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大明造洪武遗诏

关灯 护眼    字体:

第13章 残灰铸图

最新网址:m.biquw.cc

“啪嗒。”

一滴浓稠、冰冷的墨汁,

从僵硬的笔尖坠落,

砸在摊开的《格物院物料支用总账》扉页上。

墨点迅速晕开,

如同伤口溃烂的脓血,

将“洪武十三年冬”几个工整的馆阁体小字,

彻底吞噬。

陈墨枯坐在行辕那张瘸腿木案后。

案上,

那本如同索命符般的厚册子摊开着,

密密麻麻的墨迹和涂改,

在摇曳的油灯光下如同扭曲的鬼画符。

三千七百两沙金的巨大亏空,

像一个咧开巨口的黑洞,

吞噬着案头堆积如山的修缮清单、

请调文书。

“百年巨木…熟铁三万斤…桐油八千斤…”

每一个数字都重若千钧。

户部老吏哭丧的脸、

工部推诿的太极、

都察院周阎王那铁青的、

不近人情的面孔…

在眼前交织晃动。

金山?

他们只看到这触目惊心的无底洞!

指尖残留着账册粗糙封皮的触感。

那是方才在行辕门口,

他亲手将这本催命符,

交到都察院御史周廷璋手中时的冰冷。

周阎王接过账册时,

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扫过扉页上未干的墨渍,

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查的、

冰冷的弧度。

没有一句质问,

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

“陈掌院,”

周廷璋的声音平淡无波,

“账册…本官带回去…细核。”

“格物院一应物料支用,

即日起…暂停。”

“待…亏空查明。”

“待…陛下圣裁。”

“暂停”。

这两个字,

如同两把冰冷的铁锁,

瞬间铐死了整个龙江船厂!

物料断绝!

匠役遣散!

连那台在“洪武”号胸腔深处顽强脉动的金刚铁心,

也被勒令熄火待查!

整个船厂,

如同一具被抽干了血液的庞大尸体,

在冬日的寒风中迅速冷却、

僵死。

坞棚里,

只剩下寒风穿过破损船壳的呜咽,

和匠人们被驱散时压抑的、

充满恐惧的窃窃私语。

巨大的疲惫和冰冷的绝望,

如同浑浊的江水,

再次淹没上来。

陈墨闭上干涩刺痛的眼睛,

身体向后重重靠在冰冷的椅背上,

椅背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呻吟。

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官袍袖口粗糙的缝线,

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徐寿涕泪横流抓握时的力道和…

绝望的温度。

天工造化?

在冰冷的账簿和森严的律法面前,

一文不值。

“吱呀——”

行辕那扇摇摇欲坠的破木门,

再次被推开。

这一次,

没有粗暴的撞击,

只有一种带着宫廷特有韵律的、

近乎无声的滑入。

刺骨的江风瞬间涌入,

卷起案头散乱的纸页,

油灯的火苗疯狂摇曳,

几乎熄灭。

一个穿着深青色宦官常服、

面白无须的中年太监,

如同影子般滑了进来。

他脸上带着宫里人修炼到极致的恭谨与木然,

眼神却如同深潭,

不起波澜。

正是几日前来传皇帝口谕的那位。

他身后,

没有锦衣卫的森然阵列,

只有一片被门外火把拉长的、

沉默的黑暗。

太监的目光在昏暗的行辕内扫过,

掠过案头堆积如山的文书,

掠过摊开的账册上那团刺目的墨污,

最终落在陈墨那张被油灯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

布满疲惫与污垢的脸上。

没有寒暄,

没有表情。

他缓缓抬起双手,

极其郑重地、

如同捧着一道雷霆般,

托起一个用明黄锦缎严密包裹的狭长物件。

“陈掌院。”

太监的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穿透性的尖细,

清晰地钻进陈墨麻木的耳中。

“陛下…赐图。”

赐图?

陈墨僵硬的身体几不可查地一震。

他猛地睁开眼,

布满血丝的眼眸死死盯住太监手中那个明黄的包裹。

心脏在死寂中狂跳起来,

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

太监动作一丝不苟,

如同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他极其缓慢、

极其小心地解开锦缎的系带。

一层…

又一层…

明黄的绸缎如同褪去的蛇蜕,

无声滑落。

最终露出的,

并非预想中金碧辉煌的圣旨卷轴。

而是一卷…

质地粗糙、

边缘甚至有些毛边、

带着明显折叠痕迹的…

泛黄旧纸!

太监将那卷旧纸,

极其郑重地、

双手捧到陈墨面前的木案上。

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醒了纸中沉睡的恶魔。

陈墨的瞳孔骤然收缩!

呼吸瞬间停滞!

那纸…

那粗糙的质地…

那上面用炭条勾勒的、

扭曲而怪异的几大洲轮廓…

那简体字标注的“金山”标记…

那简陋的蒸汽机草图…

还有那行最刺眼的简体字预言——

“洪武十三年,十月丙午朔,申时三刻七分,日有食之”!

正是他当年在奉天殿偏殿,

用一支笔、

半条命,

在朱元璋冰冷的目光和“剐了他”的咆哮下,

鬼画符般涂抹出来的…

那张“天授遗诏”!

那张将他从诏狱拖入格物院,

将他推上五品掌院之位,

也将他死死绑在“洪武号”这艘“铁棺材”上的…

原初诅咒!

它被朱元璋用最郑重的明黄锦缎层层包裹,

如同供奉神谕。

此刻,

却如同一块烧红的烙铁,

被狠狠拍在了陈墨的面前!

“陛下口谕。”

太监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却在陈墨耳边炸响惊雷。

“此图…

乃洪武爷所授天机。”

“金山航线…

尽在其中。”

太监微微抬了抬眼皮,

那深潭般的目光第一次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锐意,

如同针尖,

狠狠刺在陈墨脸上。

“陛下言:

‘陈卿…

莫要忘了根本。’”

“‘洪武’巨舰…

当循此图…

直指金山!”

“‘犁开万里波涛’之期…

陛下…

等着。”

莫要忘了根本!

这五个字,

如同五根烧红的钢钉,

狠狠楔入陈墨的脑海!

朱元璋在用这张图提醒他!

提醒他“天授”的光环从何而来!

提醒他所有的权力、

所有的资源、

甚至他这条命,

都系于这张纸上描绘的“金山航线”!

更是在用这张图警告他!

账簿的亏空,

格物院的暂停,

都察院的刀…

在“金山”面前,

都是可以暂时搁置的细枝末节!

但若他交不出金山…

这一切“细枝末节”,

都将化作将他凌迟的利刃!

这张被供奉的“遗诏”,

瞬间变成了勒紧他脖颈、

催促他走向深渊的…

最后通牒!

太监说完,

不再看陈墨瞬间惨白的脸和剧烈收缩的瞳孔。

如同完成了任务的影子,

无声地后退一步,

转身,

滑出了行辕。

只留下那卷摊开的、

泛黄的“遗诏”,

在摇曳的油灯下,

散发着诡异而冰冷的光泽。

如同深渊睁开的一只眼睛。

死寂。

行辕内只剩下油灯灯芯燃烧发出的轻微“噼啪”声。

陈墨僵坐在案后,

如同被抽走了魂魄。

目光死死钉在那张熟悉的、

却又无比陌生的“遗诏”上。

那些简体字扭曲的笔画,

此刻仿佛活了过来,

化作一条条冰冷的锁链,

缠绕上他的四肢百骸。

“金山航线…尽在其中…”

朱元璋的冷酷与算计,

让他遍体生寒。

“哐当——!”

一声巨响猛然炸裂死寂!

行辕的破木门被一股狂暴的力量狠狠踹开!

门板撞在土墙上,

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凛冽的江风裹挟着刺骨的寒意和坞棚的灰尘,

如同怒涛般倒灌而入!

案头的油灯火苗疯狂挣扎了几下,

“噗”地一声…

彻底熄灭!

黑暗中,

徐寿如同受伤的野兽般冲了进来!

他不再是那个被账簿吓瘫的老匠头,

此刻他浑身散发着一种混杂着暴怒、

恐惧和不顾一切的疯狂气息!

官袍被撕扯得破烂,

脸上、

手上布满了新鲜的擦伤和乌青,

一只眼睛肿得只剩下一条缝,

血丝密布!

他手里死死攥着一个油纸包,

纸包边缘被捏得变形,

渗出暗红色的、

粘稠的液体!

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黑暗的行辕里弥漫开来!

“掌院!掌院!”

徐寿的声音嘶哑扭曲,

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愤怒,

在黑暗中跌跌撞撞扑到陈墨案前!

“黄…黄龙头!

黄龙头他…他…”

他剧烈地喘息着,

语无伦次,

布满血丝的那只独眼死死瞪着陈墨的方向,

在黑暗中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那帮…那帮天杀的工部胥吏!

狗仗人势!

趁着封库查账…

把…把咱们囤在七号仓…

那批…那批刚到的上等硫磺和精炼鱼胶…

全…全他娘的强搬走了!”

他猛地将手中那个渗血的油纸包重重拍在陈墨面前的案上!

“啪!”

粘稠的暗红液体溅在摊开的“遗诏”图纸上,

也溅在陈墨僵硬的指尖!

温热!

粘腻!

带着浓烈的铁锈味!

“黄师傅…黄师傅带着人去拦…

被…被他们推搡…

从料堆上…

摔下来了!”

徐寿的声音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滔天的恨意!

“头…头磕在石棱上…

血…

血止不住啊!”

他指着那渗血的油纸包,

浑身剧烈地颤抖。

“这…这是他倒下前…

死死攥在手里的…

改良…改良铁木胶的…

最后…最后一份…

配比…配比单子!”

“他…他吐着血…

说…

说‘硫磺…

硫磺不够了…

胶…胶的韧性…

还…还差火候…

木头…木头…

怕…怕撑不住…咸水…’”

徐寿的声音哽咽住,

巨大的悲愤让他几乎无法言语,

只剩下粗重如风箱的喘息。

黑暗的行辕里,

死寂得可怕。

只有徐寿粗重的喘息声,

和那油纸包里渗出的血滴,

“啪嗒…啪嗒…”

滴落在冰冷地面上的微弱声响。

浓烈的血腥味,

混合着油墨、

灰尘和绝望的气息,

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

陈墨依旧僵坐在黑暗中。

指尖传来那血液的温热与粘腻,

如同烙铁般灼烫。

眼前,

是黑暗中微微泛着轮廓的、

染血的“遗诏”图纸——

那通往“金山”的虚幻航线。

鼻端,

是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

来自一个为改良“铁木胶”、

为维系这艘船不散架而倒下呕血的老匠人。

耳中,

是徐寿那混杂着血泪的控诉——

工部胥吏的趁火打劫,

彻底断绝了维系“洪武号”远航的最后一丝材料希望!

账簿如刀。

皇命如锁。

同僚如狼。

匠人泣血。

所有的路,

似乎都被堵死了。

所有的光,

都被掐灭了。

黑暗中,

陈墨缓缓地、

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只沾着黄龙头温热鲜血的手。

指尖颤抖着,

摸索着,

触碰到案上那个渗血的油纸包。

粗糙的油纸,

被粘稠的血浸透,

变得柔软而沉重。

他猛地攥紧了那个油纸包!

粘稠温热的血从指缝间溢出!

一股混杂着巨大悲怆、

滔天愤怒、

以及被逼至绝境后破釜沉舟的…

疯狂火焰!

如同压抑了万年的火山熔岩,

轰然冲破了他冰封的躯壳!

在他干涸的眼眶深处,

在那被黑暗笼罩的瞳孔最底层…

无声地、

却无比狂暴地…

燃烧起来!

金山航线?

洪武遗诏?

都察院的刀?

去他妈的!

他攥着那染血的配方,

如同攥着最后一块燃烧的残骸。

挺直了被无数重压几乎碾碎的脊梁!

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血腥中,

嘶哑的声音如同地狱刮出的寒风,

一字一句,

砸在死寂的行辕里:

“徐寿。”

“点灯。”

“拿纸。”

“磨墨。”

“这‘铁木胶’…”

他举起手中那团浸透鲜血的油纸包,

指缝间滴落的血珠在案上摊开的“遗诏”图纸上,

砸开一朵朵刺目的暗红之花。

“…老子…

亲自改!”

最新网址:m.biquw.cc
本章换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