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序 众神的遗言
第1章 序 众神的遗言
我睁开眼,厚重的黑暗压在身上,寒意像裹尸布一样紧紧地勒住我的四肢百骸,喘息都非常艰难,空气划过嗓子像是在吞咽干涩的金属,割得满嘴都是血腥味。我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身体,只觉得浑身像灌了铅一样,每挪动一下都非常生涩艰难。
发生什么了?这鬼地方是哪儿啊?我又为什么会在这里?
现在可指望不上别人来回答这些问题。我强忍着未知带来的恐惧和浑身的不对劲,颤颤巍巍地坐起来,这下倒是能感觉到头顶上方有微弱的光亮。看来我现在应该是在某个不太高的遮挡物后面,我试探地伸出手往旁边摸索,很快就碰到了一面凉而滑腻的墙。这东西像是在冰窖里冷藏了八百年,只是把手放上去就像是要被从里头渗出的寒意冻伤,刺骨的疼。
我心下一凛,不自觉地支起了身体,强忍着疼又摸了摸那面墙。不是我要找罪受,是这道古怪的墙上深深地刻着一些复杂的符号,手按上去后那些符号隐隐泛着些微光,像是呼吸般起伏着。我越摸越心惊,伸直了胳膊整个人都贴了上去,心跳声震耳欲聋。
那根本不是什么符号,是四千多年前古埃及祭司所用的铭文,古埃及人将之称为“神的语言”。传说这种非人的文字蕴含无上的力量,只会出现在非常重要和罕见的场合,莫说现在,就连当时古埃及能解读的人都没有几个。而现在我正触摸着的、密密麻麻铭刻在这面墙上的、被梦魇一般琐在黑暗中的,是一个诡谲的词。
“赛特之骨...”我动了动嘴唇,无声地念了出来。
我怎么会认识这种文字?
我整个人僵住了,顾不得咔吧作响的骨头,挣扎着爬起来。这身体实在是不中用,关节艰涩地互相咬合,每动一下都发出金属摩擦的声音。我不得已只能强忍着掌心尖锐的疼痛,撑着墙站起来,终于看到了不远处一个被放在地上的军用手电。
与此同时,我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是凉透了。正支撑着我的并不是什么墙,而是一具黑色玄武岩棺的棺壁。也就是说,我刚刚一直躺在一口棺材里。
这个新发现让我呼吸一窒。更糟糕的是,用得起这种规制的玄武岩棺,无论是谁都非富即贵,我自认没有这个福气消受的了。那么这口棺材的主人在哪里,我又为什么会躺进来呢?
我下意识地看向黑沉沉的棺材内部,一股寒意从脚底下顺着后背一路爬到天灵盖,只觉得自己都要被这种化不开的黑暗吞进去。
我心跳的不成样子,手也抖得更厉害了,扒着棺壁使劲把自己撑起来,可两条腿完全使不上劲儿,挣扎了半天才脸朝下摔了出去。
到底在棺材里待了多久,怎么身体跟生锈了一样?我艰难地爬起来抹了把脸,就看到满手的血。我吓了一跳,立马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脸,所幸没在脸上摸到什么伤口。
可这就奇怪了,那么这些血是哪儿来的?我在裤子上把血迹蹭干净,很快就露出手掌上深可见骨的刀痕,没有深仇大恨都不至于下这么狠的手。难怪刚刚碰到棺壁这么疼,原来是受了伤。
我把双手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又换了几个方向比划了比划,困惑地把手放回腿上。我盯着掌心还在慢慢渗血的伤痕,手掌的纹路被整齐地切断了,把原本还挺好的走向变成了一个面目全非看不清的样子。
这不是防御伤,甚至从伤口的角度看起来,更像是我自己造成的。两只手都被伤成这幅鬼样子意味着我肯定是用受了重伤的手,拿着利器,又朝另一只的掌心狠狠划了下去,下手稳准狠绝对没有丝毫犹豫和害怕。
可是为什么?先不说我怎么做到能够对自己下得去这种狠手的,单说这种程度的伤口,绝对会损失我的行动能力。那么到底是在什么情况下,我会宁愿用采取这样极端的举动,又是什么把我逼到了这份儿上?从结果来看,我还活着,但根本不记得为什么会被扔在一口古埃及的棺材里。更让我胆寒的是,掌心里流出的鲜血,莫名好像带着些金色。
我不放心地挤了挤伤口,生怕是沾染了什么古埃及病毒。可我现在没有绷带,更没有消毒的东西,浑身上下除了一套考古队的沙漠皮肤外,就只有一把精致的手铲和一块上个世纪的古董怀表。那怀表早就坏了,精密的机械齿轮虽然还在工作,却颤巍巍地倒着转。表盘上还嵌着个指南针,然而比那倒行逆施的时钟还不堪用。手铲倒是好东西,由大马士革钢锻造的,在钢材华丽的纹路里我看到了自己的眼睛。
真是一点儿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啊,我苦笑,不过这才是考古标配。虽然我无论如何也想不通为什么我一个正儿八经的考古学家会双手沾满血、从一口棺材里爬出来。
没办法,我只能自己舔了舔掌心,指望着靠口水杀菌。舔着舔着,血液泛起的金属味儿让我着了魔似的把伤口弄得更深,好让血流的更多,就在我要把自己的手撕裂的时候,一阵鼓声突然响起,惊得我立刻停止了这变态的举动。
我从地上弹跳起来,警惕又惊喜地望着向背对着手电的黑暗。鼓声是从那边传来的,看样子这里还有别人,就是不知道是敌是友。
但是比起那个,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急促地喘着粗气,紧紧攥拳,手上的伤口绝对又被弄破了,可我完全不在意,甚至没有觉得疼。
等等,我确实不觉得疼。我摊开手,盯着流血的掌心,刚刚舔伤口的时候也没有痛感,倒是在棺材里的时候,手按在棺壁上,疼得是真真切切。
我正思索着,突然后脖颈子一凉,感觉好像有谁在注视着我。我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抄起手电就朝前晃过去。原来台阶上那个神像后面的石壁上有副巨大的壁画,一双木然的眼睛正盯着我身后的棺材。那双眼睛涂着厚重的黑色的眼线,在强光下泛着暗红,竟似泣血一般。我仔细一看,原来是荷鲁斯之眼,这种图形一般出现在古埃及的墓葬里,保护死者穿过死亡。
这个地方确实是阴间得不能更阴间了。
鼓声还在继续,我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是先去找敲鼓的活人还是先研究那口棺材,就拿着手电筒站在石棺旁,朝里亮了黑色玄武岩棺内壁。这下我终于看清了那上面的确密密麻麻阴刻着古埃及铭文,阴刻这种记录手法远比浮雕要困难,眼前的铭文甚至还被涂上了珍贵的矿石颜料,显得瑰丽诡谲。
棺壁上大费周章刻上去的铭文正如我在黑暗里摸到的那样,通篇都在扯一些关于【赛特之骨】的鬼话。
赛特是古埃及神话中的沙漠之神,也是冥神奥西里斯的弟弟,后来二者为了王位兄弟阋墙。传说奥西里斯被赛特骗进一口铅做的棺材里沉了尼罗河,奥西里斯死后在祂妻子伊西斯女神的帮助下被制成木乃伊,得以死而复生。而赛特则被众神抽干了血液封在了一口铅做的棺材里,因为古埃及人相信神祇只要还有血就能重生,所以把祂最后的退路也斩断了。
说到血...我刚刚在棺材里一通乱摸,手上的血应该蹭到棺壁上了才是。我舔了舔嘴唇,为破坏文物感到一阵心虚,拿起手电围着棺材检查了一圈,可确实里里外外都没有看到血迹。
我觉得庆幸的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扒着棺材探身朝里头又看了看,这次在强光的帮助下我在棺材底部看到了一个圣甲虫形状的象牙枕头。
扶着棺材的指腹传来刺痛,可那里根本没有伤口。我捻了捻手指,上面蹭到棺材留下了污痕,好像是铅。
铅?我看向身边巨大的棺材,这才后知后觉出不对,我还以为这是玄武岩的棺材,棺主非富即贵,可原来竟然是铅做的么?从来没有古埃及人用铅棺下葬的记载,唯一用铅制棺的,就是那个被众神审判的【赛特】。
传说里,古埃及最强大的神明、沙漠的统治者、风暴之神赛特,弑兄弑君,把冥神奥西里斯关在了一个铅制的棺材里,沉了尼罗河,以此杀死了祂。而后来赛特也被众神抽干了血,就这样被封在了一口铅棺里,永世无法复生。
难道棺材里面刻着的【赛特之骨】指的就是神明赛特?也就是说,这是一口关押神明的棺材。
我看着自己掌心的伤口,又看看空荡荡的棺材,诸多不合理的信息灌得我站不稳,一个踉跄撞到上铅棺,手被刺到一般,手电没拿稳掉了进去。
现在我又站在黑暗里了,一种窒息般的恐慌扼住了我。我朝着铅椁里看去,这次手电把整个空间都照亮了,那个圣甲虫形状的枕头被投射在棺材头挡处,显出来一副棋盘的样子。
这是一种叫【塞尼特】的游戏,由死者与神明各执一方,但是游戏规则至今也没人研究出来。唯有通过这盘与神明的棋局,死者才有机会走出死亡,像太阳一样重新从地平线上升起。但如果死者是神明呢?和祂对弈的,又是谁?
我心一横,又翻身进了棺材。落地的时候被一个东西硌到了脚,捡起来一看是一枚徽章,徽章外围是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背面写了四个英文字母:【G.R.O.K】
这个造型有些眼熟,我从兜里掏出那块古董怀表,果然也是由衔尾蛇围成的。怀表背后写的也是英文字母,【B.B.】。这倒是比GROK好理解,估计是某个人的姓名首字母。我鬼使神差地按开怀表,象征着时间的指针不动弹了,而刚刚还一动不动的指南针竟然微微颤抖起来,最后固执地指向鼓声传来的黑暗。
我“啪”地一声合上怀表,努力稳住心神,将目光落回了在黑色石棺里尤为突兀的象牙枕上。这是唯一的古埃及原装物件,可被光映在石椁头挡处的那副棋盘我却看不出来什么名堂,只能默默把这局棋记下来。
我又仔细把铅椁四围加上底板都看了一遍,特意没有用手去碰,却什么都没有发现。我又看到了那唯一的陪葬品,难不成得躺在枕头上才能发现什么线索?我抱着手电将信将疑地躺了下去,被照亮的天花板上竟布满了星辰。
秘密藏在光线里,果然是古埃及人。
这幅星辰图是古埃及祭司记录下来的天象,我看不出记录的是哪一天,又为什么要记录这天,只看到一颗“象征着死者的星星在冬日的天空里升起”。
难道这棺材里的人或者神真的已经死而复生了么?我立马弹跳而起。
鼓声适时地又从黑暗深处传来,诡异的鼓点像是催促和召唤着我过去一探究竟。我隔着衣服摸了摸指向黑暗的怀表,咬着手电又从棺材里跳了出去,现在我觉得身体已经不那么僵了。
本该循着鼓声的我在路过祭坛的时候忍不住沿着石阶走上去,但随着朝祭坛靠近,一种原始的恐惧和压力涌向我,这比在棺材里还可怕,就像是逐渐往深水区走的过程中被冷水逐渐淹没的感觉。
台阶拢共有十二级,算上蛋形的祭坛本身那就是十三级,矗立其上的金色神像居高临下地俯瞰着无尽的黑暗。
金色在古埃及代表着永恒和不灭,古埃及人相信神明是金身。
可这神像不仅是颜色不对,表面的金色怎么好像是液体一样?
我凑近闻了闻,只闻到了浓重的金属味儿。我轻轻地摸了一下,手指上果然沾了些金色的东西。难道是刚浇筑、还没风干么?
我绕着祭坛转了一圈,在神像的基座上看到了一行铭文,那上面用神的语言写着:
【以汝血为祭】
一阵阴风吹过,我打了个寒颤,跌跌撞撞跳下台阶,慌乱中拿在手里的手电不知道照到了哪里,反过来的光差点儿没把我眼睛晃瞎了。那不知疲倦的鼓点还在继续,我的心跳也越来越快,可是我还是着了魔似的朝着那面有反光物的墙走了过去。
这也是一面画满了诡异故事的墙:嶙峋的人像是正在从土里爬出来,但是埋在土里的那半截看起来却又很丰润,好像脱离土壤会让这些人耗尽生命一样。
此外壁画上还绘着一个祭坛,祭坛上嵌着一面铜镜,刚刚就是这铜镜把手电筒的光反射回来的。
奇了怪了,这壁画少说距今三千多年了,可铜镜却完全没有氧化的痕迹。要说是因为这里密封的严实、抗氧化做得好,可我自己总是在喘气的。而且那面铜镜映出来的并不是我眼前的黑暗...
我忍不住凑近前去,镜子里映出一张金色的脸。这张脸我非常熟悉,可不是就是我自己嘛。我盯着镜子,无奈挑了挑眉毛,可镜子里的我却朝我笑了。
我吓得往后退,恰巧这时,在鼓点间歇处,我听到身后的祭坛上传来了沉重而好整以暇的脚步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正踩着台阶走下来,我登时出了一身白毛汗。
而那爱岗敬业的军用手电闪了两下,熄灭了。黑暗中,一切声响都被放大。
哒、哒、哒...
艹,合着我不是陪葬品,而是祭品啊。
我撒腿就往鼓点越发紧密的方向跑去,一路上黑暗就像是有形一样裹着我,而且明明周围都是不可视的黑暗,可是我总觉得在这古埃及的阴间里,被什么注视着。
不知道跑了多久,我在肺都快要炸了的时候看到不远处忽然亮起了一束光。黑暗中目之所及那一点儿亮,像是捕鸟用的谷子,慌不择路的我一头就撞了过去,被绊倒在一个黑色的石板上。撞击让我手上的伤口又撕裂了,血流到那块石板上,竟然隐隐透着点儿金色。
这个空间好似浸在水里一样,四壁都被涂抹成了深蓝色,那深不见底的水色一路蔓延到了天花板上,好似那些金色的群星也被淹没了一样。
这么看来,我正趴在一个被掀开的棺材盖上。在古埃及人构建的观念里,黑色的石棺象征着多水世界里唯一的大地,也就是死亡中唯一可供喘息的缝隙。
我低头看去,这棺材板上竟然布满抓痕,能硬生生把石棺抓成这样,这人的手指得是金属做的吧?但刚绊倒在这块棺材板上的时候,我怎么不记得看到过这些痕迹呢。
我不敢深究,马上远离了被抓伤的“陆地”,现在身后是危险,两旁是“水”,眼前只剩下一条路可走。我没得选,只好硬着头皮从陆地上走来下,再往前路两旁好像开满了莲花。
这种地方竟然还能有活物?等我走近后才发现,那些莲花其实是由善于运用光影的古埃及工匠用石头雕成的。随着脚步的移动,变换的光影好似莲花般接连摇曳、盛放。还好不是真的莲花,不然我真的要以为刚刚那个棺材板是属于某个神明的了,毕竟传说里讲了,大地浸满了神明的血液后开出象征着生命的莲花。
可这儿又不是神明屠宰场,哪儿来的那么多神血。不对,世界上哪儿有神啊。我摇摇头,真是被这鬼地方弄出毛病了。
石莲花的尽头有一座宽阔的桥,一棵巨大无比的榕树从桥的两旁伸出枝杈,在桥上方交错着继续生长。桥从树之间穿过,像是被包裹在榕树的怀抱里一样。
古埃及传说中榕树可以孕育神明,难不成走过这座桥就能脱去这翻台肉骨,跻身众神之列么?
桥两边是空荡荡的黑暗,这榕树完全就像是从深渊里长出来似的,我谨慎地站在深渊边缘张望。
对岸传来了一阵鼓声。我抬眼顺着宽阔的桥面看过去,有个身着白色祭司长袍的人正在敲一面青铜鼓,他的身边有一个蛋形的祭坛,上面也淋了金色的液体,在暗暗泛着光。祭坛的蛋好像破壳了,有什么呼之欲出。
随着鼓声越来越沉,越来越密,我身后象征着水的地面都震颤了起来。明明鼓声和心跳已经足够震耳欲聋,可我还是听到有着无法被忽略的脚步声正涉水而来,离我越来越近。
恐惧推着我走上了面前的悬空桥,小心翼翼地蹭了几步,桥面开始微妙地倾斜,我立刻全身绷紧大气都不敢出。
正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我感觉有什么在头顶注视着我。我保持身体的平衡,慢慢抬起眼睛,看到一只有着鳄鱼脑袋、狮子前肢和河马身体的生物不怀好意地朝我探出身子。看着这个缝合怪,我心叫不好:这东西不就是古埃及亡灵书记载的,在末日审判里负责吃失败者心脏的阿米特么?
果然,在高耸的黑暗里,狗头猿身的托特神平静地俯瞰着我。托特是古埃及的智慧之神,传说中是祂创造了文字和知识,也是祂在阴间负责记录审判结局。这位神明背后的“天空”里,群星好似活着般蠕动着,像在编织什么。
这么说来我脚下的并不是什么桥,而是一座横亘在阴阳两界间的天平。我咬咬牙,不管是黄泉还是审判也只能走下去了。可硬着头皮踏上审判之路还没走两步,一根羽毛就轻飘飘地落在了我对面。
审判开始了。
鼓声依旧没停,我眼睁睁地看着天平和整个空间都因为那片毫无分量的羽毛坍塌,接着就脚下一空,随着万物一起陷落。
成片成片的星空从穹顶朝我迫近。在没有秩序的、错乱夜幕里,那些坠落的星辰组成的铭文砸到我脸上,我别无选择地触摸到了早已逝去的埃及众神留在时间里的遗言:
【汝血为祭**噬神取而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