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 河间
第139章 河间
建炎元年的深秋,朔风如刀,卷着黄沙,将河北大地刮得一片萧瑟。
河间府,这座屹立于华北平原上的雄城,此刻已变成一头被围困的垂死巨兽。
城外,是连绵不绝的金军大营,黑色的旗幡如林,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猎猎作响,仿佛要将最后一丝光亮都吞噬。
金军帅帐之中,完颜宗翰,那个被宋人称为“粘罕”的男人,正用一双狼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面前的沙盘。
他身材魁梧,即便只是随意地站着,也散发出一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帐内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十天了。”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是两块生铁在摩擦,每一个字都透着彻骨的寒意,“整整十天,一座河间府,居然还没给我拿下!你们都是怎么打仗的?”
帐下,几名万户、千户长垂首而立,连大气都不敢喘。
他们身上的铠甲还沾着血迹和尘土,脸上写满了疲惫与悍勇,但在粘罕的怒火面前,他们温顺得如同羔羊。
“元帅,宋人……宋人守得太顽固了。”一名留着络腮胡的千户长,壮着胆子开口,“那个叫孙景行的钤辖的,还有从高阳关来的那个李恪,都是不要命的主。他们竟然在城墙缺口后面,又筑了三道土墙,我们的人冲进去,就被困在狭窄的巷子里,跟活靶子一样……”
“顽固?”粘罕冷笑一声,手中的马鞭“啪”地一声抽在沙盘上,溅起一片尘土,“我大金的铁骑,什么时候怕过顽固的敌人?宗泽那个老匹夫,以为用这些阴损的招数,多拖我几天,就能改变什么吗?他们是在用河间府几万条人命,来给我挠痒痒!”
他承认,宗泽的暗中布置,确实让他付出了远超预期的代价。
那些神出鬼鬼的义军骚扰着他的粮道,而眼前这座城的顽抗也拖延了他宝贵的半个月时间。
但这非但没有让他退缩,反而激起了他心中最原始、最残暴的兽性。
他猛地转身,目光扫过帐下众将。
“传我军令!再调一万兵力,把投石机给我往前推!二十四时辰不停地砸!我不要什么完整的城池,我只要一片废墟!我要让河北所有的宋人看看,敢挡我完颜宗翰路的,是什么下场!”
“是!”众将齐声应诺,如释重负般退出了帅帐。
粘罕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座在沙盘上依旧完整的城池模型,眼中没有丝毫怜悯,只有冰冷的算计。
他要的不仅仅是胜利,更要用最血腥的方式,彻底摧毁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抵抗意志。
与此同时,河间府的西北角城墙上,同样是一片肃杀。
孙景行扶着残破的垛口,望着城下如同蚁群般调动的金军,脸色苍白如纸。他身上的甲胄已经有多处破损,左臂上缠着厚厚的麻布,还在往外渗着血。
连日的苦战,早已将他的精力耗尽,支撑着他的,只剩下最后一口不屈之气。
“李公公,金狗又要有大动作了。”他沙哑地开口,声音里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
身旁,高阳关来的援军主将李恪,一张平日里保养得还算不错的脸,此刻也满是硝烟和尘土。
他虽是宦官,但此刻身先士卒,眼中却不见丝毫阉人的阴柔,反而透着一股玉石俱焚的决绝。
“看到了。”李恪点了点头,用力握紧了手中的佩剑,“孙大人,我们还能撑多久?”
孙景行苦笑了一下,没有直接回答。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
那道被金军投石机砸开的巨大缺口,如今已经被三道临时筑起的月城牢牢护住。
所谓的月城,不过是用沙袋、碎石、木料,甚至是百姓家拆下来的门板堆砌而成的临时工事。
然而,就是这三道简陋的防线,硬是让金军的铁蹄在城下流了十天的血。
城墙上,到处都是伤兵。
有的在低声呻吟,有的则默默地擦拭着刀刃,眼神空洞而麻木。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汗臭味和死亡的气息。
“撑到我们都死光为止。”
孙景行他望向身旁的李恪,苦笑道:“李公公,你后悔跟着陈承旨胡闹吗?若不是信了他那套‘以空间换时间,化整为零打烂仗’的鬼话,我们或许早就……”
李恪,这位昔日在宫中谨小慎微的宦官,此刻却抹了一把脸上的黑灰,露出一口白牙,眼神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
“后悔?孙大人,你问咱家后不后悔?”他用那只没握剑的手,拍了拍自己残破的胸甲,发出“砰砰”的闷响,“咱家这辈子,在宫里头的日子,连大声喘气都怕惊了贵人。人人见了咱家都客客气气,可背后谁不骂一句‘死阉狗’?咱家自己都觉得,这辈子活得不像个人。”
他顿了顿,目光灼灼地看向城外,声音陡然拔高:“可这十天!咱家跟着弟兄们守城,身上挨了三刀,砍死了五个金狗!城里的百姓给咱家送水,喊的是‘李将军’!孙大人,你听见了吗?是‘将军’!不是‘公公’!”
李恪的眼中,竟有泪光在闪烁,却被他硬生生逼了回去,化作一股熊熊燃烧的战意。
“陈学士让咱家来守城,没把咱家当个废人看。他让咱家晓得了,这残了的身子,也能护住身后的人!能让那些金狗知道,我大宋的男人,就算是没了根,这根脊梁骨也他娘的断不了!
用咱家这条烂命,换身后千万人的安稳,换一声‘将军’,值!太他娘的值了!
而且陈学士在应天府信里说,我们在这里多顶一天,宗帅在开封就多一分准备,官家在应天府就多一分安稳。”
孙景行一怔,随即也豪迈大笑起来:“说得好!他娘的,值!陈学士的‘口袋阵’,让金狗的铁骑在城下流了十天的血,这买卖,划算!”
“传令下去!”孙景行用尽全身力气嘶吼,眼中爆发出最后的光彩,“把陈学士送来的‘万人敌’,给老子全都点上!送粘罕一份大礼!”
数十个沉甸甸的陶罐被抛下城头,落入最密集的金军阵中。
“轰!轰!轰!”
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响起,火光冲天,无数铁片、碎石和毒烟四散飞溅!
冲在最前面的金军人仰马翻,瞬间被清空了一大片!
爆炸中心,残肢断臂混着泥土冲天而起,仿佛一场血肉之雨。
金军的攻势为之一滞!
城头上的宋军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连日的压抑和绝望,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宣泄口!
“就是现在!”李恪眼中精光暴涨,他看到了一个转瞬即逝的机会。
他一把推开要搀扶他的亲兵,振臂高呼:“高阳关的儿郎们!随咱家出城,凿穿他们的投石机阵地!为了身后的父老!杀!”
趁着金军阵脚大乱,城门轰然洞开!
李恪一马当先,率领着最后的数千精锐,如一柄尖刀,狠狠地刺向金军混乱的侧翼!
他们一度创造了奇迹,靠着一股悍不畏死的锐气,真的冲破了前军的阻拦,离那狰狞的投石机阵越来越近!
城头的孙景行看得热血沸腾,几乎以为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然而,粘罕毕竟是粘罕。
短暂的震惊过后,他狼隼般的眼中闪过一丝残忍的讥诮。
他根本没理会李恪的偏师,而是挥动令旗,下达了最冷酷的命令:“中军预备队,合围!碾碎他们!”
如同铁钳的两翼,数倍于宋军的精锐骑兵从容地完成了合围。
刚刚还势如破竹的宋军,瞬间陷入了铁桶阵中。
希望的曙光,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被无情地碾碎。
李恪身中数箭,被亲兵拼死拖回了城中,只剩下最后一口气。
就在李恪率领的敢死队几乎全军覆没,城中士气跌入谷底之时,真正的灾难,从内部降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