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39章
##余杭血案:一剂毒药掀翻的江南官场
建文六年的春天,江南草长莺飞,却掩不住余杭县衙前那滩早已渗入青石板的暗红血迹,以及笼罩在刘家小院上空挥之不去的阴云。一桩看似寻常的命案,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终将演变成席卷整个江南官场的滔天巨浪。
一、血溅柴房:仓促的判决
余杭城东,贩丝小商人刘凯暴毙于自家柴房。其妻铁潇潇,布衣荆钗,形容憔悴,哭诉丈夫连日腹痛,昨夜服了药便气绝身亡。仵作草草验尸,报了个“中毒身亡”。捕快随即在铁潇潇的妆匣底层,搜出一包未用完的砒霜!更令人哗然的是,铁潇潇的邻居、常在刘家走动帮忙的年轻书生陈国鑫,被指与铁潇潇“早有私情”。铁潇潇在严刑拷打之下(据后来翻供称是屈打成招),画押承认因奸情败露,与陈国鑫合谋,由陈国鑫购得砒霜,自己伺机下药,毒杀亲夫。
人证(几个指认陈、铁二人“眉来眼去”的模糊邻里口供)、物证(砒霜)、口供(铁潇潇的认罪状)俱全。余杭知县周文焕,一个靠着钻营和孝敬爬上来的庸官,正愁无甚政绩,见此“铁案”,喜不自胜。为求速结,更因背后隐约有府城上官“早日了结,勿生枝节”的暗示,他快刀斩乱麻,仅用月余,便以“奸夫淫妇,谋害亲夫,罪大恶极”之名,判了陈国鑫、铁潇潇斩立决!案卷火速上报杭州府、浙江按察使司复核。
杭州知府冯奎,浙江按察使张德裕,皆是浸淫江南官场多年的老吏。他们并非看不出此案疑点重重:陈国鑫矢口否认奸情与买药,称那砒霜是铁潇潇托他买来药老鼠的;下毒过程语焉不详;邻里口供多属捕风捉影。然而,一则“证据链”看似完整,二则此案已轰动地方,若发回重审,不仅麻烦,更可能牵扯出地方官吏草菅人命的烂账。三则…更深层的原因,余杭是丝织重镇,周文焕背后牵扯着当地几大丝商豪族,其中利益盘根错节。于是,冯奎朱笔一挥“情真罪当”,张德裕复核“维持原判”,案卷盖上鲜红的大印,直送刑部秋后处决!
二、寒门弱女的鸣冤路
消息传回余杭陈家,如同晴天霹雳。陈国鑫的姐姐陈菊,一个嫁在邻县、以浣衣缝补为生的普通妇人,闻讯几乎昏厥。她深知弟弟品性,绝不可能做出这等禽兽之事!她变卖了微薄的家产,带着老父留下的最后一点积蓄,抱着“滚钉板告御状”的决绝之心,踏上了漫漫鸣冤路。
然而,这条路比她想象的更加黑暗和绝望。
杭州府衙门前鸣冤鼓:鼓槌刚响三声,便被如狼似虎的衙役拖走,斥为“刁民滋扰,咆哮公堂”,丢进大牢关了三天,出来时仅有的盘缠被搜刮一空。
浙江按察使司递状纸:状纸如石沉大海。陈菊在司衙外苦等数日,被巡街兵丁以“妨碍公务、形迹可疑”为由驱赶殴打。
拦巡抚轿喊冤:好不容易等到浙江巡抚王贤出巡,陈菊扑到轿前高呼“青天大老爷,我弟冤枉!”轿帘纹丝不动,只传出冰冷一句:“既有司衙门已审结,何来冤枉?刁妇阻挠官驾,押下去!”又是一顿板子,丢在城外乱坟岗。
陈菊衣衫褴褛,浑身伤痛,饥寒交迫地躺在冰冷的土地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绝望。官官相护,铁板一块!弟弟和那无辜的铁娘子,难道真要含冤而死?就在她万念俱灰之际,一个曾在刘家做过短工、因同情陈家而暗中关注的老汉,偷偷塞给她一张揉皱的纸条,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字:“金陵…刑部…都察院…或有一线生机…走水路…”
三、金銮殿上的震怒与湘王的烈火
陈菊靠着一路乞讨、帮工,历尽艰辛,终于在秋天抵达了金陵。她蓬头垢面,状如乞丐,根本无法靠近威严的刑部或都察院大门。绝望中,她想到了那首传遍金陵的童谣,想到了民间对皇帝“被奸臣蒙蔽”的议论。一个大胆而绝望的念头升起——告御状!
她不知从何处弄来半尺残破的白布,咬破手指,用鲜血写下“余杭冤狱,弟陈国鑫、铁潇潇含冤待斩,江南官吏勾结,天日昭昭!”几个歪歪扭扭、却触目惊心的血字!趁一次皇帝车驾出城祭陵的机会,她如同扑火的飞蛾,猛地冲破禁卫的阻拦,扑倒在御道中央,将血书高高举过头顶,嘶声力竭地哭喊:“陛下!民女陈菊,代弟陈国鑫,代铁潇潇,鸣冤!江南官吏,草菅人命,官官相护,求陛下做主啊——!”
场面瞬间大乱!禁卫如临大敌,刀枪出鞘,就要将这“惊驾”的疯妇当场格杀!千钧一发之际,车驾内传出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住手!将那妇人…连人带血书,给朕带过来!”
武英殿内,郭颐(朱允炆)看着那份血迹斑斑、字字泣血的“状纸”,听着陈菊语无伦次却充满血泪的控诉(她讲述了弟弟的冤屈,铁潇潇受刑的惨状,以及自己在杭州、按察使司、巡抚衙门前遭受的非人阻拦和殴打),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刚刚以铁血手段镇压了江南钱庄风波,正欲借机进一步收拢权柄,却没想到江南吏治竟腐败黑暗至此!一桩小小的命案,竟能层层包庇,将两个可能无辜的人送上断头台?这简直是在他眼皮底下,对他皇权的公然挑衅!
“江南…好一个江南!”郭颐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让殿内侍立的纪纲都感到一阵寒意。“钱谦、沈文度刚伏诛,这又冒出个‘余杭冤案’!看来,朕的刀,还是不够快!不够狠!”
“陛下息怒!”齐泰连忙出列,“此案疑点重重,显有冤情!臣请旨,着刑部…”
“刑部?”郭颐冷笑一声,打断了齐泰,“钱谦案牵扯了多少刑部官员?这案子从余杭到杭州府、到按察使司,一路绿灯,刑部复核时难道就干净了?朕信不过!”他的目光如电,扫过殿内诸臣,最后定格在一个人身上——湘王朱柏!
朱柏自“焚琴明志”后,被赐京师别院,加禄米,表面是富贵闲人,实则处于朝廷严密监控之下。他性情刚烈耿直,且与江南派系素无瓜葛,更重要的是,他远离权力中心,反而少了许多顾忌。
“湘王叔!”郭颐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朱柏微微一怔,出列躬身:“臣在。”
“朕知你明察秋毫,性情刚正!”郭颐盯着他,“这桩余杭血案,疑云密布,江南官吏层层勾结,已成铁幕!朕命你为钦差大臣,持尚方宝剑,总揽此案!赐你临机专断之权,凡涉事官吏,无论品级高低,可先拿后奏!务必给朕查个水落石出!若遇阻挠,格杀勿论!朕…要看到真相!要看到江南这片天,到底有多黑!”
“臣…领旨!”朱柏心头剧震,抬头迎上皇帝那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目光。他看到了愤怒,看到了猜忌,更看到了一种将他这把“焚琴”之火重新点燃、投向江南官场这堆干柴的冷酷意志。他没有选择,只能躬身,接下了这柄烫手、更可能焚身的尚方宝剑。
四、湘王断案:烈火焚污浊
湘王朱柏的钦差仪仗,带着肃杀之气抵达杭州时,整个江南官场为之震动。余杭知县周文焕早已吓得魂飞魄散。杭州知府冯奎、按察使张德裕强作镇定,出城相迎,言辞恭谨,却难掩眼底的惊惶。
朱柏雷厉风行,不入府衙,直接进驻早已被亲兵控制的余杭县大牢。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提审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铁潇潇。当铁潇潇褪下囚衣,露出背上、腿上那纵横交错、新旧叠加的恐怖鞭痕和烙铁印记时,连见惯风浪的朱柏都倒吸一口凉气。
“民妇…冤枉啊!”铁潇潇声如蚊蚋,泪如雨下,“那砒霜…确是民妇托陈相公买来药耗子的…绝无害人之心!那认罪状…是周知县…他…他让人抓住民妇的手…强行按下的…说不画押…就打死民妇…还要祸及娘家…”她断断续续地讲述了刘凯死前只是普通腹泻,她熬了姜汤,绝未下药。至于与陈国鑫的“奸情”,更是无稽之谈,陈相公只是心善,常帮衬她这孤儿寡母(刘凯前妻留下一子)做些力气活。
朱柏随即提审陈国鑫。陈国鑫虽同样憔悴,眼神却依旧清亮,他详细说明了买砒霜的经过(在城东“回春堂”购买,有伙计可证),并坚称与铁潇潇清清白白。关键点在于,当初指证二人“眉来眼去”的几个邻居,在朱柏威严的审问和明察暗访下,纷纷改口,承认是受了衙役的暗示或威吓,才做了伪证。
突破口在于仵作!朱柏命人将当初验尸的仵作拘来。那仵作在尚方宝剑的威慑和朱柏如炬的目光下,吓得瘫软在地,供认不讳:他根本未做详验!当时周文焕急着结案,只让他看了一眼尸体,便授意他报个“中毒”。至于中的什么毒?如何中毒?一概不知!那所谓的“砒霜中毒”特征,都是周文焕让他照着《洗冤录》胡诌的!
案情至此,已然明朗!这是一场由周文焕主导,为求政绩(或受某些势力指使),草菅人命、罗织罪名造成的惊天冤案!杭州知府冯奎、按察使张德裕,为官场“稳定”和不可告人的利益(事后查明,周文焕与当地丝商勾结,侵吞刘凯遗留的丝货,并欲霸占其房产,刘凯之死疑点重重,可能本身就有隐情),玩忽职守,包庇纵容,枉法裁判!
朱柏怒发冲冠!他手持尚方宝剑,当场下令:
革去余杭知县周文焕一切官职,打入死牢!
杭州知府冯奎、浙江按察使张德裕,停职待参,软禁府中!
所有参与刑讯逼供、制造伪证的衙役、仵作,一律锁拿!
立即释放陈国鑫、铁潇潇!
然而,就在朱柏准备深挖刘凯之死是否另有隐情、以及冯奎、张德裕更深层的保护伞时,一件突如其来的事发生了:那个招供的仵作,在押回大牢的途中,竟“意外”坠入西湖,溺水身亡!现场干净利落,毫无他杀痕迹。
朱柏看着仵作泡得发白的尸体,眼神冰冷。他知道,这是江南官场对他最后的警告和灭口。水太深了,再查下去,恐怕连他这把“尚方宝剑”都会被暗流吞噬。他想起皇帝那深不可测的眼神和赋予他的“临机专断”之权中隐含的底线——此案,查到周文焕、冯奎、张德裕这一层,揪出这桩骇人听闻的冤案,足以震动天下,达到陛下敲打江南、清洗官场的目的了。再深究…恐非其时。
“结案!”朱柏沉声下令,将查明的冤情、官吏罪状,写成详细奏章,六百里加急,直送金陵!
五、尘埃落定与江南洗牌
朱柏的奏报如同惊雷,在金陵朝堂炸响。铁证如山,触目惊心!郭颐震怒之余,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了然。此案,来得正是时候!
刑部奉旨重审(实则是走过场确认湘王结论),迅速做出终判:
陈国鑫、铁潇潇无罪释放!朝廷拨银抚恤,为其恢复名誉。
余杭知县周文焕,草菅人命,罗织罪名,刑讯逼供,罪大恶极,判凌迟处死,家产抄没!
杭州知府冯奎、浙江按察使张德裕,玩忽职守,包庇下属,枉法裁判,判斩立决!家产抄没!
所有参与制造冤案的衙役、仵作(除已死者),杖一百,流三千里,遇赦不赦!
但这仅仅是开始。借着余杭冤案掀起的滔天巨浪和汹汹民意,郭颐的屠刀再次高高举起,目标直指整个盘踞江南的旧势力:
以“失察”、“昏聩”、“难辞其咎”等名义,罢免、降调浙江、南直隶(江苏、安徽)两省府、州、县涉事或风评不佳的官员近百人!其中大半是江南籍贯或与江南豪族关系密切的官员。
借机清洗都察院、刑部中与江南派系有勾连的官员。
大力擢拔北派干吏、皇帝亲信及通过科举新晋的寒门士子,填补江南官场的巨大空缺,彻底打破江南派系对地方政治的垄断。
一场因小民冤屈而起的官司,在皇权的冷酷运作下,最终演变成了一场席卷江南官场的大地震。陈国鑫和铁潇潇相互搀扶着走出余杭大牢,沐浴在久违的阳光下,恍如隔世。而他们身后,江南的天,已然换了颜色。郭颐站在武英殿的高阶上,俯瞰着奏报中那一个个被罢免、处决的江南官员名字,眼神幽深。余杭的血案平反了,但以无数江南官员的政治生命乃至头颅为代价铺就的、通往绝对皇权的道路,却仍在延伸。铸币局的炉火依旧在玄武湖畔熊熊燃烧,映照着这座权力金字塔顶端,那愈发孤独也愈发冷酷的身影。