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铁樵那番精准的点评结束后，顾云龇牙咧嘴地撑起身，五脏六腑犹自翻腾，筋骨也酸痛难当。

他挣扎着站直，对着赵铁樵深深一躬：“谢师父！”

武馆里属于顾云的东西，也基本没什么。

真正扎眼的，是堂屋里码放齐整的漕帮“赔礼”：五封沉甸甸的雪花纹银，足五百两；三只温润玉瓶，贴着“养阳丹”的朱砂小签；最引人注目的，是单独一只锦盒，丝绒衬底上，一枚鸽卵大小、通体赤红剔透的丹丸静静躺着，正是“赤玉丹”。

王猛那点“酒醉不适”，代价着实不轻。

赵铁樵瞥了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他们识相。”

他转身大步流星往外走，“跟上！”

穿街过巷，喧嚣市声渐远。

拐进一条宽阔洁净的青石长街，一股迥异于市井的沉静雍容气息扑面而来。

这便是白水城权贵所居的青云街。

路面青石平整如砥，缝隙里不见半点尘土污迹。

道旁古槐亭亭如盖，枝叶在午后微风中沙沙低语，筛下细碎的金色光斑。

两侧府邸皆是高门大户，门楣森严，石狮踞守，偶有角门轻启，出来的仆役衣着整洁，步履轻悄，目不斜视。

整条街清幽雅致，连空气都仿佛滤去了尘嚣，只余下树荫的凉意与隐隐飘来的不知名花香。

李显所赠的宅子，果然在青云街最不起眼的一隅。

两扇黑漆院门，比起左右邻居的朱门兽环，显得朴素内敛。

推门而入，迎面是一方方正正的前院，青砖墁地，墙角一丛修竹青翠欲滴，沙沙作响。

正房三间，窗明几净，陈设简洁却用料考究。

穿过正堂后的小小穿堂，眼前豁然开朗。

后园不大，但花木扶疏，疏朗有致。

最合顾云心意的，是东墙根下辟出的一方平整空地，青石铺就，角落摆放着石锁、木人桩等练功家什，显是特意为他这武人备下的。

赵铁樵背着手，慢悠悠踱步，将这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的两进宅子看了个遍，最后停在练武场边，摸着下巴：“嗯，李老狐狸倒也算用了心。

地方虽不大，胜在清静，练功也便宜。”

他目光转向顾云，“小子，往后就自己在这扑腾了。独门独户，没个使唤人也不行，要不要给你寻两个手脚麻利的丫头小子？”

顾云立刻摇头，语气斩钉截铁：“谢赵叔费心。还是自己一人自在。有人跟着，反倒束手束脚，练功也不痛快。”

赵铁樵嘿然一笑，也不勉强：“随你。横竖皮糙肉厚，饿不死冻不着就行。”

回武馆，顾云自行去练武，等到时辰差不多，便仔细梳洗一番，换上了一件簇新的天蓝色细布直裰。

这颜色清爽，衬得他因连日苦练而略显黝黑的肤色透出几分英挺利落。

刚收拾停当，武馆大门外已静静停着一辆乌篷青帷的马车。

车身黑漆沉稳，并无多余纹饰，毫不起眼。

然而一掀开车帘，内里却是另一番天地。

厢壁裹着深青色暗花锦缎，触手温润。

座位铺着厚实的雪白羊绒软垫，中央一张紫檀小几，嵌着莹润的云石台面，上面已备好了温在暖窠里的清茶和几碟精致茶点，幽香暗浮。

车辕前套着两匹毛色油亮的健骡，驭手是个沉默干练的中年汉子，目不斜视。

车轮碾过街道的青石，发出规律而轻微的辚辚声。

顾云将车窗帘子掀起一角。

窗外街景从容流过，高门深院，粉墙黛瓦，偶有衣饰华贵的车马驶过，蹄声清脆，一派富贵雍容气象。

比起画舫上的笙歌酒臭，此地的威势深藏不露，却更显厚重，沉甸甸压在人心头。

马车并未在城主府那威仪赫赫、蹲踞着巨大石狮的朱漆正门前停留，而是轻巧地拐进一条清净的侧巷，在一道不起眼的黑漆角门前稳稳停住。

车门甫开，早已恭候在侧的两位青衣小帽、面容清秀的年轻长随已躬身迎上，动作轻盈利落，声音不高不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赵馆主，顾少侠，请随小的来。”

门内自有天地。

穿过几重月洞门，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

亭台楼阁掩映于奇花异石之间，飞檐斗拱在夕阳余晖下流淌着温润的光泽。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水磨青砖，道旁奇石堆叠，姿态嶙峋。

一池碧水蜿蜒如带，睡莲初绽，锦鲤悠游。

空气中浮动着荷香、草木清气，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丝竹雅乐。

沿途所遇仆妇小厮，皆是屏息垂首，行止无声，规矩森严。

长随引着二人，最终穿过一片摇曳生姿的翠竹林，来到一处临水的精致书房外。

书房轩敞，四面开窗，窗外即是波光粼粼的池塘。

一位身着家常赭色云纹锦袍、面容清癯、目光温润却隐含锐利的老者，正立于宽大的紫檀书案后，悬腕挥毫。

正是白水城主李显。

“铁樵兄来了！”李显闻声抬头，笑容和煦，目光随即落在顾云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顾少侠，昨夜在白水河上，拳镇宵小、扬我白水男儿气概，着实英姿勃发，气宇不凡！好，好！”

他放下笔，取过案上墨迹淋漓的宣纸，亲手递向顾云，“少侠初次登门，老夫别无长物，唯有这手拙字尚能见人。

赠与少侠，聊表心意。望少侠持此锐气，勇猛精进！”

宣纸之上，“少年英侠”四字铁画银钩，笔力雄浑，自有一股昂扬锐气扑面而来。

顾云双手接过，只觉墨香与纸的微凉触感入手，沉声道：“城主厚赐，顾云愧领，必不负此四字！”

“当得，当得！”李显朗声笑着，引二人出书房，“酒席已备下，园中清静，正好说话。”

移步后园深处，一座玲珑假山拔地而起，山顶飞檐小亭翼然。

亭内早已设好席面。白玉圆桌，配着雕花紫檀圆凳。

桌上杯盘碗盏，皆是上好的薄胎细瓷，温润如玉，一色雨过天青，素雅中透着矜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