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千里江陵一日还，轻舟已过万重山。

联合舰队转向，风帆拉满，顺流而下，这速度简直跟飞一样，来时逆流而上的郁闷一扫而空。

长江下游流速每秒一米，给船只的速度加成就是每天一百七十多里，加上风帆战舰本身日行三百多里的速度，从九江到金陵，八百里的水路，仅仅花了不到两天。

刘子敬放松了不少，今天是农历五月十四，自己应该是赶在了清军以前到达金陵。

啥？用军舰阻止满清渡江？这是办不到的好吗。

西至九江，东至江阴，绵延千里的长江下游处处是渡口。所以说，守江必守淮，只有长江做天堑的话根本阻止不了对手渡江。

满清又不跟你打水战，你的战舰有限，人家有侦察兵的好吗。四处征集舢板、民船很容易，你一个没注意，几个时辰功夫，嗖人家就过去了。

这就是扬州一失，金陵已经成为满清案板上的肉的原因。

洪门号于石头津靠岸，竟然没有任何人前来盘问，收税、站岗的都跑了。

金陵城里乱糟糟的，不时有难民乘小舟出逃，街上时而出现火光和烟雾，地痞流氓在趁机打砸抢。

末日将至，风声鹤唳，留都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的信心。

刘子敬叫来了李护院，“这城内不靖，你带卫兵分两路去寻陈子龙和张国维，这俩当初在脂砚斋跟我说过，他们出仕了弘光朝，要对得起俸禄，不能跟我走。”

“现在弘光朝眼看要没了，我不能食言把他们留在这边，这两位可是真正文武双全的大才啊。”

刘子敬的二百亲卫都是红娘子一手选拔出来的，不过红娘子是他的贴身侍卫头，平时要和二十个女兵轮流值守，没空管理全部的亲兵。

管理剩下的男兵的工作，就落在了李护院的身上，毕竟他算刘子敬最可靠的亲信了。

李护院应命而去，两个百人队，分头去找陈子龙和张国维。

刘子敬带了红娘子、董小宛，二十亲卫，外加红娘子新收的倭国徒弟鹤，亲自去请钱谦益。

有红娘子带头的二十女兵，人人双家伙，加上红娘子和鹤两个高手，刘子敬的护卫能力可以在现在失去了官府力量的金陵横着走，没有任何流氓地痞团伙敢招惹。

虽然刘子敬和钱谦益在脂砚斋不欢而散，但那是政见不同。

冒辟疆和钱谦益此前私交铁得不得了，远超复社四公子之间的关系。就是看在董小宛的面子上，刘子敬也得专门跑一趟。

一路上城内居民都是关门闭户，街上时而出没的地痞劫匪，见到二十三人构成的马队，都仓皇四奔。

前面忽然出现一群锦衣卫，刘子敬大为钦服。嗯，城里毕竟还有愿意维持治安的公务人员嘛，弘光朝还行啊——

额，锦衣卫们眼看着劫匪四处打劫，视而不见，只是严密护住护卫的一乘乘小轿。

轿帘偶尔打开，里面是上好了妆的徽班戏子。

双方擦肩而过的时候，刘子敬好奇，“这位军爷，你们这是干什么去？”

“好叫公子得知，圣上招梨园入宫，今晚还要唱一场戏。”

刘子敬：……

好吧，弘光帝果然没有辜负历史评价，一如既往地好色、昏庸、无道。

钱谦益是礼部尚书，门口腆胸迭肚站着一排雄壮的家丁，一个个横眉立眼，似乎谁欠他们一百吊钱。

不过见到刘子敬和董小宛，凶恶的家丁立刻弯腰施礼，热情地就给让进去了，都没有禀报——冒钱两家实在太熟了。

再熟刘子敬也不好意思带护卫进府，二十名女兵在门外牵马跟家丁们一起站岗，只有董小宛和红娘子跟了进去。

鹤一闪身就不见了踪影，不知道以什么忍者的秘术在暗影中潜行跟随。

结果，客厅、书房居然都没人，总不好去卧房堵人家吧，这大下午的钱谦益好像也不会睡觉。

刘子敬顺脚来到后花园，前脚迈进月亮门，还没过影壁，就听到柳如是拔高了的声音。

听声调夫妻俩似乎在吵架，这就不好进去了，很尴尬的，刘子敬悄悄停下了脚步。

“夫君，如今鞑子马上就来了，国将亡矣。你受圣恩辅政，当殉国，我愿意陪夫君一起投水，”

钱谦益沉默，只听柳如是声音变得急迫，“难道，你打着剃发降清的主意？这还是我仰慕的文坛领袖，儒家弟子么？”

“哗啦”一声，传来钱谦益心虚的声音，“水太冷，不能下——”

“夫君你为士子领袖，当做表率，是宜取义全大节，以副盛名。”

钱谦益唯唯不置可否，柳如是一声轻叹，“你——你——太让我失望了。”

刘子敬听到扑通一声，随即是钱谦益的大叫，“快来人啊，夫人落水了！”

刘子敬和董小宛急急进门，一道黑影一道红影比他们快得多。黑影从墙头飞进，红影从月亮门闪进，随即听到扑通扑通两声入水的声音。

刘子敬和董小宛绕过影壁墙的时候，柳如是已经被迅速救了上来，红娘子和鹤一边一个搀扶，三人都是浑身湿透。

嗯，湿身现体形。红娘子明显波涛汹涌，想当初她走江湖卖艺，踩在绳上表演杂技和柔术的时候，一定相当卖座。

鹤和柳如是这方面就不行了。鹤是山潜里从孤儿里千挑万选出来的轻身功夫良才美质，这就意味着，不能有多余的“累赘”影响身法。

至于柳如是——这个年代的审美是盈盈一握恰恰好，秦淮八艳都是万花丛中杀出来的花魁，符合经典审美这方面都差不多。

柳如是在秦淮八艳里，文学艺术才华排第一，因此穿的男装儒服，就更掩盖了身材。

额，刘子敬轻轻给了自己一耳光，自己在研究什么？

倒是钱谦益松了口气，“辟疆老弟来得太是时候了，我不会水啊，要是没有你的侍卫相救，如是就太危险了。”

外面几个仆人听到钱谦益的呼喊，飞速跑来。嗯，刘子敬不来估计柳如是也能被救，只是会多呛几口水。

董小宛匆匆上前安慰，“柳姐姐你性情太刚烈了，怎么能轻易言死？”

柳如是见到了最好的闺蜜，忽然失声痛哭，“你要是所托非人，自己的丈夫要当汉奸，你不会跳水自尽么？”

董小宛沉思半晌，不得要领，忽然一挺胸脯，“我夫君绝对不会当汉奸的。”

董小宛陪着黯然神伤的柳如是去换衣服了，红娘子侍立于刘子敬背后，鹤迅速就又不见了踪影。

钱谦益叹息，“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是太过执拗，不知变通，真是太让人烦恼了。”

刘子敬陪着钱谦益在荷花池边散步，“受之兄，你若为情势所迫，身家性命交关，不得已降清，我不拦着你。”

“如今我已经保着长平公主在占城立国，象林县重归华夏，不如随我去金兰湾如何？”

钱谦益沉思良久，“偏安占城，那是打不回来了。满清一统江山后，肯定要南征，除去隐患，长平公主偏安不了多久的。”

“我欲带领士子们，教化满清蛮夷，使之遵从儒家教诲。若是顺治能听从，如明朝一样重用读书人，不过是换了个皇室而已，华夏天下不会亡。”

钱谦益执意要曲线救国，有了长平国这个选项依旧没有改主意。看来他降清不只是怕死，恐怕舍不得万贯家财，万顷良田也是原因，跟自己去象林县，家产就都化为乌有了。

“受之兄，满清马上得天下，不会听你教诲的。”

钱谦益不服，“不试试怎么知道？辟疆老弟你放心，我即使降清，也不会出卖朋友，还会暗中支持你复国。”

“若是满清是顽石不开窍，不可教诲，吾必归隐山林，不会为虎作伥的。”

人家自己规划好了，尝试把满清也搞得“众正盈朝”，如果失败，就归隐，不真的当汉奸。

嗯，这其实也是一条救国道路的尝试，只是刘子敬知道不可行而已。

刘子敬对明朝没有执念，若是爱新觉罗氏只是推翻了腐朽的明王朝，跟慕容氏一样成为汉人的皇帝，就是朱姓改成了爱新觉罗，刘子敬并无意见。

甚至满清的杀戮，他都可以闭眼不管——公平说，“天街踏尽公卿骨”杀的人一样不少，哪次王朝更替都是血淋淋的，不可能温情脉脉。

可惜刘子敬有一双能穿透历史迷雾的眼睛，知道即使满清的皇帝想当汉人的皇帝，也没有摆平在得国过程中出力的贵族们的能力。

铁杆庄稼会有的，小族临大国，为了防止老百姓造反，愚民会有的。

自己会拉丁语和数学，从传教士口中尽知西方正在奋起直追、超越东方大国。

明知道学太阳王建立大学、科学院可以强国、避免被西方超越，为了稳固统治愚民，揣着明白装糊涂，闭关锁国，耽误华夏二百多年发展……

——这样的圣君也会有的。

一时的杀戮，刘子敬可以表示我无能为力，独善其身，乘搓浮于海。甚至从未来的角度可以说，大家都是华夏自家人，属于正常王朝更替……

但耽误华夏二百年发展，给华夏带来百年屈辱。从领跑世界堕落到任人欺凌，这事不能忍。刘子敬无法独善其身，当他的翩翩公子。

钱谦益的选择，刘子敬表示可以理解，人自私自利是天性。

他作为文坛领袖投敌，会影响一大批读书人，这让他入了《佞臣传》，但他的目的是领着这些读书人去改造满清。

而且历史上改造计划失败，钱老兄真的开始暗通南明，策反降清武将，给南明传递情报，暗中支持郑成功北伐，成为反清势力的卧底，还因此入狱，差点掉了脑袋。

所以钱谦益不是彻底的汉奸卖国贼，只是一个怕死，有点自私，怀揣着改造满清的不切实际幻想的复杂的人。

刘子敬一声长叹，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

双方至交一场，自己想拯救他的名声，带他去象林县，奈何人家不去啊。

“受之兄既然主意已定，我就不劝了。待将来你看清了满清的真面目，金兰湾随时欢迎你。”

刘子敬告辞，带队回到了洪门号上。

天色渐黑，李护院居然还没回来，这是陈子龙和张国维出啥事了么？

两个百人火枪队去请人，没听见哪里有枪声，应该不是有危险。或者两人搬家了，住得比较远？

刘子敬决定等一等，实在不行再派人出去寻李护院。

忽听街上蹄声得得，一匹健驴飞奔而来，驴上一个年轻儒生，身背宝剑，来至码头下驴，登上了洪门号。

“小宛，小宛——”

额，这个儒生竟然是男装的柳如是。

“你们走后我们又吵了一架。钱谦益居然在可以去长平国的情况下，依旧要投鞑。我当初真是瞎了眼，已决意跟他恩断义绝。”

柳如是抛弃老钱了？历史上没有，因为她无处可去。现在有了选择，就来找闺蜜庇护，也好也好。

毕竟老钱年纪不小了，老钱一去世，柳如是被钱氏家族欺负，上吊了。现在离开钱家，至少能避免悲剧发生。

这不是啥大事，济州岛不差一个人吃饭。柳如是才华横溢，还可以代替苏孺人给官兵们上文化课，自己养自己……

“小宛，我决意来投你和冒公子。要学红拂夜奔，跟你一起侍奉冒公子，你同意么？”

柳如是来就来呗，欢迎——

啥，效红拂夜奔？主动要当自己小妾，这么奔放的么？

刘子敬完全没有想到这个转折，踏踏实实吃了一惊。一下子没站稳，往后就倒，从洪门号甲板上摔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