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肴不见山珍海兽堆砌，却样样精工细作，色香形意俱佳。

几个身着淡雅襦裙、容色清丽的侍女侍立亭外，行动间裙裾微动，悄无声息，只在需要添酒布菜时才轻移莲步入内，动作行云流水，毫无烟火气。

三人落座。

赵铁樵毫不客气，自顾自先满饮了一杯醇香扑鼻的佳酿，这才抹了把嘴，指着顾云对李显笑道：“李老兄，这小子能有今日这点微末本事，在画舫上没丢人现眼，说到底，还不是托了你那‘适逢其会’的福？

没你老兄推那一把，他哪有机会显出原形？

还不快敬李城主一杯！”

顾云依言起身，双手捧起面前天青色的小酒盅，盏中琥珀色的酒液微漾：“城主提携之恩，顾云铭记。敬城主一杯！”说罢，仰头饮尽。

李显含笑举杯，浅啜一口，摆手道：“铁樵兄此言差矣。

若非你慧眼识珠，于微末中发掘此等良才美玉，悉心雕琢，纵有良机在前，亦是枉然。

老夫不过顺水推舟，何功之有？”

他放下杯，目光温和地转向顾云，“顾少侠天资卓绝，心性沉稳，实乃我白水城难得之才。前程，当不止于此城方寸之地啊。”

话题渐深。

酒过数巡，亭外暮色四合，园中次第亮起精巧的羊角琉璃风灯，映得池水波光潋滟，更添亭内几分暖融雅致。

侍立在侧的青衣小鬟，屏息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只待主上稍有示意，便上前添酒布菜。

赵铁樵放下牙箸，指节在光滑的紫檀桌面上轻轻叩了叩，看向李显，语气随意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郑重：“老兄，闲话叙过，说点正事。这小子。”

他下巴朝顾云一扬，“根骨心性都算过得去，窝在我这白水城的浅滩里扑腾，终究是耽误了。

九山馆，才是他该去的地方。”

李显捻须微笑，并不接话，只静待下文。

旁边捧着热巾帕的侍女，则默默上前，送上巾帕，李显擦着双手。

“你也知道，”赵铁樵继续道，声音低沉了几分，“我的名额，早年就用尽了。”

他目光瞥过李显，带着一丝心照不宣的笑意，“你家的老三李承宗，如今在九山馆里也算混出了点名堂，炼精一品，没给你老李家丢脸。可我手头，是真没了路引。”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炯炯：“若我没记错，你老兄手里，应当还攥着一个九山馆的举荐名额吧？

这些年一直悬着未用。如何？

今日看在我这张老脸，和这小子昨夜挣回的那点薄面上，能否割爱？”

亭内一时静默。远处荷塘传来几声蛙鸣，更显清幽。

侍立在亭外回廊下的侍女们垂眸敛息，如同几尊精心雕琢的玉人，连裙裾都纹丝不动。

李显脸上的笑容未变，眼神却深邃了几分。他缓缓端起面前的玛瑙杯，并未饮，只是指腹摩挲着温润的杯壁，沉吟片刻，才抬眼看向顾云，目光温和。

“九山馆，乃我朝培育武道英才之重地，非根骨上佳、心志坚毅者不可入。

名额有限，老夫这个，本是预备族中或有新苗可堪造就……”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变得斩钉截铁，“然！顾少侠之才，老夫亲眼所见，绝非池中之物！留在白水，实乃明珠蒙尘！

此名额，赠予少侠，正当其用！老夫今日便做主，许了！”

“痛快！”赵铁樵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杯盘轻响，哈哈大笑，“就知道你老兄眼光毒辣，分得清真金白银！顾云，还不谢过李城主再造之恩！”

这突如其来的声响，让近前侍奉的一个小鬟肩膀微不可察地一颤，随即又恢复了泥塑木雕般的姿态。

“城主大恩，顾云没齿难忘！定不负期望！”顾云起身，深深一揖。

“不必如此多礼。”李显抬手虚扶，笑容可掬，“能为我白水城，乃至为朝廷输送英才，亦是老夫份内之事。”

他话锋却极其自然地一转，仿佛只是随口闲谈，一旁执壶的侍女立刻会意，轻巧地为他二人续上温好的佳酿，动作行云流水，不溅分毫。

“说起这城中英才，铁樵兄，近来长青帮的罗老四，似乎对其长孙罗振颇为上心。

据说已打通了云州‘赤蛟门’的路子，打算送过去打磨。

漕帮那边，王猛被你这位高徒教训了一顿，姓雷的，怕是更要加紧栽培他那侄儿雷腾了，

听说在帮内要加大投入，请名师，购丹药……”

赵铁樵夹了一筷子清蒸鲈鱼，慢条斯理地剔着刺，接口道：“罗振？

根骨尚可，就是心性浮躁，被罗老四宠坏了，难成大器。

赤蛟门路子野，进去怕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几根。

雷腾嘛……哼，空有几分力气罢了。倒是长青帮副帮主陈远山的那个外甥，叫什么……周平的？

听说悟性不错，已得了几分真髓，或许值得留意一二。”

他吐出一根细刺，自有侍女捧着细瓷小碟上前，无声接过。

他抬眼看向李显，“老兄，明年开春，河道漕运、码头货栈、还有城西那片新辟的坊市地皮……各家份额，怕是又有一番龙争虎斗了。

罗老四想借孙子上位的心思昭然若揭，王猛吃了亏，漕帮内部那几个老东西，未必会再让他一枝独秀。

陈远山和周平，或许是个不错的平衡点？”

李显轻轻颔首，笑容高深莫测，端起酒杯：“铁樵兄洞若观火。

这杯中之酒，如同这城中格局，看似澄澈，底下自有暗流涌动。如何调和，使其不浊不沸，端看掌舵人的手段了。

来，饮胜！”

两只酒杯轻轻一碰，发出清脆的微响。亭角的侍女适时点燃了案上一盏精巧的鎏金香炉，一缕沉水幽香袅袅升起，融于酒气与荷风之中。

亭外，晚风拂过荷塘，带起一片沙沙的叶浪。

琉璃灯光映着亭中三人，也将那些侍立如画的仆婢身影投在精致的窗棂上，一同投在这座白水城权力漩涡的最中心。

顾云安静地坐着，耳中听着这些关乎一城命脉、帮派兴衰的机锋，但对此根本没有一点兴趣，反倒是目光掠过那些，低眉顺眼、仿佛不存在的侍女小鬟。

双眼之中闪烁出若有所思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