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寻英
第105章 寻英
“师父!”少年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但更多的是一种压抑已久的、火山喷发前的不甘和失望。
“我们出来大半年了!三道三府四十八县!
腿都快走断了!
可那些拿着各地官府、世家大印‘举荐’上来的所谓‘天才’……十个里面倒有九个半是废物!
靠着家族的人情、堆砌的丹药勉强把架子撑起来,根基虚浮得还不如我三年前在学宫打熬筋骨时扎实!
有的甚至连气血搬运都滞涩不堪!
师父,您告诉我,我稷下学宫的‘璞玉评鉴’,那本该是遴选天下英才、为国储才的龙门,门槛何时变得如此不堪了?
难道这天下英才,都死绝了吗?!”
少年的声音越说越高,最后几乎带上了质问的尖锐。
他猛地停下脚步,胸膛剧烈起伏,眼神灼灼地盯着老者,仿佛要将这一路积攒的所有困惑、愤怒和理想破碎的痛苦都倾泻出来。
他指着路边一个蜷缩在草席上、气息奄奄的老农:“师父,您看看他们!
再看看那些被举荐上来的膏粱子弟!这公平吗?
学宫的资源,国家的期望,难道就该浪费在那些人身上?
我们寻英使,走烂了鞋底,磨破了嘴皮,从泥巴地里扒拉出几颗真正的种子,可那些暗使呢?他们坐在高堂华屋,收着各方的孝敬,把那些金玉其外的草包堂而皇之地塞进名单!
这……这算什么事!”
老者闻言,浑浊的老眼终于从虚空中收回,缓缓落在少年因激动而涨红的脸上。
没有责备,也没有惊讶,只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深不见底的沧桑与疲惫。
他拿起腰间的酒葫芦,拔开塞子,一股劣质烧刀子的辛辣气味散开。
他仰头“咕咚”灌了一大口,喉结滚动,辛辣的液体仿佛灼烧着食道,让他布满皱纹的脸庞微微抽搐了一下。
他咂了咂嘴,长长吐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浊息,声音如同被砂砾磨过,低沉而缓慢:
“暗使有暗使的职责,寻英有寻英的路数。
这世上的光,从来不止一种。”
他拍了拍自己沾满尘土的衣襟下摆,动作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随意,“寻英,寻英……正因为有那些‘人情举荐’,有那些盘踞在光亮处的‘天才’,才显得我们从犄角旮旯里、从泥巴地里扒拉出来的真正‘野草籽’,更珍贵,更不可或缺。
明白吗?没有对比,何来真金?没有淤泥,何显青莲?”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路边那些麻木的流民和荒芜的田地,最终投向暮色渐沉的天空。
“至于你说的人情,你说这不公……”老者的语气陡然带上了一种近乎冷酷的穿透力,“你以为维系这煌煌大秦九道,亿万生民嗷嗷待哺,靠的是什么?
单凭刀枪剑戟的锋锐?
还是靠那些先天宗师,几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大宗师坐镇,就能高枕无忧?
痴儿!痴儿啊!”
他猛地又灌了一口酒,声音也提高了几分。
“这天下,就是一张巨大无比、无形无质却又无所不在的人情大网!是无数盘根错节的利益藤蔓!
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血脉牵扯!
是上位者的意志层层摊派,下位者的血肉层层供奉!
没有这张网,没有这些藤蔓牵扯,再强的武力,也不过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顷刻间便是大厦倾颓,狼烟四起,饿殍塞途,赤地千里!
你看到的流民、荒田、盗匪、苛政……撕开那层粉饰太平的锦绣,是大秦最真实、最赤裸的底色!
不是书本上歌功颂德的煌煌盛世,也不是茶馆瓦舍里说书人口中快意恩仇的侠义江湖!是血,是泪,是泥泞,是绝望!”
老者的声音带着一种沉痛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少年心上。
少年脸色惨白,嘴唇翕动,想要反驳,却发现自己一路的见闻就是最残酷的论据。
老者看着少年痛苦挣扎的表情,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无可奈何的清醒。
他放缓了语气。
“你问我为何如此?为何视而不见?因为……不得不做!
这几年,北边隋朝厉兵秣马,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朝廷要扩军,要整饬边备,要未雨绸缪!
钱粮从何而来?天上掉下来吗?只能取之于民!养十万大军,便需百万民夫运粮,需千万亩良田供养!
这层层摊派下来,落到最底层的,便是你看到的,敲骨吸髓!”
他从怀里摸索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烟锅,慢条斯理地塞上劣质的烟丝,就着驴车旁挂着的防风小灯点燃,深深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缭绕在他布满皱纹的脸上,让他的神情显得更加晦暗不明。
“你说,朝廷未雨绸缪,扩军备战,是坏事吗?
难道非要等到隋朝铁骑踏破边关,烽火燃遍九州,妇孺遭屠戮,山河尽染血之时,才去仓促应战?
那时候,死的可就不止是现在路边饿死的这些人了!
那是亡国灭种之祸!”
“可你说这层层盘剥,中饱私囊,就是对的吗?”少年终于忍不住。
老者吐出一口浓烟,烟雾在夕阳的金光中扭曲、消散。
他沉默了片刻,眼神疲惫至极,缓缓道:
“对?错?呵呵……这世上的事,尤其是关乎天下兴亡、亿万黎庶生计的大事,哪有那么多非黑即白,泾渭分明?
很多时候,不过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罢了。
扩军备战,是必要的;维持这张人情大网,让政令勉强通行,也是必要的。
明知其恶,却不得不为!这其中的分寸、火候、平衡……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未必都是瞎子聋子傻子,他们或许看得比你我更清楚,但他们要权衡的,是整个天下这盘大棋!
有时候,牺牲局部,换取整体的苟延残喘,甚至是……一线生机,就是唯一的选择。”
老者的话像冰冷的潮水,淹没了少年心中最后一点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和无力。
看着少年眼中的光芒彻底黯淡下去,只剩下沉重的茫然,老者伸出手,枯槁的手掌在少年肩膀上重重按了一下。
“所以啊,少想那些没用的。
愤世嫉俗改变不了任何事。我们是谁?
不过是两个跑腿的寻英使!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我们这一亩三分地上,把该做的事情做好!尽一份力,就发一分光!
能在这泥潭里找到一颗真正的明珠,送入学宫,将来或许能在朝堂之上多一分清明,在边关之上多一分勇力,在黎民疾苦时多一分呐喊……这,就是我们能填的一锄头土!
能发的一分萤火之光!除此之外,夫复何求?”
他的声音在暮色中显得异常苍凉,却又带着一种认命后的平静。
“走吧。”老者不再看少年,挥了挥手中赶驴的细鞭,鞭梢在空中发出轻微的破空声,轻轻落在老驴瘦骨嶙峋的臀上。
“走完这白水城最后一遭,验过那最后一人,咱们也该收拾收拾,回去了。”
驴车再次发出单调的“吱呀”声,缓缓前行。
一老一少,一头瘦骨嶙峋的老驴,在如血的残阳下,于尘土飞扬的官道上拖出两道细长而孤寂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仿佛要融进这片沉重的大地。
老驴颈下那枚磨损得发暗的铜铃,随着步伐发出单调而疲惫的“叮当……叮当……”声,一声声敲在暮色四合的寂静里,渐渐被一侧山峦投下的巨大阴影吞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