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宰执的自我修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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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0章 牺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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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如铁。

河间府,城中粮仓重地。

负责守卫的都头王四,背靠着一段满是箭孔的冰冷墙垛,北风刀子般刮过他的脸颊,他却毫无所觉。

他的怀里,紧紧揣着一个磨得光滑的木制拨浪鼓,鼓面上用拙劣的刀法刻着一个“安”字。

那是他五岁的小儿子,狗子,最喜欢的玩意儿。

每当他摇动,那“咚咚”的声响,曾是他回家时最悦耳的迎接。

可现在,拨浪鼓还在,狗子却成了一滩被金军投石车砸烂的、分辨不出模样的肉泥。

那一天,他发疯似的在瓦砾堆里刨了整整两个时辰,最后只找到了这个沾着血和脑浆的拨浪鼓。

他不是金人的细作。

十天前,当金兵第一次蚁附攻城时,他还是那个身先士卒的王都头,嘶吼着将滚油泼下城头,亲手用朴刀砍死过一个已经爬上女墙的金兵。

那时候,他心里也燃着火,想着要为大宋,为身后的妻儿老小守住这座城。

但现在,他眼中的光,连同心里的火,一同熄灭了。

“坚守?拿什么坚守?”他喃喃自语,声音比风还冷。

脑海中,一幕幕景象如同走马灯般疯狂闪过:自家的粮铺被官兵搬空,说是“共赴国难”;自家宅子的大梁被拆走,说是“急需滚木”;最后,他的大儿子被征去修墙,再也没回来……

他不恨金人吗?他恨!恨得想生啖其肉!

但他更恨!恨那个叫孙景行的,恨那个叫李恪的!是他们,用“大义”的名分,夺走了他的一切!

一个阴恻恻的声音仿佛又在他耳边回响起来。

那是前几日,一个被金人俘虏后又放回来的邻居,在夜里偷偷摸到他跟前说的话。

“王四哥,金人说了,只要我们帮他们打开城门,城破之后,你家的东西分文不少还给你,还让你当河间的粮官……”

当时他啐了一口,把那人打了出去。

可现在,儿子的惨状和这句许诺,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

“你们这些大人物的功劳,凭什么要用我儿子的命来换?你们要忠勇,你们去死!我只要我的家,我的儿子活过来!”

扭曲的怨毒彻底吞噬了理智。

他从怀中掏出火折子,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病态的兴奋。

他划燃了火,看着那小小的火苗,仿佛看到了孙景行和李恪那惊愕绝望的脸。

“都去死吧……大家都一起去死!”

他将火折子,决绝地扔进了身旁浸满火油的草料堆中。火光冲天而起,映照着他那张状若恶鬼的脸,和他脸上那两行滚烫的泪。

火借风势,瞬间冲天而起!

“走水了!走水了!金狗细作放火了!”凄厉的喊声划破夜空。

城墙上的孙景行看到那冲天火光,如遭雷击,一口鲜血喷出。

“有内鬼!”

他瞬间明白了,这场火,烧的根本不是粮草!

金军围城十日,城中粮草早已见底,这点损失无关痛痒。

这把火烧的,是人心!是全城军民死守至今的最后一丝希望!

这是来自背后的、最致命的一刀!

城外的粘罕看到火光,先是一愣,随即放声狂笑,笑声中充满了不屑。

“宗泽、孙景行……你们以为凭着几分血勇就能挡住我大金的铁蹄?看看吧!你们的堡垒,永远都是从内部被攻破的!传我军令,全军总攻!传我军令,全军总攻!今夜,我要在孙景行的府衙里喝酒!”

“呜——呜——”

金军进攻的号角声,如同催命的魔音,响彻夜空。

早已准备多时的金军,如潮水般涌向了河间府那道早已残破不堪的城墙。

城内的混乱,为他们提供了最好的掩护。

守卫月城的宋军早已军心涣散,面对金军排山倒海的攻势,第一道月城几乎在瞬间就被突破。

“顶住!都给我顶住!”孙景行拖着重伤的身躯,挥舞着战刀,声嘶力竭地嘶吼着。

他亲手砍翻了两个试图后退的逃兵,但根本无法挽回崩溃的局势。

金兵如同嗜血的猛兽,轻易撕碎了第二道、第三道防线。

当第一名金军士兵狞笑着跃入城内街道时,巷战,这在古代战争中最为残酷、最为血腥的绞肉机,正式启动。

杀戮,在每一条街道,每一座房屋里上演。

金军突入城内,不再有任何顾忌,他们见人就杀,无论是抵抗的士兵,还是哭喊的平民。

一时间,惨叫声、兵刃入肉声、房屋倒塌声混杂在一起,组成了一曲地狱的交响乐。

鲜血,染红了青石板路,汇成一条条细小的溪流。

孙景行率领着最后的亲兵,在府衙前做着最后的抵抗。

他浑身浴血,宛如一尊杀神,却终究双拳难敌四手。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砍倒了多少敌人,只觉得手臂越来越沉,眼前的景象也开始模糊。

突然,背后一阵剧痛,一柄长矛从他背心刺入,透胸而出,带着温热的内脏碎块。

他低下头,看着胸口的矛尖,然后缓缓地、极不甘地倒了下去。

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望向南方的天空,那里是应天府的方向。

“官家……臣……尽力了……”

另一边,在后方一处民宅里,重伤垂死的李恪,被亲兵从血污的病榻上抬出。

他听着外面震天的杀声和亲兵们绝望的哭喊,那张平日里阴柔的脸上,此刻却异常平静。

他推开试图搀扶他的小校,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枕边摸出那柄防身的短剑。

“孙大人……先走一步,黄泉路上,咱家……随后就到……”

他望着屋顶,回响起那位少阳先生,带着那份沉甸甸的信任,交到他这个残缺之人手中情景。

他笑了,笑得无比释然。

短剑横在颈间,用力一抹。

这位宦官,用最刚烈的方式,践行了自己的诺言。

两位主将的战死,宣告了河间府抵抗的彻底终结。

天色微明时,城内的杀戮渐渐平息。

河间府,这座曾经繁华坚固的河北雄城,已经变成了一座尸横遍野的人间地狱。

城中近半的军民,都倒在了金军的屠刀之下,幸存者则在废墟中瑟瑟发抖,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粘罕骑着高头大马,缓缓踏入尚有余烬燃烧的城中。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满地的尸体和断壁残垣,鼻腔里充斥着浓烈的血腥味和焦臭,但他毫不在意。

他要的就是这个结果,一场足以震慑整个河北的、血淋淋的胜利。

他下令清扫残余的宋军,将城中所有的粮草辎重全部收缴,作为大军继续南下的补给。

河间府的陷落,如同推倒了第一张多米诺骨牌。

粘罕的大军没有丝毫停留,很快,莫州、雄州……

一座座河北路上的州县,在失去了屏障之后,如同熟透的果子,纷纷落入金军之手。

整个河北,彻底沦陷。

通往中原腹地的大门,被轰然撞开。

……

消息如同一阵寒风,吹过数百里,抵达了应天府。

枢密院,陈南正对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发呆。

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下,几只寒鸦落在光秃秃的树杈上,发出凄厉的叫声。

吱呀一声,房门被猛地推开。

枢密院都承旨杨望舒带着一股彻骨的寒气闯了进来。

他年过五旬,一向沉稳,此刻却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眼中满是无法掩饰的惊骇与忧色。

他将刚刚从驿卒手中夺过的塘报,重重地拍在陈南的案头。

“河间府……没了。”

杨望舒的声音嘶哑,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陈南缓缓地抬起头,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伸出手,想去拿那份塘报,但他的手,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第一次不听使唤。

他深吸一口气,才稳住心神,将那份薄薄的、却重如山岳的军报抓在手里。

“河间府破……守将孙景行、援军李恪……战死……”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

他的耳边,仿佛响起了孙景行那沙哑而坚定的声音:“陈承旨放心,城在,我在!”。

又仿佛看到了兄长北上求援时,捎回那个叫李恪的宦官,在信中用娟秀的字迹写下:“愿以此残躯,为国门之锁,虽粉身碎骨,亦无悔矣。”

理智,那个来自后世的、冷酷的灵魂,在他脑中尖叫:这是计划的一部分!这是“断一指而护全身”的必要之痛!这是在当时所有选择中,最理性、最正确的一个!

可情感,却像一把淬了毒的钝刀,在他的心脏里反复切割、搅动。

那不是冰冷的数字,不是史书上一句“城破,死者数万”的记载!那是数万条活生生的人命!是一个个信任他、将性命托付给他的袍泽!

“我知道了。”

陈南缓缓地抬起头,他的脸色平静得有些可怕。

“你就一句‘知道了’?”杨望舒终于爆发了,他一把揪住陈南的衣襟。

“这可是河间府!河北的门户!数万军民的性命!就换来你一句轻飘飘的‘知道了’?!陈南,你告诉我,你之前向官家立下军令状,做的那些布置,不都白费了吗?这就是你算出来的结果吗?!”

陈南没有回答,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舆图前。

他的目光,掠过已经变成黑色的河间、莫州、雄州。

他伸出手,指尖在地图上划过一道线,从河间府,一直延伸到应天府。

“半个月……”他低吼道,与其说是在对杨望舒解释,不如说是在对自己那备受煎熬的灵魂嘶吼。

“杨大人,他们没有白死!孙景行,李恪,还有那几万军民,他们用自己的命,为宗帅,为官家,为这该死的大宋,换来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

“这半个月,”他的声音陡然转冷,充满了钢铁般的寒意,“足够宗帅在黄河沿岸布下天罗地网,也足够我们……在应天府这座朝堂上,和那些想要逃跑的国贼,做最后的摊牌。”

他的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传来一阵刺痛。

“这笔账,我陈南记下了!不是记在功劳簿上,是记在粘罕的脖子上!”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看向杨承旨,也看穿了枢密院的重重屋檐,望向了那些在温暖府邸中高谈阔论的主和派。

是的,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这是一场必要的牺牲,是一场用人命来换取时间的交易。

理智上,他知道这是在当时情况下,最无奈也最有效的选择。

但是,当那一个个冰冷的数字——数万军民,变成真实发生过的惨剧时,那种沉甸甸的负罪感,依旧像一块巨石,死死地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不是神,他只是一个来自后世、比这个时代的人多知道一些历史走向的凡人。

他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在改变着无数人的命运。

窗外的风,更冷了。

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应天府的上空,悄然聚集。

而他,陈南,必须站在这风暴的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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