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匣底河声07:药香里的门闩
第7章 匣底河声07:药香里的门闩
##药香里的门闩
河水解了冻,又复奔流,将去岁封存的冰寒与故事一并卷向远方。春日晴好,阳光慷慨地洒在刚翻过的黝黑田垄上,空气里浮动着泥土苏醒的腥甜和草木萌发的青涩。日子似乎挣脱了冬的桎梏,显出几分鲜活的筋骨来。只是我心头那方木匣,却愈发沉甸,如同压舱石坠在深水。红的热烈,银的沉痛,褐的孤寂,墨的苍凉,铜的粗粝,石的温润,六色旧物在幽暗中静默,无声地丈量着时光的厚度。每一次指尖拂过它们微凉的表面,都仿佛能触到岁月深处凝固的叹息。
这日晌午,日头正毒。我挎着竹篮,去村东头废弃多年的老油坊后面,想寻些刚冒头的嫩荠菜。油坊早已坍塌,只剩几堵半人高的残墙断壁在荒草丛中倔强地立着,墙根下湿滑阴凉,正是野菜爱长的地方。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里弥漫着泥土被浸润后的浓郁腥气,混着断墙缝隙里渗出的、陈年桐油和霉菌混合的怪异味道。
我弯着腰,在残墙根和疯长的野草间仔细搜寻。就在一堵布满青苔、几乎被野葛藤彻底缠绕的断墙根下,我的目光被一点异样的色泽攫住了。
那墙根处积着一小洼浑浊的泥水,混着腐烂的草叶。而在泥水的边缘,紧贴着粗糙潮湿的墙基,半埋着一个物件。
它不大,约莫三寸来长,形状细长,通体覆盖着一层厚厚的、湿漉漉的黑绿色苔藓和泥垢,几乎与潮湿的墙基融为一体,只隐约透出一点深沉的木质底色。苔藓下,似乎还有几道细密的刻痕。
心头那根沉寂的弦,被这泥泞中的轮廓轻轻拨动了。不是强烈的牵引,而是一种……潮湿的、带着腐朽木质气息的警觉。仿佛这苔藓覆盖之下,锁着什么不愿被惊扰的秘密。
我蹲下身,顾不上泥水沾湿裤脚,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剥开覆盖在那物件表面的湿滑苔藓和泥垢。
指尖触碰到那冰凉、湿滑、带着木头被长久浸泡后特有微胀感的表面。一股极其细微的、带着陈旧药草苦涩气息的意念感,如同深埋地底的根须,瞬间顺着指尖蔓延上来。这意念不同于陶胚的灼热焦灼,也不同于牛铃的守护浑厚。它更……警惕。一种近乎偏执的、守护着某个界限的森严感,一种凝固在朽木里的、无声的拒斥。
我用力将它从泥泞的墙根处抠了出来。入手沉甸甸的,沾满了冰冷的黑泥和破碎的苔藓。在浑浊的泥水下,隐约可见其深褐近乎乌黑的木质本色,质地异常细密沉重。它像是一截……门闩?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门闩上断裂下来的一小段。断口参差不齐,带着陈旧的木刺,表面有几道深深刻入木纹的划痕,如同某种挣扎的印记。
回到家中,灶上烧着热水。我打来一盆,将这截沾满泥泞苔藓的断木仔细清洗。水流冲刷下,它露出了真容——果然是一段断裂的门闩残件。材质是极其少见的阴沉木(乌木),通体乌黑油亮,入手冰凉沉重如铁,纹理细密如发丝。断口处的木质呈现出一种深沉的暗红色,仿佛浸透了某种早已干涸的液体。在靠近一端的位置,清晰地刻着一个繁复的、如同符咒般的印记,线条深峻,透着一种古老而森严的气息。整段残件散发着一种极其陈旧、混合着泥土、腐烂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如同陈年药渣般苦涩的怪异气味。
我握着这截冰冷沉重、带着腐朽气息和拒斥意念的阴沉木断闩,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悄然弥漫。这寒意不同于银镯的哀伤,也不同于墨砚的清冷。它更直接,更凛冽,带着一种划定界限的决绝和……无声的警告。仿佛这乌木深处,曾死死抵住过一扇门,隔绝了门外的喧嚣,也锁住了门内的秘密,最终却断裂在某种巨大的力量之下。
没有噩梦,没有牵引,也没有破碎的哨音。这截断闩被带回家后,并未立刻显露出异状。它被我随手放在灶房门后一个堆放杂物的角落,像一块被遗忘的朽木。然而,一种微妙的不适感却悄然滋生。
每当夜深人静,万籁俱寂,我独自穿过灶房去后院,或是半夜起身添柴时,一种极其细微、却异常清晰的“摩擦”声,便会在身后响起。
“吱……嘎……”
像是沉重的木门被极其缓慢、极其艰难地推开一条缝隙,又像是腐朽的门轴在不堪重负地呻吟。声音断断续续,极其微弱,却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它并非来自现实中的门,而是如同直接响在脑海深处,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药草气息的微风,若有若无地拂过后颈,激起一片细小的鸡皮疙瘩。
这声音日夜萦绕,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心头,带来挥之不去的悚然和隐隐的不安。它无声地提醒着我,一段被遗忘的、带着森严界限的过往,正盘踞在我的生活里。
日子在一种无声的紧绷感中流逝。灶房门后那截沉默的断闩,成了我无法忽视的存在。那诡异的门轴摩擦声,如同魔咒,日夜在脑海里盘旋。我变得神经质,白日里也时常疑神疑鬼。烧火时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盯着;夜里听到一点风声,就疑心是那“吱嘎”声又起。
丈夫见我日渐憔悴,眼神飘忽,忍不住问:“你最近总心神不宁的,灶房后面放了什么?一股子霉味。”
我下意识地挡在杂物堆前,含糊道:“没什么,一根烂木头罢了。”
“烂木头?”丈夫皱眉,“看着乌漆嘛黑的,怪瘆人的,要不扔灶膛里烧了?正好添把火。”
“别!”我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尖利,“不能烧!”
丈夫被我吓了一跳,狐疑地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眼神里的担忧更深了。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随之而来的梦境。
不再是窑洞里的焚身灼烧,而是一种……被“窥伺”的窒息。
梦里,我仿佛置身于一间极其幽暗、极其狭窄的房间里。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混合着陈年草药和灰尘的苦涩气味,令人作呕又窒息。四壁是高耸的、顶到天花板的药柜,无数密密麻麻的小抽屉紧闭着,像无数只沉默的眼睛。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如豆的油灯,昏黄的光线勉强勾勒出药柜狰狞的轮廓。房间唯一的出口,是一扇紧闭的、厚重的木门。
而我,就站在这扇门前。门后,似乎紧贴着什么东西。不是人,也不是野兽。而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庞大而充满恶意的“存在”!它无声无息,却散发着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冰冷和贪婪!我能清晰地“感觉”到它紧贴在门板另一侧,沉重地呼吸着,带着腐朽的气息。它在等待!等待这扇门被打开一丝缝隙!每一次那“存在”的呼吸拂过门板,都带来轻微的震动和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正是现实中那门轴的呻吟!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四肢百骸!我想尖叫,喉咙却被无形的力量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气声。我想后退,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只能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似乎随时会被撞开的厚重木门!每一次“吱嘎”声响起,都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我的神经!
每每从这样的梦中惊醒,浑身冰冷僵硬,如同刚从冰窖中捞出,冷汗浸透了里衣。窗外是沉沉的夜,死寂无声。唯有梦里那种被门后恐怖存在窥伺的窒息感和深入骨髓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心脏,越收越紧。
这感觉日夜煎熬,我迅速地枯槁下去,脸色蜡黄,眼窝深陷,如同被无形的恐惧抽干了魂魄。丈夫看着我形销骨立的样子,终于坐不住了,沉声道:“芸儿,你这模样……定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村后那老油坊,早年出过事!那地方邪性得很!”
“出事?”我心头猛地一跳,声音干涩。
“嗯,”丈夫压低声音,脸色凝重,“我也是听老辈人零碎提过一嘴。说好多年前,油坊隔壁住着个外来的走方郎中,姓陈还是姓程记不清了,孤僻得很,整天关着门捣鼓些稀奇古怪的药材,屋里那股子药味,隔老远都闻得见。后来……后来好像是说他用错了药,医死了人?还是偷了谁家娃娃做药引子?反正传得邪乎!一天夜里,他那小药铺突然起了大火,烧得那叫一个旺!等火灭了,人烧得只剩一把焦骨头,屋里的东西也烧了个精光,就剩个门框子还立着……打那以后,那地方就没人敢靠近了,都说邪门!”
“走方郎中……药铺大火……”我喃喃重复着,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灶房门后那截乌黑的阴沉木断闩,那深峻的符咒刻痕,那断口处暗红的色泽……那扇门!那扇隔绝了秘密也隔绝了毁灭的门闩!
就在“走方郎中”、“药铺大火”这些字眼和那扇被烧毁的门清晰地联系起来的瞬间——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而急切的牵引感,猛地从灶房门后那截沉默的断闩上爆发出来!
不再是虚无的意念,而是像一道沉重的枷锁,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某种玉石俱焚的决心,死死地锁住了我的神魂!一股巨大的力量拖拽着我,目标明确无比——**老油坊废墟!那堵刻着符咒印记的断墙根!**
那个念头如同冰锥般刺入脑海,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性!
“带我去!去那墙根!”我猛地站起身,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决绝,一把抓住丈夫的手臂,指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带上铁锹!快!”
丈夫被我眼中骇人的光芒和冰冷的指尖惊得脸色发白,但他没多问,转身就从墙根抄起那把沉重的铁锹。
午后,阳光惨白。我攥着那截冰冷刺骨的断闩,丈夫扛着铁锹,两人沉默地走向村东头那片被荒草吞噬的油坊废墟。空气里弥漫着腐烂草木和陈年桐油混合的窒息气味。
循着记忆,我走到那堵布满青苔、缠绕着野葛藤的断墙根下——正是我拾到断闩的地方。那股冰冷的牵引力在此刻达到了顶点,手中的断闩仿佛活了过来,在我掌心剧烈地“跳动”着,散发出刺骨的寒意和强烈的拒斥意念!
“挖!”我指着断闩被抠出的地方,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就是这里!往下挖!”
丈夫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手中冰冷的断闩,咬了咬牙,抡起铁锹,对准那潮湿的墙根,狠狠地铲了下去!
“噗嗤!”铁锹切入湿软的泥土,发出沉闷的声响。
一下,又一下。湿冷的泥土被翻开,散发出更加浓郁的腐殖质气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沉淀了无数岁月的陈旧药味!那味道苦涩、怪异,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焦糊气。
坑挖得并不深。只挖下去不到两尺,铁锹的尖端就触到了一个硬物!
不是石头,那触感沉闷而短促,像是……木头?
我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丈夫的动作也瞬间停住,脸色凝重。
“小心点……”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丈夫点点头,丢开铁锹,蹲下身,用手小心翼翼地拨开坑底的浮土。
泥土下,露出了一个朽烂的边角。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
非常小,大概只有半尺见方。木料早已被泥土和湿气彻底侵蚀,呈现出一种腐败的深黑色,边角处已经朽烂不堪,布满了虫蛀的孔洞和白蚁啃噬的痕迹。盒子没有盖子,或者说,盖子早已在漫长的岁月里化为泥土的一部分。
然而,最引人注目的,是盒子表面,正中央的位置,赫然刻着一个与断闩上一模一样的、深峻繁复的符咒印记!那印记深深刻入朽木之中,历经岁月侵蚀,依旧清晰可辨,透着一股森然的气息。
我屏住呼吸,心脏在喉咙口疯狂跳动。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拂去覆盖在盒子表面的泥土。
盒子里的景象暴露在惨白的阳光下。
没有骸骨。没有想象中令人恐惧的画面。
里面只有一团早已烂得看不出原本颜色和质地的、破败不堪的粗布。布团中间,散落着几块极其微小的、灰白色的碎片——像是某种小型动物或……婴儿的指骨碎片?而在这些碎片旁边,赫然压着一枚东西!
一枚小小的、通体漆黑、样式极其古朴怪异的铜钱!
那铜钱比寻常铜钱略小,厚实沉重。钱身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面刻着一个极其扭曲、如同痛苦人脸的浮雕,另一面则刻满了细密繁复、令人目眩的蝌蚪状符文!铜钱表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粘腻的黑色污垢,散发着浓烈的、令人作呕的陈旧血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气息!
就在我的目光接触到这枚诡异铜钱的瞬间——
“嗡——!”
一股极其阴冷、极其邪恶、充满了无尽怨毒与贪婪的意念,如同无形的黑色毒液,猛地从那铜钱上爆发出来!瞬间充斥了整个土坑!那感觉粘稠、冰冷、滑腻,带着强烈的侵蚀性,仿佛无数只冰冷滑腻的手,顺着视线猛地缠绕上来,死死扼住了我的咽喉!脑海中轰然炸响无数凄厉怨毒的尖啸和充满蛊惑的低语!眼前瞬间被一片粘稠的血色淹没!
“呃啊!”我闷哼一声,如遭重击,整个人猛地向后踉跄几步,手中的阴沉木断闩差点脱手!一股刺骨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四肢!
“芸儿!”丈夫大惊失色,下意识就要上前扶我。
“别过来!”我嘶声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才稳住身形,死死攥紧手中那截冰冷刺骨的断闩!就在那邪异铜钱的意念爆发的同时,手中断闩仿佛被彻底激怒!一股同样冰冷、却带着决绝守护意念的森然力量,如同无形的屏障,猛地从我手中的断闩上扩散开来!硬生生挡住了那汹涌而来的邪恶侵蚀!
两股力量在小小的土坑上方无声地激烈碰撞!一股是阴冷滑腻、贪婪怨毒的邪气,一股是冰冷森严、拒斥守护的意志!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噼啪作响!那腐朽木盒中散发的陈旧药味瞬间被浓烈的血腥邪气所取代!
“快!”我咬着牙,牙龈几乎渗出血来,用尽全身力气对抗着那铜钱传来的恐怖侵蚀感,对着惊呆的丈夫嘶吼,“把……把那铜钱!放回去!盖上!快!”
丈夫也被那土坑里散发出的邪异气息和我的反应吓得不轻,但他反应极快,一咬牙,捡起刚才挖出的湿泥,也顾不上脏,劈头盖脸就朝着那敞开的朽木盒子盖去!湿泥瞬间覆盖了那枚散发着邪异气息的诡异铜钱和那些细小的骨殖碎片!
就在泥土覆盖上铜钱的刹那——
“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如同烧红烙铁淬入冷水的声音响起!
那股汹涌澎湃、充满了怨毒与贪婪的邪恶意念,如同被掐断了源头,骤然间如同潮水般退去!那股粘稠冰冷、令人窒息的侵蚀感瞬间消失!笼罩在土坑上方的无形压力也随之消散!
与此同时——
手中那截一直与邪气激烈对抗、散发着冰冷守护意念的阴沉木断闩,那股如临大敌的森然力量,如同完成了最后的使命,骤然间如同退潮般消散得无影无踪!它依旧冰冷,依旧沉重,依旧带着腐朽的气息和那深峻的符咒刻痕,但那份沉甸甸的、带着决绝守护的无形重量,彻底消散了!它变成了一截真正的、纯粹的、只是有些年头的阴沉木断闩。
紧接着,一种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封固”感,如同一声悠长的、终于落地的叹息,轻柔地拂过我的指尖,缠绕片刻,然后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废墟潮湿的空气中。脑海中那日夜纠缠的诡异门轴“吱嘎”声,也彻底归于沉寂。
结束了。断闩的守护,那枚邪异铜钱的封固,结束了。
我浑身脱力,几乎站立不稳,扶着旁边冰冷的断墙才勉强撑住身体,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后背。丈夫也脸色煞白,心有余悸地看着那个刚刚被重新掩埋的土坑。
“那……那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丈夫的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
我摇摇头,看着手中那截变得平静的断闩,又看了看那个被重新填平的土坑,声音沙哑:“是……一个被锁住的祸害。它(断闩)守着的,就是这个。”那走方郎中,是正是邪?他为何拥有并封存此物?那细小的骨殖又是什么?这些谜团,如同那朽木盒上的符咒,被永远地埋在了潮湿的泥土之下。
丈夫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将土坑填平、拍实,又搬来几块沉重的断墙碎石,死死地压在上面。
“走吧。”他拉起我冰凉的手,声音低沉,“这地方……以后别再来了。”
我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那被碎石压实的土坑和手中冰冷的断闩,任由丈夫拉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了这片被遗忘的、散发着腐朽与邪异气息的废墟。
回到家,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带来一丝迟暮的暖意。我打来清水,仔细地清洗手上和断闩上沾染的污泥。那乌黑的阴沉木在温水中显得更加沉敛,符咒的刻痕深邃依旧,却再无半分森然之气。洗净后,它静静地躺在掌心,冰凉沉重,带着岁月沉淀的木质纹理,仿佛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年的乌金。
我打开那个愈发深邃沉重的陪嫁木匣。匣底,红绣鞋幽寂,旧银镯沉静,古木梳安然,墨玉砚厚重,铜牛铃粗粝,试金石温润。我轻轻地将这截洗净了尘埃也洗去了守护重担的阴沉木断闩,放在了它们旁边。
红、银、褐、墨、铜、褐(石)、黑(木),七色旧物,在木匣的幽暗角落里静静相依。
红的是未圆的婚嫁梦。
银的是难舍的骨肉情。
褐的是未完的梳妆意。
墨的是未尽的翰墨心。
铜的是未竟的归途引。
石的是未成的窑火音。
木的是未启的封魔印。
它们都来自幽暗的河岸、荒冢、废墟、冻土、风雪、窑洞与油坊,都浸透了生死边缘的执念、遗憾、守护与封固,最终又都在这方寸之间,找到了尘埃落定的安宁。
合上木匣的盖子,一声沉闷的轻响,隔绝了所有过往的邪异与守护。
窗外,暮色四合,归鸟投林。村外那条奔涌的河,在夕阳下泛着粼粼的金光,将白日的喧嚣与秘密一并带走。岁月悠长,而匣中深藏的故事,如同那截沉入水底的阴沉木,在时光的冲刷下愈发沉静内敛,只余下丝缎的微凉、银质的清冷、木质的温润、墨玉的厚重、铜质的粗粝、石质的温润与乌木的森凉,在寂静的夜里,无声诉说着那些被河水、冻土、尘埃、风雪、烈焰与符咒温柔覆盖的、关于界限与守护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