吧。

这个护工,挺有福,白天8点后,有我在,她基本没有事做,晚上两点前,她早早就在妻的病床前,支上那张折叠床,呼噜噜,睡上了。工钱一分不少,一天280。

到了第七天,医生说:今天做手术。看现在各项指标情况,有点不像阑尾炎,但阑尾确实有问题。不管是不是阑尾炎,阑尾也要切除。

我和女儿,推着轮椅,送她进了手术室。这是妻一生中,第一次坐轮椅。

“好了,家属离开这儿,到一边,等着吧。”医生说罢,手术室的大门,砰的一声,关紧了。

女儿搂着我说:我害怕。我说:怕什么呀,就是一个阑尾炎,小手术,不用怕。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手术室的门开了。医生喊我们:家属过来吧。这个时候,妻还没有醒来。

医生把手术后的东西,拿给我们看,说:不是阑尾炎,阑尾上一个肿瘤,阑尾切除了。腹膜上也有许多瘤,大大小小的一片。腹膜上,有两个大一点的,也切下来了。其他的,切不了。这是恶性肿瘤,转移了。具体是哪一类恶性肿瘤,看病理化验结果吧。你们要有心理准备,病人最多能活一年。医生的每一句话,咋像一把把利剑扎着我的心啊。我觉得,我的整个世界,都被扎烂了。

我觉得,妻就是一座巍然屹立的宝塔,一瞬间,轰然倒塌。我的头也轰隆隆地炸开了。这也太意外了。这么大的意外,我们怎么接收的了呀!

第二章面对现实的选择

化验结果出来了:恶性间皮瘤。这间皮瘤,和遗传没有一点点关系,她的父母都是活到九十岁以上的老人。这病,是年轻的时候,纺石棉线引起的。70年代,我们这个地方很多农村,曾出现家家户户纺石棉的现象。那时,人们纺石棉,不知道戴口罩,也不知道,石棉纤维是一类致癌物,更不知道,他的粉尘可引发间皮瘤等恶性疾病。这也是我们这代人的悲哀吧。

医生说:转院吧。

等了些日子,北大肿瘤医院接诊。会诊后,主治医生告诉说:直接胸膜手术,风险极大。他说:我们医院有个医生,是这里的专家,五十多岁,得的就是这种病,做了胸膜手术,手术台没有下来,人就走了。那么好的人,说没,一下子就没了。建议你不做手术,治疗方案,一个是化疗,一个是双免治疗。化疗不用解释,都知道。双免治疗,是一种新型的治疗癌症的方法,就是两种免疫的药物,联合使用,来治疗肿瘤,没有副作用,安全性大,每隔21天输一次液。

我问:双免治疗效果如何?

医生说:疗效不错。

我们就同意采用双免治疗的方法。

医生说:药物有两种,一种是国内的,一种是国外进口的。进口的药,效果好,价高,输一次,三万八。经济条件不好,就用国内的。

女儿说:用最好的吧。

说这话时,妻站在旁边。医生对妻说:你出去一下。妻就听话地走出去了。

这个医生又重复了,在BJ电力医院手术医生的话,说:不管用多么好的药,她的这个病,最多能活一年。

我神情呆滞。

女儿却变得异常冷静,说:我们会面对现实,尽最大努力配合治疗,相信你们也会尽最大努力,治好我妈的病。

我拉了拉女儿的手,说:钱的事,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女儿说:你不用管,就是把BJ自己的楼都卖了,也得给我妈治病。

从这一天,妻就走上了双免治疗的路。

双免治疗前,妻都要做一个心电图,做一个血常规检查,做一个加强CT。

做心电图,做血常规,在近处的海淀医院就行。心电图,很省事,到了就做,一般不用等。做血常规,要空腹,早晨不吃饭。大概人们都想早去,早做完,早回去,早吃饭吧。早晨挨号的人好多啊。时间长,站久了,累。人们就按顺序,坐在座位上,从一排,到二排,三排,四排,一排排,长龙似的往后挨。上班的时间到了,可以取号了,人们齐刷刷的,从凳子上站起来,按着顺序,像弯弯曲曲,甩开的长龙一样,向前游动。随后,在取号机前,排成一条长长的线。没有人错位,没有人不守规矩。只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孩,扶着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走过来,直接插队。她后面的人不让插,说:你得到后面排队。她说:老人优先,我爷爷八十多了。这个人说,你看看,这排队的人,哪个不是七八老十了?她就又插到我们的头里了。我们没有吭声,后面传来许多不满意的嘘嘘声,但没有一个人喊叫。直到那个小姑娘取走号,后面的人,才问妻:你怎么叫那个孩子,插在你的头里,一点不吭声?妻说:这孩子带来的那个老头哼哼唧唧的,太可怜了。我想,那个老人值得同情,可这个不守规矩的孩子,竟然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也实在可气。

做完这些,就要做加强CT。做CT,要到京西肿瘤医院。这是北大肿瘤医院指定的医院。

去京西肿瘤医院,坐368外环公交车,要在航天桥下车,再换77路。可是,我不知道,到什么地方,换77路。看导航,是要爬上这个桥。妻要跟着爬上去,走错了,那就是大麻烦。我说:你在这儿站着,别动,我自己先爬上桥,看看怎么走。爬到桥上,才知道,往右拐,再下桥,就到了。我下了桥,站在77路站口,看了看这个77路车的标位,向妻摆了摆手,就又爬上这个桥,再下桥,拉着妻的手,缓缓沿着桥梯,向上爬。妻上桥有点吃力,我在前面,转过身子,拉着她的双手,倒退着,仔细地瞅着她踏上台阶的脚,她正着向上迈一步,我就倒着向上迈一步,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你慢点,慢点。

我想到,几个月前,我和妻一起去爬山,她爬得比我快多了,还不停地回头,喊我,给我加油。今天她爬这样一个小小的桥,就这样吃力。

现在,我们终于爬上了这个桥,再缓缓下桥,一同站在这个77路车的位置等车。

风吹过来,有点凉意。凉风让妻的头发,飘起来,那件蓝色的衣服,也抖起来,她还是拿着手机,盯着导航里,车要过来的时间点。她说:还得等8分钟。

我说:不急,咱慢慢等。

她也说:不急,不急。

我拉了拉她的手,给她一点鼓励。

车来了。我没有扶她。她自己挺起了笔直的胸,上了车。

下了车,到医院,还要步行800多米。这个地方,可能有些偏僻,路上的车不多,行人也不多。我和妻,手牵着手,走在这条行人路上。四周静悄悄的,只能听到我和她走路的声音。两边的树,无精打采的,好像睡着了一样。两边的大楼,也像深山老林里,沉睡的大仙。妻说:太阳咋这么热啊。我说:咱在树阴凉里歇一会。妻说:坚持一下吧。走着走着,妻又说:咋觉得,这段路,这么长呀。我说:导航告诉了,还有100米。妻说:上中学的时候,我是学生篮球队的队长,那时候,100米,在我的脚下,跳上几跳,就能过去,今天觉得,像爬大山。我说:到了,看到京西肿瘤医院的标牌了。

可是,第一次来京西肿瘤医院,不知道,做CT要提前预约。这可叫妻跟着我,受了罪。挂了号,交了费,医生说:没有提前预约,上午做不了,要等下午了,今天下午的预约号,要到三点了。

妻说:那就等吧。

一直等到下午三点,医生叫到我们的号,妻打了造影剂,做完CT。医生说:去喝水,500-1000升,喝三杯水,就差不多。三杯水,对一个病人来说,一次喝下去,也不太容易。这水,热了不行,凉了不行。我就在接水的机子上,接一点凉的,再接一点热的,反反复复地兑。妻觉得合适了,就坐在凳子上,一口一口地往下咽。一杯水喝完了,我再去兌。妻像喝药似的喝下三杯水。

这些都做完,快4点了。可是早饭还没吃。

女儿微信催了三次:做完CT,要到饭店去吃饭,千万不要凑合呀。

妻说:不去饭店了,不是怕花钱,再去饭店,实在没有力气了,咱就在这儿吃一点吧。

我拉着妻的手,走到院子里,在一个石凳上坐下来。

石凳旁,是一大片紧紧贴在地上的绿草。妻脚下的那片绿草,顽强地从沙地里钻出来,已经被好多人踩过,叶子有点蔫,依然焕发着生机和活力。妻拿出面包,她一块,我一块,吃起来。妻没有喝水,刚才妻喝的水,太多了,不能再喝。我想喝,没有喝。妻不喝,我想就这样陪着妻。我想,这样,她的心情会好些。妻吃着面包,我也吃着面包,一起望着这没有墙的院子外面,望着外面的街道。汽车依然那样,一辆接一辆跑着,行人依然那样,急匆匆地走着,太阳依然那样,透心的暖,小风依然那样,轻轻地吹着。妻的神情,没有忧伤,也没有欢快,她只是这样平静地,望着这一切。平静得像一潭湖水。我不知道妻在想什么。我只在心里想:亲爱的妻,咱就要双免治疗了,你的病,快点好起来啊。

双免治疗,没有报销,价又高,但有一部分药是赠送的。我们去北大肿瘤医院输液,女婿早晨7点前开车,拉着我和妻,先去赠药站点取药。我拉着妻的手,走出小区,两个人站在小区的门口,我的内心一阵阵难受,好像钻进一个小老鼠,挠着,抓着,撕咬着。妻说:车过来了,那就是女婿的车,咱上车,到路的对面上,不叫女婿的车拐弯了,这样安全。在这个没有红灯的地方,我拉着妻的手,看着过来的一辆辆车,沿着斑马线,一步步,小心谨慎地走过去。女婿接过我的包,放进后备箱,打开车门。我扶着妻,上了车。妻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我帮她系上安全带,再坐在后排,轻扶着她的肩。妻和女婿不停地叨叨:这个病,就是来得早一点,孩子正是用人的时候。哎,不管治疗结果,好与坏,都能接受。不能接受,也得接受。女婿也只是说着安慰的话:妈,现在医疗技术高了,得这种病的,好多人,能治好。不能治好,也能带瘤生存。车到取药点,已经有好多人在排队了。我拉着妻走过去,静静地站在最后的位置。挨到我们了,医生说:把赠药审批的资料拿出来。这些资料都是女儿办的,我不知道人家要哪些,就把女儿提前放进一个塑料袋里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地交给她。她把没有用的东西还给我,有用的东西仔细查完,说:在这个表上签上字。我说:我签。医生说:本人来了吗?妻说:来了。医生说:本人签。妻胳膊架在这个柜台上,右手握着笔,认真又谨慎,一笔一划,亲自签上字。医生一盒盒,把药放进蓝色的药箱里,再放上冰块,说:好了,记住,下次取药,药瓶药盒,要带回来。我小心翼翼地抱着这些药,就像抱着妻的命。

女婿开车,把我和妻送到北大肿瘤医院,女儿早就在那里等着了。她领我们取号,办住院手续(每次输液,就是一次住院),再把提前做的心电图,做的加强CT,拿给医生看。医生签了字,我们把医生签字的单子,放到输液室外面的台子上,这里的医生,按顺序排好。我们把取来的药,也放到台子上,医生标记好。再抽一次血,就光等着叫号了。

女儿女婿走了,她们还得去上班啊。他们不是那种正常的上班,平时,天刚亮,就出门,晚上要很晚才下班。他们不是不想管我们,是真的没有时间管我们。我们这代无私奉献的人老了,我们这代响应政府号召,一生只要一个孩子的人老了。到我们老的这一天,我们的独生子女,又是在大公司上班。他们是最忙的人,还是最需要我们这些老家伙,给他们看孩子的时候。我们又成了,最无奈的一代人。

看着女儿女婿离去的背影,我又发呆地瞅着这里的病人。挨号的病人,里面一屋子,外面一屋子,所有的凳子上,都坐满了人。外面的那个大屋里,有个中年妇女,坐在一个角落里,抱着胸,哎呀哎呀,大声呻吟。她的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不管怎么呻吟,也没有一个人,送给她一句安慰的话,更没有人,给她一点帮助。她就这样呻吟着,像妻一样等着叫号。这里,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的病人,都是一样的病,都是一样的痛苦,一样的焦心,一样的无奈,谁又安慰了谁呀?好多病人没有座位,里里外外,遛达来,遛达去,看到有个空座,急忙去抢。有的病人刚抬屁股,就有人立即坐下去了。

妻却舒舒服服坐在折叠凳上。这折叠凳,是女儿提前就给她买好的。这么大的医院,这么多的病人,妻是唯一自带折叠凳的病人。不用担心没有座位,更不用费心费力地抢座位。多亏女儿想得周到,还是有女儿好啊。现在,妻靠着墙,眼睛不停地盯着,不断变换人名的电子屏,竖起耳朵,听着叫出的名字。

一直到11点,才听到叫妻的名字。

我这个守护神,急急忙忙,送她到输液室。这才轻轻地透了一口气。

女儿又打来电话:爸,中午的快餐,要送到了。

我问:什么时候?

女儿说:大概11点半。留的我妈的电话,告诉我妈,接电话。

我就给妻在微信里,发信息:11点半左右,注意接快餐电话,接到和我联系。

妻回复:知道了。

快到12点,我又不放心地问:输上了吗?

她说:输了。

我说:好,输液时,要注意是不是7瓶,要注意留瓶,留盒。那瓶那盒,下次免费取药时,要收回的。

妻说:知道,现在,还没有正式输治疗的药物,医生说需要等一会。

到了快下午两点了,我问妻:到输完,还多长时间?

妻说:第二袋才输了十几分钟,大概还得一个半小时吧。

我就坐在妻坐过的凳子上等。等了两个小时,妻才走出输液室。我背上折叠凳,背起装药瓶、药盒的箱子,拿过妻的水杯,拉着妻,缓缓走出医院。

快到门口时,两个老太太在说话。有个老太太,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得这个病,就得倾家荡产啊。另一个老太太说:大姐,别难过,咱有那么多的亲人,都会帮你的。

妻听了一耳朵,说:你听到了吗?

我说:别听他们瞎扯扯。女儿说了,就算倾家荡产,也要治好你的病。

妻叹了一口气:女儿天真幼稚啊。

我说:你要自信。自信,才是你的人生,走向成功的基石。

我拉起她的手,轻扶着她的腰,在一棵棵大树下的人行路上,踏着铺满一地的阴凉,看着大树下,一片片的绿草,一片片的花,挺起胸,给她信心和勇气,和她一起坚强地往前走,一步步,走向四五百米的公交站。

经过双免治疗,妻的病,确实越来越好。检查的结果,又来了。我坐在电脑前,一项项,按照时间顺序,打在表格里,存在电脑里,正常值,一个个,涂上绿色,有箭头的,是非正常值,一个个,涂上红色。前前后后,比较下,好的变化,一目了然。它变啊变啊,血常规,抗癌指标,竟然没有一个箭头了。小腹两侧的积液,一边完全消除了,一边明显减少。肿瘤也缩小了。我们一家人的脸上,都露出了,很长时间以来,从没有过的笑容。

我们去了北大肿瘤医院门诊疼痛科。医生也笑了,说:治疗效果非常好。两种止痛药,羟考酮停了吧,只吃氨酚曲马多吧。

再后来,曲马多也停了,疼痛消失了。这是多高兴的事啊。

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妻说:你的头发太长了,应该理理发了。

妻说:快两个月没有理发了,去吧。她骑上电动车,我在后面跟着,陪她去五道口南面的一个理发店。

我第一次去这个理发店。这是一个很豪华的理发店,那么大的屋子,那么精美的设备,空气湿润又凉爽,一个个理发师,都是那么精美的发型,人也长得很漂亮,小姑娘的小嘴,巴巴的,礼貌地给妻让座,给我让座。原来这个地方,是女儿定的提前交费,有特殊优惠的地方。女儿、女婿、妻,平时都是到这里理发的。我坐在靠近门口的凳子上,凳子旁有茶几,茶几上有水,有茶叶,茶几旁有花。我品着茶水,欣赏着五颜六色的花,看着妻理发。我看到,妻慢慢走到理发椅子前,坐下了。她盯着,前面亮亮的,一人多高的大镜子,不停地瞅着镜子里的自己,伸出一只手,轻拂自己的前额,轻拂前额上面的头发,轻拂自己有些发黄的脸,深深地透了一口气。那样子,好像又回到一个美好的境界,好像又回到一个新的人生。理完发,她从理发椅子前,站起来,又一次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看了看,她满意的,漂亮的发型,微微笑了,还向理发师,道了声谢谢。然后,她穿好那件她最喜欢的蓝色的长褂,背上随身携带的灰色的小挎包,挺着身板,向我走过来。

妻在BJ看孩子,快十年了,她在BJ理过无数次的发。没有想到,这一次竟然是妻最后一次,在BJ理发。

理完发,我带妻回到高碑店静养。

妻说:也给你办一个高碑店市内的公交卡吧,以后,我去BJ看病,你都要跟着了。咱们都有公交卡,就方便多了。我说:行,我自己去办吧。妻说:我办过,熟,还是我领你去吧。

这天,妻骑电动车,我骑自行车,先去高碑店派出所。路不远,却走了几条街,拐了几个弯才到。我要是自己导航过来,可能要麻烦多了吧。进了派出所,妻把我的身份证,交给这个小姑娘。小姑娘说:住房的证明看一下。妻说:上次,我办过,给你看过,这次没有带来,你在网上查一下,上次拍过照吗?小姑娘查了查。说:没有。妻说:这是我的老伴。小姑娘说:有结婚证吗?妻竟然这么精细,拿出随身携带的包里的结婚证,交给小姑娘。小姑娘一脸微笑,说:行吧。我们为老百姓服务,能关照的,都关照,能让你们少跑道的,就尽量让你们少跑。说罢,就开了证明。这次也多亏妻跟着来,要不然,我没妻这么精细,肯定会多跑一趟。

下午去军隆集团一楼收费大厅,拿公交卡,我一个人就行了。可妻还是要一起坐车陪我去。其实,这次,真的简单,身份证递过去,派出所的证明递过去,一个字也没说,公交卡就到我的手里了。我知道妻为什么要陪我来。她是想在生命有限的时间里,尽量多陪陪我吧。这是极其平常的小事,可是现在想起来,眼里竟然涌动起这么多的泪水啊!

第三章最后一次走出家门

10月28日,妻穿着那件深蓝色的长褂,戴上蓝色的遮阳帽,戴上粉色的围巾,背着灰色的挎包,和我一起走出高碑店这个亲切的家,去BJ做10月30日的第六次双免治疗。哪知道,妻出了这个家门,就再也没有回来。

这天,做完双免治疗,在白塔庵站,下了公交车,妻说:怎么走路,像踩着棉花一样啊。我说:是不是坐车坐的,脚麻了。妻说:不是。我说:咱在这个站牌下,站一会儿。我拉着她的手,静静地站着。我看着她的眼神,读出了一个字:空。天是空的,地是空的,万事万物都是空的。我说:咱要往好处想,想高兴的事。她嗯了一声,说:咱走。

到了家,她去厕所,又从厕所走出来说:又解不下来了。就喝了两支促使胃肠蠕动的乳果糖。这乳果糖,平时是常吃的,这次是北大肿瘤医院医生开的,和原来的不一样,药效强,又多喝了一支,就疼得受不了啦。她坐在床上,抱着肚子,身子缩成了一团。突然下床来,深弯着腰,又走向厕所。像羊粪蛋子一样的大便,排出来了。她从厕所里走出来,还是紧紧地抱着肚子,回到屋里,又啊啊地呕吐。面对这突发情况,我和女儿已经不知道如何是好。女婿说:快,去医院吧。女婿就开车,送她去了BJ电力医院,还是上次住的那个普外科。

住进医院,妻最难受的就是疼。疼的时间,一般在晚上一点前。这天晚上,医院楼道里,横向挂着的电子表上,跳出了红色1:00的字样。她没有说疼。我想,到两点,她不疼,就好了。就笔直地站在她的床前,拿着手机,一分一秒地瞅着。心里唸叨着:可别疼啊,可别疼啊。过了一分钟,又过了一分钟,哎呀呀,还有一分钟,就两点了,我就一秒一秒地数着。哎呀呀,到了下两点了,液也输完了,她还是没有说疼。我高兴得要跳起来。后来很长时间没有疼。

但过了半个月,吐一直没止住。医生说:吐是肿瘤造成的,转到肿瘤医院吧。

我们转到一个肿瘤医院的第一天,半夜里,妻又呕吐了。我告诉值班护士。护士告诉值班医生。医生过来了。这个医生,三十多岁,胖胖的,圆脸,站在妻的病床前,很不耐烦的样子,问:怎么了?我说:又吐了。妻轻轻地说:能治得不再吐了就好了。他突然吼了起来:你知道你得的什么病吗?!这病能不吐吗?得慢慢来,一步步地来呀!刚住进来,才一天,就会不吐了吗?!我感到诧异:这么大的京城,这么大的医院,还有这种医生。我想提醒他,不能用这样的口气,对病人说话。妻拉了拉我,不叫我出声。我知道,妻是对的,咱是来看病的,不是来吵架的。再说,进这个医院,也不是那么容易,是找人拖关系,才进来的。再说,刚来时,没有床位,主治医生特殊关照,才安排了这个临时床位。我就没有吭声。等这个急猴走了,同一个病房的病人家属说:这个医生平时不这样,说话挺好的,不知道今天为啥吃了枪药,可能在哪里,受到了刺激吧。我想:作为一个医生,不管在哪里受到了刺激,不管受到多大的刺激,就算爹死了,娘死了,也不应该把情绪,发泄到一个无故的病人身上吧。

第二天,我们从这个临时病房出来,住进了另一个病房。妻的精神状态,还在那个急猴医生的阴影下。她一直发呆,不想说话。

我说:你下来,溜达溜达。她说:不溜。我说:你看看手机,看着玩吧,转移下注意力。她说:不看。我说:你看看手机朋友的信息,回复下。她说:不回。我拿过她的手机,搜到一个好听的歌曲,打开,手机放到她的怀前,说:你听个歌吧。她说:不听。直接把手机关了。

同一个病房的,挨着妻的是个三十多岁的年轻人,看妻精神不好,劝妻说:大婶,到了这一步,咱得想得开。你看我,才三十多点,就得这样的病。咱活多大岁数,是老天爷定的,咱不能跟老天爷争。认命吧。

妻这才开口说话:怎么是你妈陪你?没有看到你老公呀?

年轻人说:我老公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别说来看看,这么多天了,一个电话都不打。

妻说:他很忙吧。

她说:忙什么?我们在一个小地方上班,是县城,一点也不忙。你要说他坏吧,对俺儿子,可是百般疼爱。我老觉得,他脑子里,有根弦,没搭对。那根弦是,疼老婆是丟人的事。唉,在别人那里,老婆是用来疼的,在他那里,老婆只是他的脸面。

妻可能是为这个年轻人难受了,晚上,侧着身子,眼睛直直地瞅这个年轻人。人家早就进了入深深的梦里了,她还睁着大眼,不睡。

我就有点着急,握着她的手说:你闭下眼,别老瞅人家了。

她不瞅人家了,又老盯着输液袋。

我说:输液袋,你别管,我在这儿看着了,输完了,我会叫护士的。

到了下一点了,妻还没有闭眼。我把凳子搬到她的头前,说:我就在这儿坐着,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输液袋可以吗?你快睡,你睡了,我就安心。你睡不了,我心不安。

她说:你睡吧,我这样待一会。

我说:待一会,你也得闭上眼。现在都下一点了,快点睡吧。

我看她闭了眼,就去门口的折叠床上躺下。这个医院,没有护工,陪床家属,租给一张折叠床。

可我刚刚躺下,似睡非睡,就又听到她啊啊地吐。

我急忙把半杯脏东西接过来,递给她一个干净的塑料杯。她趴在床上,抱着新换的杯子,接着吐。她的眼神里,那种痛苦,那种无助,那种无奈,叫我感到撕心裂肺般的难受。

又过去两周了,她的呕吐,还是没有止住。专家会诊,说:只有化疗,才能解决吐的问题。妻说:我不化疗,化疗太受罪,我怕我的身体顶不住。女儿说:现在回不到双免治疗上去了,只有化疗,才是求生的路。妈,咱就化疗吧。妻说:那就化吧。

妻刚同意化疗,医院又通知,住院超过两周,得转院,过六七天,转回来,再化疗。太无奈了,我们就转到BJ电力医院的肿瘤科。

你说怪不怪。妻这天住进电力医院,没有打针,没有输液,竟然没有吐。

这个病房,就两个病人。女儿给我买了一个折叠床,我可以在自己的折叠床上睡。另一个病床上,病人是近处的,晚上回家了。床就空着了。这个晚上,女儿的小姨白天过来没有走。她就在这个空床上躺下了。刚刚躺下,护士走进来,说:你不能在这个床上睡,这是人家病人的床,明天一早,她回来,看到你们用了,会不高兴的。妻也赶紧说:别用人家的床,咱不讨人嫌。护士走出去,她小姨说:我不躺,就在她的床上坐一下。妻说:也别坐,要坐,你坐我的床。她小姨倒也听话,就坐在她姐的床上。这一夜,妻特别兴奋,拉着她小姨的手,一会说她爸爸的事,一会说她娘的事,一会说她姐的事,一会说她侄子的事,一会说她们自己孩子的事,一会说我的事。妻说:这些日子,也难为你姐夫了,他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我好像睡着了,睁开眼,天亮了,看到她们姐妹两个,还手拉着手,不停地叨叨。

第二天一早,那个晚上没有住下的病号来了。病号是一个90多岁的老太太。她家就在医院附近的一个小区。她儿子说:妈,今天,咱还是白天输液,晚上回家吧。老太太说:今天晚上在医院住下吧,住下,才安全。儿子说:你要非住下不可,就找个护工,别怕花钱,我快70了,晚上在这里守着你,肯定办不了。老太太有个倔脾气,拍着床,说:我就想住下,把这个床的挡板落下来。她儿子说:我不会。妻就碰碰我。我过去,把她的床板落下来。老太太就高兴了,说:儿啊,去打水吧,打水,该会吧。她儿子说:我不知道在哪里打。我说:我去打。我就拿起她桌上的壶,去楼道,帮她把水打来了。老太太说:你这人,真好,多大岁数了?我说:快70了。老太太说:这是你的什么人?我说:老伴。老太太对她儿子说:你看看,你看看,人家也快70了,这样陪着老伴。看看你,陪你亲妈,还不乐意。她儿子不说话,出去了,回来告诉他妈:换了一间房。原来他不想晚上陪他妈,又怕多花钱,私下联系对门病房的护工,晚上帮忙看着他妈,付一部分工钱。又联系护士,和那个房间的另一个病人,换了床位。老太太开始没有明白过来,等明白过来,床已经换好了。都是一样的病房,一间房都是两个人,也没有不舒适的。可这老太太就不干了,喊叫着:我要回原来的病房,那个病人好,那个病人家属好。护士又和换过来的病人商量:再换回去,行不行?人家不干,说:你们这不是耍我们玩吗?不行!这个老太太又喊:不回到那个病房,我不住了,不住了!回家!回家!这正是她儿子希望的。老太太输完液,她儿子领她回家,她还忘不了,到我们病房里扒个头,说:你们真好,我回家了,明天见。我和妻也都说:明天见。

妻的心情,好像叫这个老太太这一闹,一下子,好了许多。

过了几天,我们再次回到上次住过的肿瘤医院,开始化疗。

正式化疗的三天,女儿不放心,也想叫我休息一下,请了三天假,亲自看守她妈。

化疗完,我过去。女儿说:我妈好了,不吐了。

我是多么高兴啊。我说:我女儿是福星,守了三天,就好了。

可是,下边再输辅助治疗的药,又开始呕吐了。

医生说:这次吐,应该不是肿瘤造成的,是药物反应。

可这药物反应的呕吐,怎么会越来越重啊?原来去厕所不吐,现在,在厕所里,也吐。我把输液的瓶子,挂到墙上,抱着她,刚刚坐在马桶上,她说:把那个垃圾桶拉到我的跟前来,快,快。我急忙把那个垃圾桶放到她跟前。她一探头,哇地就吐进垃圾桶里。吐完了,额头还顶在这个垃圾桶上。她的头,慢慢抬起来了,痛苦无神的眼睛,睁开来,瞅瞅我的脸,看我替她难受,微微笑了笑:没事,没事,吐出来,就好了。解完了,也不吐了,扶我起来吧。我伸出手。她抓住我的手,说:你的身子蹲下去。我蹲下身子。她用力摁着我的双手,一点点地挺起身子,走向洗漱池。我帮她打开水龙头。她洗了手,漱了口。我把卫生巾递给她。她擦了擦嘴,擦了擦手,一步步,坚强地走出卫生间。走出卫生间,她又松开了我的手,自己一步步,往前走。走到床前,我要扶她坐下。她说:别扶,我要自己坐。

她吐得这样了,医生说:能吃要尽量吃啊。可是我看到,她吃进的每一口东西,都像喝毒药一样难受。看她那难受的样子,我真的不想再叫她吃。女儿不同,下班回来,总要带来一堆东西,叫她吃口这个,叫她吃口那个:妈,你吃一口荔枝吧。妈,你吃一口提子吧。妈,你吃一口苹果吧。妈,你喝一点营养液吧。妈,你喝点小米汤吧。妈,你喝点小米粥吧。妈,你吃点菜,咽不下去,嚼一嚼也行。女儿的话,就像圣旨,她都听。吃的东西,女儿放到她手里,放到她嘴里,她费力地咽下去。可是吃下去,一会儿,还会再吐出来。她强装笑脸,说:没事,吐了,我再吃。就这样,吃了吐,吐了吃,她那种不屈服,不低头,不退缩的精神,又怎能不叫我流泪呀。

后来,更闹心的事情发生了。有一天,她要小便,我扶她起来。她说:我起不来了。

我以为她有不高兴的事,闹情绪了,说:你可别吓我,要是真起不来,我可抱不动你。

临床的家属说:到下面,买个便盆吧,起不来,就把便盆,放到她的屁股下,接吧。

没有想到,这一接,大便一点排不出来了,只能三天两头地灌肠。没有想到,这一接,她就再也没有去过厕所。

到了两周头上,又到了住院的期限了,医生又通知转院。

我们无奈,只得办理出院手续,顾了救护车,又去了BJ电力医院肿瘤科。

这个病房还是两个人,我们的病床,靠近窗子。靠近门的,是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得的是脑瘤。医生嘱咐要右侧躺,不能左侧躺,也不能平躺,以免肿瘤压迫神经。小女孩一个姿势躺着,太难受,不停地央求:妈妈,给我换一个姿势吧,叫我躺平吧。妈妈说:不行。小女孩说:好妈妈,求求你了,就一分钟,一分钟,行吗?妈妈说:不行,得听医生的,不听话,会落下病,我不能叫我的孩子落下病。她又央求爸爸:爸爸,求求你,叫我换一个姿势吧,就一分钟,一分钟。爸爸说:不行,半分钟,也不行。小女孩大声叫:爸爸,妈妈,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求你们了。爸爸说:不行,说不行,就不行。妈妈哭了,流着满眼的泪。小女孩说:妈,你别哭,你别哭呀。妈妈身子背过女儿,向门外走。小女孩大声地叫:妈妈,你别走,你别走啊,我听话,我听话呀!到了第二天,小女孩,不喊了,不叫了。妈妈坐在她的身边,搂着她,不停地讲着一个个童话故事。一会讲大灰狼,一会儿讲白雪公主,一会讲灰姑娘。讲着讲着,妈妈发现,她的女儿眼睛闭上了,妈妈大声喊女儿,女儿没有回音。爸爸也大声叫起来:女儿啊,快回来,快回来,快跟爸爸妈妈回家呀!回家呀!回家吃饭呀!吃饭呀!她的女儿就这样走了。

我亲眼看着这个小女孩,装进一个蓝色的塑料袋子里,送进了太平间。

这天晚上,妻总是瞅着那个孩子睡过的那张床。

我看到妻的脸上,和我一样,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感。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关灯,妻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着。

我的内心很慌乱,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到处乱摸,慌乱中,碰到了手机。手机从我的折叠床上,掉到地上。奇怪,折叠床那么矮,手机屏竟然摔坏了,爆开了一条条的碎纹。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妻也变得异常,平时,我睡着的时候,她自己多么难受,也不愿意惊醒我。现在,我刚刚闭上眼睛,她就喊我。

我腾地坐起来,凑到她跟前。

她说:你看看,快输完了吗?

哎呀呀,原来是这么个小事。我说:现在,输液,女儿安了报警器,输完,会自动报警。你快睡,别操心呀。

可她的眼睛一直合不上。我也就整宿地睡不着。

女儿说:爸,这样,你也会累垮的,咱再顾个护工吧。

我说:不顾,你妈这个样子,我能放心吗?我得这样亲自看着她,心里才会安稳哇。

又过了些日子,女儿说:我在网上看到一种新的治疗方法,叫细胞免疫疗法。它是采集人体内的自身免疫细胞,通过体外培养,再回输到体内,达到治疗肿瘤的目的。中关村医院有一个专家,在美国发表了一篇细胞免疫疗法论文,评价很高。我联系了他。他答应收留我妈。咱到那里去治疗吧。我说:能行吗?女儿说:应该行,他一定能治好我妈的病。等他治好我妈的病,还能写出一篇更好的论文。我被女儿的情绪和信心感染,就一起做妻的工作。妻就去了中关村医院。

住进这个医院,专家过来看了看,说:方案已经做好了,好好配合,创造治疗的条件吧。可是,过了些日子,专家再来,却没了一点信心,说:这么危重的病人,我们就不该收。我的内心冷到了冰点,女儿的脸变得发白,她没有想到,在这个专家身上的梦,这么快,就破灭了。专家的话,是直接对着妻说的,妻的内心,又会是怎样啊?

不知道,是不是妻心理上,受到了沉重打击。这天晚上,她又疼起来,呼叫我:快,叫护士,来打针,我疼啊,别叫我受罪啊。打完针,妻从晚上睡到白天,又从白天睡到快天黑。妻醒来,一个小护士说:这种止痛药,都是麻醉的,打了,对病一点好处,也没有。能不打,就别打呀。我说:护士说的对,咱不打了,不打了哇。妻说:还是打吧,不受罪就行。

接着,她的小便也不正常了。我把便盆放到她的屁股下,估计应该是解好了,把便盆拿出来,什么也没有。过了一会儿,再扒拉扒拉她的屁股下的纸垫,却湿了一片。我把她的纸垫抽出来,换上新的。再扶她坐起来。其实,这已经不是扶了。她的整个身子不能动,我要先把床的后面,揺起来,再把她的整个身子抱起来,让她的背,能靠在床上。她虽然没有那么重,不到一百斤,我抱着她,还是很吃力。我和她开玩笑说:现在,我能抱动你,等你90了,我也90了,就再也抱不动了。能这样天天抱她,能这样抱来抱去的,和她说说话,也觉得,很舒服。可是,有一天,我抱她坐起来。她攥着我的手,却说:我要去厕所。厕所?我想:她一个多月没有去厕所了,怎么会去厕所?我说:你说胡话了吧。她又指着厕所外面的墙,说:那个人是谁?我说:什么人啊?她说,前面站着的那个人。我说:哪有人啊?她说:有啊,那个人的眼睛,在看着我,向我笑。我知道,她的意识出问题了。

接着,又是不停地发烧,一会低烧,一会高烧。低烧低于38度,医院不给打退烧针。用的是物理降温,就是两块冰袋,用手巾裹一裹,放到液窝下,放到大腿下。物理退烧,很难。低烧退不下去,慢慢就又高烧了。高烧一般打个退烧针,出一身透汗,就好。可是,这天,就是退不下,只得再打一次退烧针,才退了烧。

接着,她呕吐都困难了。呕吐,她侧不了身子,也侧不了头,只是平躺着,张着嘴,吐出的东西,一股股向上翻。我急忙帮她翻身子,转头。她也只能吐到床上,吐到衣服上。这天早晨,护士们查房,第一句话就是:哎呀呀,吐了这么多,床单太脏了,换换吧。一个护士说:搬着她的身子,叫她歪过去,把床单抽出来,新的放进去,再把她身子搬过来。另一个护士说:没有那么麻烦,你们都过来,一边三个人,用褥子把她抬起来,有一个人,在下面把新床单和褥子铺上,就行了。几个丫头,就喊一二,抬!她们把她高高地架起来。妻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啊啊地叫。一个护士说:别怕,别怕,我们在给你铺褥子,铺褥单。其实,褥子脏了,褥单脏了,不换也可以。可以铺纸垫。衣服脏了,就得换。可是,衣服换的次数太多,护士也会不耐烦。我站在护士台前,说:我的病人,衣服又脏了,帮忙再给还一件吧。小护士却是一脸的无奈:大叔,真是对不起,病号服真的没有了,有,肯定会给你的。我说:帮帮忙,看还能找一件吗?有个好心的小护士说:大叔,我再去库房找找。我拱手向她作揖:谢谢,谢谢啊。她真的找来一件。我再一次向她作揖:谢谢,谢谢啦!这衣服真的换的次数太多了。我这个小老头,也不知道可怜巴巴地,向小护士作过多少次揖。

再接着,妻胸腔的积液也多了。医生建议抽液。这一抽,液体里那些好的细胞,也抽出去了,体质就更弱了。第一次抽液后的晚上,护士拿来一双手套,说:给她戴上,以防她把针拔出来。我就给她戴上,手套的绳子拴在床上,就静静地瞅着她。两个小时,她的手一动不动。我觉得她已经没有力气动了,急忙解开绳子,把手套取下来。她的手还是没有动,只是手指动了动。

再接着,她始终是140的心率在下降,我异常惊喜。我不错眼珠地盯着监护器。135,130,129,一会又升了,136。一会又降了,133。接着又是130,又是134,又是129。高低反复跳,来回跳着跳着,又降了。总体是在下降。我的心脏快停止了跳动:128,127,……110,109……101,100。100就是进了正常值的范围了。哎呀呀,是不是,奇迹要发生了。老天爷呀,我要感谢你,一辈子感谢你啊。

同一个病房的那个陪床的,也不错眼珠地盯着监护器。她是那个病人的亲妹妹。她说:我才退休,在家里没有事,就来伺候姐姐。我说:你黑天白日这么盯,怎么不叫你姐家的人换你啊。她说:姐姐就一个女儿,上班,太忙,就和你女儿忙是一样的,没有时间哇,姐姐65了,姐夫也65了,不想叫姐夫在这里。姐夫这么大岁数了,要是累出病来,又是我外甥女的麻烦。听话音,她不是心疼她姐夫,而是心疼她亲姐姐的孩子。她说:真好,你病人的心率正常了。我说:好,好,正常了。

可是,心率还在降,一直降到60多一点,接近正常值的最低值。我就去问医生:会不会再降。医生说:可能吧,要是再降,到最后,就有生命危险了。

我恐慌得要死。

医生说:你要有个心理准备了。

我急忙叫女儿女婿都过来了,叫离BJ近的妻的亲人们都过来了。

晚上,真的发生了医生说的情况,妻的心率降到50多,低压也降到了50多。还在继续降。医生又增加了新的设备,三个医生,一同看着。快,温压!快,温心率!血压升了一点,心率升了一点。可是又降下去了。抢救了大概四个多小时,监护器上那些波浪形的线,慢慢地变成了一条直直的线,声音从有间隔的嘀嘀声,也变成一直都是嘀的声音。

我泪眼模糊,突然想到:前一天的夜晚,女儿替我照顾她。晚上十点多,我走向BJ自己小区那个温馨的家。快到大门前,一群人在跳舞,明亮的月光,耀眼的灯光下,舞姿优美,舞者动情,乐音震天。记得,妻曾经说过,以后不看孩子了,她要去学跳舞。记得,在医院里,女儿说过,春节前,单位抓奖,她抓的奖是:许了一个愿,等妈妈的病好了,带着妈妈去旅游。记得:那天晚上,走进小区的大院,院子里挂满了大红的灯笼,绿色的冬青上面挂满了红色的粉色的小电灯,整个院子,一座座大楼里也有了春的气息。我在内心里,轻轻地说,春节就要到了,在新的一年里,上帝会赐我妻幸福,给她一个新的人生吧。

可惜上帝并没有关照她,现在还是让她走了。新年就要过完的前几分钟,我看到这个监护器上,打出一连串的,她心脏停止跳动的长纸条,竟然还不相信她会走,还是泪流满面地抱着她的头。

火化这天,我最后一次摸了下她的脸,亲了下她的额,坐车去送她。在BJ的大街上,路过一个个街道和大桥,女儿打开车窗,扔着零钱,一声声喊着:妈,一路走好!送她到了昌平火化场。做完了告别仪式,我们送她去了炉前,亲眼看着她进了火化炉。我不停地抬头向空中张望着。我看到,首都的上空,出现了一片云。那是太阳光下祥和的云,白色的,悠悠的,似动非动,云中坐着一位传说中的菩萨一样的仙人,拥抱着我亲爱的妻,握着我爱妻的手。爱妻在向我微笑,挥着手。她平静地说:我走了,你和孩子们要好好生活,把咱家的日子过得好好的,你们幸福,我在天上就幸福,你们快乐,我在天上就快乐。我从内心深处,大声呼唤她,却再也看不到她的影子,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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